宿焕下定决心后就不再犹豫, 等送走了十二万亲兵, 他便开始着手大婚事宜。虽说在边关一切从简, 但他还是传令下去,从清点聘礼、置办凤冠霞帔, 再到装点府衙、布置洞房,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
所有人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喜讯弄懵了, 随之而来的便是满满的祝福。摄政王已经廿四岁了, 放在京中官宦人家,孩子都已经启蒙了,可宿焕身边愣是连一个通房丫头都没有。
不过, 能直接迎娶心爱的女子, 从一而终,这样也很好,他与楚家小姐自幼就有婚约,在白鹿关的相处也是有目共睹。将士们都为宿焕感到高兴,个个热情洋溢地参与筹备,三天之后, 大婚仪式就准备好了。
秋鹿和萧善亲手为元臻臻梳妆,她的霞帔是在当地采买后, 按照王妃品级, 让绣娘连夜改制出来的,云霞翟纹, 华贵无匹;镶嵌着二十四颗东珠的花树凤冠则是当地官员敬献的, 金玉生辉, 映得元臻臻一张小脸更为莹润娇媚。
斜曛入户,宿焕带着易焰、少曈、长生和秦玏来到元臻臻院里接亲。元臻臻蒙着囍帕,看不真切,只依稀看出四位将军也穿了礼服,颇有些现代伴郎的模样。
她还担心考官易焰会为难她和宿焕,谁知他半句不和谐的话都没说,声音愉悦自然,仿佛真的接受了她和宿焕的成亲。
秦玏小孩子心性,又是第一次参加婚仪,一会儿想摸摸新娘袖袂上的流苏,一会儿想偷偷掀开囍帕看看她的脸,跑来跑去,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
少曈抱臂靠在窗边,忍不住打趣道:“玏儿,你这么好奇,不如改日叫殿下也给你娶一房新娘子好了,叫你看个够。”
秦玏一听,头摇得像拨浪鼓:“不不不!我不喜欢和别人睡一张床,我会睡不着的!”
易焰笑道:“等你有了媳妇就不会这样想了,和她睡一块儿可舒服了,不然为什么殿下要娶王妃呢,男人长大之后都要娶媳妇的。”
秦玏将信将疑道:“真的吗?你没骗我?”
易焰强忍着笑说当然没有。少曈摸着鼻子躲到屋外去了。萧善在给元臻臻整理裙摆,闻言憋笑憋得浑身发抖。只有长生看不下去,摇头道:“行了,你们别把小玏教坏了。”
“好啊!我就知道易哥你不安好心!”小少年叫嚷着去打易焰,几人追跑嬉笑,闹得不可开交。宿焕在听喜娘介绍后面的流程,此刻心情大好,也懒得管他们。
元臻臻听得莞尔,手中忽然被塞入一截红绸,宿焕扶着她慢慢起身:“小心脚下。”
元臻臻嗯了一声,牵着红绸落后他半步。从后院到前厅,短短一段路,却仿佛走了一个世纪之久。往昔的记忆在眼前一页页翻开,不同身份、不同性情的宿焕,那些珍视的话、灿然的笑、悲怆的泪,全部拼成一个完整的他。
如今,元臻臻离革命成功,只有一步之遥。
依照她的要求,这次婚仪没有邀请外客,来观礼看热闹的全是宿焕的手下。众将士难得放松,笑语喧哗不绝于耳,楚家的鞠宁等人也是喜极而泣、老怀大慰。
上次拜堂,只有元臻臻和苏焕两人,他们相依为命,相濡以沫。而这次却有熙熙攘攘一大家子人,六位伴郎将军穿越时空、玉树临风地站在那儿,令元臻臻感慨万千。他们都是宿焕在意的人,也是最希望看到宿焕幸福的人。
得到所有人的认可,让这次成亲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元臻臻心情激动地拜过天地,全程都像飘在云端,被送回洞房里的时候还在傻笑。
金秤杆缓缓探入盖头下,挑起眼前一片光明。她羞涩地抬起头,落入一双蕴满了柔情蜜意的深邃黑眸中。宿焕微微含笑立在面前,一身玄底朱纹喜服,勾勒出挺拔而优美的身材,端的是金相玉质,贵若神祇。
然而元臻臻的笑容却骤然凝固在唇边——她惊惧地发现:宿焕此时此刻从头到脚的打扮,就是他在古墓中的模样!!!
难怪她来到这个世界那么久,从没见他穿过古墓里那身锦袍!她还以为是他死后才换上的。万万没想到那竟然是一件喜袍!
元臻臻已经来不及去想,真正的他临死前是在和谁成亲,脑海中疯狂呼啸的唯一念头就是:同一件喜袍是不可能穿第二次的,所以事发之日,难道就是今天?!
今天……他的祭日?!
元臻臻呆住了。
从前,她以为自己可以从容面对的,大不了带宿焕回家重新开始新生活。然而当噩梦真正降临时,她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淡定。现在的他看起来那么高兴,那么幸福,像个愿望得到满足的孩童……她怎么忍心看着他去死?
宿焕浑然未觉她的异样,他凝视着挚爱之人,满心满眼都写着惊艳和赞叹:“夭桃秾李,明珠生辉……臻臻,你真美。”
元臻臻笑容僵硬,连牙齿都在打颤。你也很俊美,可却是人生最后一天了。她不能完全肯定、也不能平白无故地告诉宿焕,蒙舍人极有可能马上就要攻打白鹿关了。那她该如何挽救?如何示警?
