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地,仁丰四十四年。
秋风乍作,乌云密布,边陲之地的凉郡,一场秋雨随风而至。
某处陈旧的老门被风雨拍打的吱吱作响,蛀虫蛀空的窗户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应声倒地。
劈里啪啦的火盆边上,坐着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冻得青紫的手里拿着一个细长的烧火棍,正随意往火盆里面翻捞着。
秦容玥是被一股浓烟呛着,呼吸不顺醒过来的,她以为是那人在做饭时又烧着了什么东西,吃力的撑着身子坐起来。
到了如今这步田地,她本不在乎什么生死,也不在乎他的生死。
只是孤独惯了,她是有些害怕一个人死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发臭遭了虫子的。
“醒了,这些都是劣质的炭火,怕是呛着你了。”
他垫了一本书坐在地上,宽长的袖子挽到小肘,手上青紫不说,还有取炭时摸上的炭灰,没了崇文馆学士的青衫,穿的是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粗衣。
秦容玥隔着烟雾看他,皮包骨的脸上也只有那双杏眼是亮的,鼻子一酸带出了滚烫的泪花。
崇文学士三千生,不及楼公玉树风。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句写楼宴的话被广为流传,那个有着玉树风的楼学士,如今竟成了连烧火都要亲历亲为。
秦容玥有些撑不住身子,拖着被子靠到硬邦邦的床柱上。
许是炭的味道太冲眼,秦容玥那泪水从看到他的那一刻就没停住,看着他的侧脸忍不住咬紧牙关,转身抽出帕子抹掉眼角泪水。
秦容玥不想让他看出两个人走到今天,她的泪水仍为他而流,这是她最后的骄傲。
“哪里用的上三爷做这些,樱桃呢?”
他们被放逐到这里,学士府里面的人都遣散了,最后还是托了往日的朋友,留了樱桃跟他们过来。
樱桃是她的陪嫁丫鬟,自从祖父去后自己的身子也不好了,来了这苦寒之地,素日里院子里面的洒扫都是樱桃一个人忙碌的,今日醒来却是没有看到人。
楼宴微微偏头,取了一块新炭丢进去,用烧火棍把它埋在里面,很快也燃了起来。
估摸着不会灭了,他这才取了边上的小凳子坐下,那本缺了页的书就露出来了,他是最爱惜书册的,今时今日倒是舍得拿来引火。
他冷言道:“我把樱桃卖了,买了药,你放心那是个好人家,起码不会冻死饿死。”
余光看着她没什么神色的脸颊,楼宴心里像是投进了一粒石子的湖面,以为没什么声响,但石子就那样沉到心底。
秦容玥本没什么力气是手突然用力的抓住被面,木讷的看着云淡风轻的他,许久自嘲的看着屋子里面的摆设。
一张床,一张缺了脚的桌子,一口放着旧衣的箱子,连个像样坐的地方都没有,确实用不到丫鬟了。
“那就好,那就好。”
说的太急,秦容玥捂着帕子咳嗽了两声,毫无意外的在帕子上看见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比之刚看到咯血时的大惊失措,她此时都可以笑着把帕子换一面,她垂着眼道:“三爷不该换药的,要是换了米和面,过几日埋了我这副残躯,三爷就可以凭着那些熬过这个冬天不是。”
楼宴除了瘦了些,灰败的土房和布衣依旧没有淡没了浑身的清冷气质,像是开了刃的厉剑,疾风快雨。
得意时的高贵孤傲,失意时的隐忍清冷,对他来说信手拈来,就连老夫人入殓时,她都没有看他落下过两行清泪。
“你只是偶感风寒,会好的,我们会有无数个冬天要一起过,你且等着。就这样死了,你也不甘心不是吗?”
他那样不疾不缓的语气,就好像她真的只是受了凉一样,只是其中的嘲讽怕是只有两个人知道。
秦容玥笑了笑,没往心里去,十几年过去了,多深的情多大的怨,到了要走的这一刻,就好似演了一场戏一样。
戏中的生离死别,鸳鸯双宿,也到了要落幕的时候。
这次醒来精神头不错,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一直压抑着那股子异样,有些话该是时候说清楚了。
“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来这里一年你不曾弃我,谢谢你!往后你一个人,以你的才能返京是迟早的事情,还是换了米面留着命回吧!”
她说着说着声音有些沙哑,似笑非笑的转头看向外头噼里啪啦的大雨。
楼宴闻言猛的站起来,小木凳晃了两下倒到火盆里面,他反应快,脚尖一勾把凳子稳住,复又随意的拍拍身上的灰尘坐下,握着烧火棍的手青筋暴起。
夫妻这么多年,秦容玥知道,她都知道。
他一定会救她。
不是因为有多爱,他们之间早就磨的没有那些东西了,只是因为她是楼夫人,是习惯。
“当初我被人算计,是你救的我。我是有婚约之人,三爷是被迫娶了我的,这么些年都欠你一句抱歉。”
脖子都要歪的没有知觉了,她的目光才真正的落到他身上,远山眉,高鼻梁,消薄的唇,直顺的长发用木棍挽着,真真是好模样。
嘴唇薄的人,薄兴薄情。
那年年少,一次聚会被人所害迷失在崀山上,他披光带月而来,虽不爱说话,却也是包扎相伴一夜。
后来将错就错嫁了他,害了秦家也害了自己一生。
楼宴确实是薄情之人,薄兴薄情。
秦容玥望进他那双淬了毒的眼睛,依旧说道,“如今我要死了,三爷写份休书也好,和离书也罢!我们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你恨我,是不是?”楼宴冷声问道,一脸的淡漠。
他坚定的神色根本不需要秦容玥的回答,如同秦容玥了解他,他也一样了解秦容玥。
“说了这么些,你不过是想要休书而已,折磨了一辈子,怎么临了临了却要和离呢?”
