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儿是在那件事以后才进宁家的,想来是宁陕见她可怜,才收留了她。
想到这里,宁澄不由得捏紧了拳头,努力压抑心中的火气,道:我父亲待陈叔不薄,甚至还收留你,让你不至于流落街头,而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
郁儿发出一声冷笑,道:若不是你们宁家逼迫着他做牛做马、通宵达旦劳作,我父亲又怎么会这么早就过世了?
他死后,你父亲为掩人耳目,居然还装出一副好人的嘴脸来安慰我,说什么我父亲死了,以后就由他来照顾我我呸!就凭他也配和我父亲相提并论?
宁澄气得浑身发抖,厉声道:陈叔的死就是个意外!当初,陈叔身染寒疾,病愈后体虚无力,找遍城西也没人愿意聘他做活。
我父亲可怜他,这才让他到宁氏粮栈干活。宁氏粮栈本无副总管一职,是陈叔来了以后才新添的!
陈叔总说我父亲是他的救命恩人,若不是被我父亲收留,他早就饿死了,为了报答我父亲,这才卖力工作的!
在宁澄的记忆里,陈楦一直是个笑起来很和蔼的叔叔。那天陈楦通宵检查账本后出门办事,许是体弱的缘故,被日头一晃,竟一口气喘不上来,横死街头。
事后,宁陕很是内疚,觉得是自己害死陈楦的,偶尔也在下人面前提及,让他们工作尽力就好,不必过于勉强,没想到听在郁儿耳里,居然成了害死陈楦的证据。
郁儿尖声道:你撒谎!我父亲就是被宁陕老儿给害死的!你们全家都有罪,全都该死!我用你教我的结界术杀光了他们,你心里是不是很难受?害死你家人的是你自己,要偿命的话,你也去死啊!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挣扎着想要扑向宁澄,被两旁的差役死死压住。
宁澄还未回话,就听见堂上一响,风舒拍桌站起。
郁儿姑娘不必强词夺理。风某审案前,已调查过你的身家背景。如宁公子所言,陈楦之死纯属意外,而你却愤愤不平,觉得宁家亏欠于你。
宁家人待你好,你觉得是理所应当。宁陕的仁善在你看来,不过是虚情假意、一文不值。
他看了眼还想争辩的郁儿,轻声道:姑娘可曾想过,你的父亲如此卖命工作,不仅是为了报答宁家,还是为了让自己身归黄土以后,他唯一的女儿也能像宁公子一样,不必为生计而发愁吗?
闻言,郁儿身躯一震。她像是忽然被抽干了力气,一下跌坐在地上,口中喃喃道:不可能的,不是的我父亲他、他是为了我不对,他是宁家害死的!不是我,不是我她面上血色尽失,嘴角不断颤抖,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
宁澄面色铁青,转身背对郁儿,闭眼深吸了口气。
郁儿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被一旁的差役架起拖回天一牢。宁澄睁开眼,抬头望向殿内的房梁,只听得耳边一声喝:
退堂
每月初一,是夙阑城的行刑日。
由于夙阑人大多安居乐业,枯荣场已许久未开放了。郁儿被行刑这天,附近民众都闻声而来,挤在枯荣场四周凑热闹。
本着想将一切了结的心情,宁澄也在通知风舒一声后,独自前来枯荣场,悄悄地混在人群中。
在雪华念完郁儿罪状后,围观人群纷纷痛骂郁儿心思恶毒、手段毒辣,残忍地杀害了宁家满门。
事实上,民众知道的,也只是写在纸上的、那短短的几句罪状而已。
郁儿杀害宁家人动机为何,他们并不知晓,只是在一旁评头论足:
果然是下贱的东西,养不熟的白眼狼啊。
啧啧啧,瞧她那样,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看见了吧儿子?你还想娶库房那丫头为妻?这种低贱的下人,养出的只会是更低贱的种!
这种人,死有余辜!死了才好,留在世上只会继续祸害人!
听他们说得慷慨激昂、口沫横飞,宁澄不由得皱了皱眉。虽然郁儿是毁了他宁家的凶手,被判刑也是她咎由自取,可四周人群愤怒的点好像有点不对。
也许是夙阑和平惯了,这些百姓们平日表面上都和和气气的,一副安详和乐的样子。
可现如今,面对被判「有罪」的郁儿,他们纷纷换上了另一副面孔,仿佛只要自己站在枯荣场外,就能肆意指责、谩骂被判刑之人。
他们站在那里、屏着呼吸,死死地盯着郁儿,瞳孔因好奇和兴奋而放大。
他们看着枯荣场,就像是准备看一场斗蟋蟀表演,然后期待着、等待着,蟋蟀被咬断脖子的瞬间喝彩!