眼见着秋鹿将两杯合卺酒端到面前,元臻臻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整个人如坠冰窖!
——绛云丹!!!
她本来一直以为那是用在搞不定宿焕的情况下,让他恢复对她的感情的,可现在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了——
绛云丹可以恢复感情,也可以恢复他这一世的全部记忆啊!包括蒙舍的突袭、梁军的对战,甚至可以扭转生死战局。她是有多蠢笨、有多狭隘,才会没把它当回事!
如果能早点让宿焕想起今天发生的一切,他就能早做准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沉浸在旖旎新婚中,却即将被噩耗震碎所有的美梦!
她把考官给她的唯一救命方法搞砸了!
元臻臻强忍颤意抬起头,努力朝他挤出一个微笑:“阿焕,你的松子糖呢?快拿出来,现在可以吃了吧?”
宿焕一怔,眼中有流星飞闪而过,笑着把小绸包取出来。元臻臻没想到他到现在还随身带着它,心里又是甜蜜又是难过。
她取出两颗糖,遮掩着将其中一颗放进宿焕的合卺酒中,随之一起掉落的还有她从掌心里幻化出来的绛云丹。元臻臻紧张得手心冒汗,好在丹药入酒即化,无色无味,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再把另一颗糖放入自己杯中。
两人执起酒盏,交杯而饮。元臻臻盯着他将酒缓缓喝净,一时心擂如鼓,竟不敢去看他神色。她以要和宿焕说悄悄话为由,婉言让秋鹿和萧善她们先去酒席上。两人让她动作快点,别耽误她们灌王爷的酒,元臻臻笑着答应。
刚阖门转身,就看到宿焕一手撑着案几,一手捂着胸口,两道浓眉紧紧皱在一起,似乎十分痛苦的样子。
元臻臻一惊,连忙过去把他扶坐到床上,轻拍拍抚他的脊背。过了半晌,宿焕才平复呼吸,神色放松下来。
他怔怔地望着她,刚才那种热烈的成亲之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糅合了疲惫、痛苦、欢喜、挣扎、失而复得、久别重逢、得偿所愿……等无数复杂的情绪。
元臻臻几乎立时从他脸上读出许多个曾经的他,羞涩深情的、傲娇别扭的、坚韧潇洒的、禁欲自制的、神秘邪气的,以及他的本尊,冷静持重的宿焕。
她试探着叫了一声:“焕——”
话未说完,身体猛地前倾,被拉入一个坚实宽厚的怀抱里!宿焕把她紧紧箍在胸前,严丝合缝,恨不得嵌进身体里去。
“臻臻……”他下巴支在她发顶上,颤声叹息着。
“嗯!”元臻臻双手环住他的腰,笑中带泪:“你想起来了是吗?”
“是。”过去种种,都想起来了。那些幻境中的经历,沉沉浮浮,真真假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梦醒时,她还在身边。
“谢谢你,臻臻。”宿焕在她颈边深深落下一吻。随即想起什么,松开怀抱,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我会护着你的。”
元臻臻难过地笑了一下,刚要说什么,门外突然传来焦急的呼喊:“殿下!军务急报!!”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心里一沉。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
宿焕脸上的情绪很快被收拾得滴水不漏,他起身去开门,少曈急急冲进来,一身礼服皱巴巴的,脸上还带着醉酒的酡红:“殿下,关外急报!勒央率兵十三万,正在渡江,前锋直指白鹿关!”
宿焕脸色不变,沉声道:“即刻传令下去,长生为左前锋、你为右前锋,出关迎敌,若有不敌,立刻退守。命关外百姓即刻回城,从北道离开,秋鹿殿后,送他们出城。”
“是!”少曈依言离去,只是心中微微惊讶,王爷气色沉稳,面如平湖,仿佛早就准备好这道军令似的。
宿焕折身回到洞房里,半跪在元臻臻面前,握住她的手,深深地望她:“臻臻,白鹿关危在旦夕,你可愿与我同行?”
元臻臻微笑:“求之不得。”
“好!”
然而就在他牵着她踏出门的刹那,他眼眸中却流露出无限的痛楚。
前院的宾客喧哗已经荡然无存,兵器碰擦的金戈声和急促奔跑的脚步声夹杂在一起,混乱不堪。廊庑下倚着一人,青衣银甲,腰佩长刀,胄上的红缨在风中轻轻飘动。
正是易焰。
元臻臻一愣,他动作够迅速啊!这么快就换好装备等着他们了。
宿焕低头看她,柔声道:“我先去前营探查情况,你和易焰走另一条路,我们到关口汇合,好吗?”
宫灯摇曳,点亮了那双深邃如渊的星眸。他明明已经知道结局,却依然神色坚定,毫无畏惧。元臻臻不愿成为他的负担,忍下心中酸痛,点点头:“好。”
宿焕随后走到易焰面前,两个男人对视片刻,低声交流了几句。易焰脸上神色变幻,最终叹了口气,朝元臻臻做了个手势:“大嫂,请——”
哪怕知道不久便要重逢,也终究依恋不舍。元臻臻鼻子一酸,脚步顿了顿,忽然转身跑回宿焕面前,踮起脚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用只有他们俩听得到的声音说:
“生未同衾死同穴,你必须等我一起死!”
说完她飞快地擦了下眼泪,头也不回地跑出院子。
宿焕立在台阶上,眼睛一瞬不瞬地送她远去。耳边乌鹊啁哳,人声纷杂,他单手扶着廊柱,另一手握住刀鞘,终是心痛得忍不住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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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虐怡情,小虐怡情,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