他似乎是想笑的,最后不知道为什么忍住了,立在哪里拍着缝了补丁的袖子,他这人是最爱计较针线齐整不齐整的,这点倒是没变。
秦容玥看着他那张脸,没有血色的嘴唇突然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喃喃道:“是恨的吧!毕竟你的手上沾了我父亲兄弟的血,还有我祖父也一样。”
她这一辈子,都是在保护圈里规规矩矩的,刻在框子里面活着,经历过最出格的事情就是和他在山中呆了一夜。
哪怕后来他和父亲政见相勃,家中的人怕她难做,都劝她和离,她都没走。
祖父清明一世,不能被她累名声,还有就是夫妻多年,她舍不得。
秦家是拥护太子,楼宴背靠襄王,她以为凭着自己这份情谊,无论两王之争结果如何,秦楼两家都可以保全性命。
但她错了,楼宴没有心,他亲自提着刀上了秦家的门……
秦家没了,她更加无路可退。
十几年,守着楼夫人的名头,背负着不忠不孝的骂名,她活了十几年,癫狂之时她甚至给楼宴的母亲下药。
他们夫妻可以说是狠辣的骑虎相当,到头来秦楼两家不过是天家的棋子,圣上纵容太子襄王争权,不过是为他人铺路而已。
秦容玥问他,“你不觉的好笑吗?”
楼宴眼中瞬间疾风暴雨,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眼刀子甩到她身上,像要把她凌迟。
“你祖父可不是,我手上沾了多少人命,不怕下地狱,是我杀的我认,但不是我,这罪名我可不担。”
秦容玥轻笑一声,“你这便是承认杀了我父亲兄弟。”
楼宴冷眼看她,也不否认,“所以你拿我母亲抵命,她平日里对你可不错。”
秦容玥不想看他,闭上眼:“……随你怎么说吧!”
她当时冒雨赶回,看到的就是秦府血流成河,楼宴浑身是血正把刀砍向最后一个秦家女仆,手起刀落,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在她的脸上,她连哭都忘了。
“祖父官场浮沉,父亲是他唯一活着的儿子,就是因为父亲死了,祖父才……活不过那个冬天。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
楼宴走近她,漆黑如墨的眸子里面,凌冽冰冷,“你这是铁了心要恨,那……便恨吧!你想的那些都不会有,休书不会,和离书更不会。”
“如今我落魄了,你怕是想脱离苦海去找你的好竹马,你以为我会让你好过。”
他盯着她脖子上挂的长命锁,邪魅的笑着,活像地狱里面爬出来的厉鬼。
那长命锁是她和那人定娃娃亲的信物,她一直带着,无时无刻不在恶心他。
闻到他身上的气息,秦容玥挣扎着不让他碰,自己躺好,“楼宴……”
楼宴一愣,这个名字许久没听她这么平淡的叫过了。
“那年嫁衣如火,虽非我所愿,承君一诺,心念了十余年,我以为和那些虚名相比,我是赢的哪个,却原来我输的彻底……”
秦容玥干瘦的手摸上他的双颊,泪水顺着眼角滑入发间,苍白的脸上依稀可见当年的瑰丽明艳。
“你心中装着的不是我,踩着那些骨血,你也曾位高权重过,每每夜里你可还记得那一诺。”
楼宴俯着身子,垂眸道:“既成佳偶,白首齐眉,谨以此约,不死不悔。”
不死不悔,她如今要死了,这个约也到头了。
“我害怕到了地下,他们不认我这个闺女,不让我回家了,就算为了多年夫妻之名,你放了我吧!我不想死了死了还和你躺在一起……这辈子守约,我守够了。”
“秦容玥,你心里装着的又是谁?”
秦容玥瞳孔微缩,自嘲一笑……
楼宴给她掖了被角,面无表情的走了,他不同意的事情,总有让你不再开口的法子。
温瑾看着他的背影,挣扎着起了床,看到他往外头的山上走,背影孤寂,她不知道自己站在门口多久,这才回神,步履蹒跚的走到单独一间的灶房。
灶房里面都是堆积起来的柴火,上头的茅草塌陷了半边,秦容玥靠在稻草上,取了灶膛边上的火引子,点着丢到身后的稻草上。
稻草干燥,沾了火星像是发了疯一样劈里啪啦的响着,火舌狂躁我上窜,很快浓烈的火光势不可挡燃上了屋顶,外头的雨已经小了,根本挡不住大火。
秦容玥死死的咬着嘴唇,不做挣扎,眼中死水一片,“楼宴,我得回家了,他们在等着我。”
到了最后,她要是狠心一点,直接点了屋子,他就真的连最后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既成佳偶,白首齐眉,谨以此约,不死不悔。
这一诺便是一生。
终于,要断了红线,归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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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五章分别是人物关系和背景介绍,要看互动的宝贝们可以略过,从第六章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