宁澄看不下去了。他转身离开,没有继续观望郁儿被处刑的画面。
身后,郁儿脸上滑落一滴泪。她闭上眼,嚅动着唇,无声地道了句:对不起。
14、第十四章:骷髅诡蛾
风舒一向起得很早。
每日卯时,他便会醒转,在确认宁澄依旧熟睡后,小心地将人搬到床上。
待盥漱完毕,他又迅速移步到火灶房忙活,再捧着热腾腾的早餐回风月殿,静待宁澄起床。
用完早膳后,碗盘等物都由宁澄处理。本来风舒都直接传送到火灶房让厨子清洗,可看宁澄一副「让我来!快让我做点事吧」的样子,风舒也不忍拂他的意,只能任他去了。
之后,便是到忤纪殿工作了。
虽然忤纪殿只在节令日开堂审讯,但平日办公时,风舒都会到内堂检查需要审理的案件,再安排差役做些事前调查什么的。
这一日,风舒一如既往地坐在忤纪殿翻阅案宗。
那案宗记录的是贾家命案,一位姓贾的书生状告自家媳妇毒死母亲,可那媳妇却不认罪,反指书生赡养不起全家而杀死了婆婆,如今还想要除掉她。现下,那两口子都被关押在天一牢待审。
风舒看了一会儿,招手让一旁差役将案宗收回柜子上。
那差役应了声,接过案宗,问:大人,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呢?
风舒道:自是去见验尸仵作问明尸体状况,再向街坊邻居探听这二人平日待人如何、孝敬家中长辈与否
他回答得很自然,却忽然察觉有些不对,转头看向那名差役。
那差役穿着与一般差役无异,手里捧着案宗,身板挺得直直的,一张粉面上笑眼弯弯,唇红齿白,不是宁澄又是谁?
风舒惊得手中的笔都掉了。他问:你怎么在这里?
宁澄笑道:再在风月殿待下去,我就要变成废人了。恰好花判说,忤纪殿有名差役退休,我便将他的位置顶上。
在风舒办公时,花繁偶尔会偷偷到风月殿找宁澄聊天,还邀请他一同上街巡城。
一开始宁澄想闲着也是闲着,到外头透透气也好可跟了花繁一天他就后悔了。
那热情奔向花繁的「花粉潮」可不是闹着玩的,宁澄在人群里被挤得头昏脑涨,一直到用餐时间才被花繁想起、被他解救出来。
那之后,宁澄心有余悸地表示自己不想上街,问花繁有没有其他打发时间的方法,最好是让他有点正事办。
本来他没抱多少希望,可花繁却在一拍脑袋后告诉他忤纪殿有空缺,还热心地为他处理了就职手续,帮他弄到了差役的服饰。
为了不给风舒拖后腿,宁澄在花繁的帮助下,学习了差役执行任务的必要流程和须知事项。
他每天趁风舒走后,便到花雪殿后的空地练习逮捕犯人的体技,偶尔还被路过的雪华冷言嘲讽几句,然后被花繁挡掉。
其实花繁人真的不错,只要忽略掉他时不时脱口而出的撩话,相处起来就很轻松。现在宁澄和他对话时,都直接喊他花判了。
闻言,风舒眼底似乎闪过一丝冷意,可他很快就调整好面部表情,不动声色地问:你和花判很熟?
宁澄骚骚头,道:也还好,毕竟这宫中能说话的人不多,他主动找了我几次,聊着聊着就熟了。
风舒道:哦,是吗。
宁澄又道:这案宗递上来时,我也稍微瞥过几眼,这贾家就在望云宫附近,步行的话,一炷香时间也就到了。
风舒重新接过宁澄手中的案宗,转身站起,根据序列收好。
他盯着那楠木柜子看了一会儿,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出发吧。
好的,要叫几名差役一同前往呢?
你一人足矣。
宁澄本准备踏出内堂喊人,听风舒这么说,便顿住了脚步。
我一个人?可花判说,平日至少会带两位
你一个人就够了。
风舒转身,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这案子不算大,距离又近,真有什么事再传音叫人也不迟。花判生性散漫,对忤纪殿之事并未深入了解,兴许是弄错了吧。
宁澄虽感到疑惑,但也没有多问,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便跟着风舒出了望云宫。
和风舒之前说的一样,他们先去义庄见验尸仵作。
那仵作是个矮小的老汉,虽年事已高,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
听明两人来意后,仵作大爷便递了两块布让他们掩住口鼻,再将他们带到一具遮着白布的尸身前。
喏,就是这具尸体了。那贾老太是中毒死的,大人一看就能明白了。
说罢,他手一挥,猛地将尸身上的白布揭下。在那块白布落地之时,宁澄的瞳仁猛地缩了下,人也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那白布覆盖下的,居然是一具青白色的尸体!
留意到宁澄的动作,风舒担忧地望了他一眼,用眼神示意他先离开。
宁澄定了定神,微微摇头表示没事,然后缓缓吸了一口气,将目光重新投往那具尸身上。
那贾老太身形矮小,皮肤呈青白色,腿部略有些浮肿,面上定格着痛苦的表情。
由于距离死亡有好一段时间,尸身表面已经浮现出许多尸斑,和原有的寿斑混在一起,看着有点骇人。
大爷,这中毒死的尸体,通常都会带点青色吗?
宁澄并没有验尸方面的经验,便虚心地向仵作请教。
嘿,大人此言差矣。中毒死的人,遗体颜色一般和正常尸体无异,只是这青白色的嘛,却是只有一种可能。
那仵作诡异地笑了笑,指了指尸体右脸的尸斑。
您看这,像不像个骷髅头?传说,这是一种毒物的特殊标志,凡是被它毒死的尸体都显现青白色,并在尸身某处浮现一块骷髅状的尸斑。
闻言,风舒支起下颌,道:骷髅诡蛾么。
仵作道:风判大人果然见多识广。不错,就是那骷髅诡蛾!
被他们一提,宁澄也想起来自己在蓝严堂时,曾听夫子提起关于骷髅诡蛾的传说。
骷髅一现,黯然销魂
当时,那夫子掐着嗓子,如此说道。
这话中的黯然销魂,指的不是沮丧愁苦,而是实实在在的丢了魂。
骷髅诡蛾,顾名思义,是种腹部上带有骷髅状印记的蛾类。
它们生于墓堆,为死者怨念所化,一对翅膀上布满了剧毒的磷粉,只要不幸吸入,三日之内必死无疑。
好在这种蛾类只在夜晚出现于墓碑之间,闪着幽幽的绿光,是以遭其戮害的人并不多。
谅是如此,可骷髅诡蛾长相可怖,又频频出现于墓地,便在口耳相传之下,成了人们口中「不详」的象征。
宁澄道:这骷髅诡蛾只出现在拥有大量死者的墓地,想来是万仞山峦那一带出生的吧,却不知为何会毒害这老妇人?
风舒道:骷髅诡蛾一向不喜出现在人群之中,想来是有人故意跑到万仞山附近抓了几只,再提取磷粉制毒,害死了这老太。
他示意仵作将白布遮回,道:既已确认贾老太死因无误,便动身前往贾家吧。
宁澄没有异议。两人摘下掩住口鼻的布条,并在和仵作道谢后,踏步走出义庄。
虽然贾家就在望云宫附近,可却地处偏僻,风舒和宁澄在城中拐了好几条巷子,才抵达贾家门前。
那粉砖黛瓦的宅子上挂了个歪歪斜斜的板子,上头洋洋洒洒地写了「贾府」二字,可细看就会发现那粉墙上早已斑斑驳驳,就连大门上方都垂着蛛网挂帘,哪里有点府第的样子?
贾府前方本来有一池荷花,可现就只剩下一潭死水。那死水里飘着些枯萎的荷叶,除此以外就是些树枝、落叶等物,散发着一股沉沉的腐臭味。
这贾家想来原是大户人家,附近连个宅子都没有,更别说有其他人了。
笃笃
宁澄敲响了贾家的大门,可等待须臾,却是无人应门。
宁澄与风舒对看了一眼,又继续敲了敲门。这次他俩等了许久,却依旧毫无动静。
哥哥是官家的人吗?
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两人转身一看,只见一个梳着垂髻小女孩站在死水前,水灵灵的大眼眨巴眨巴地望着他们。
那小女孩看上去约莫六、七岁,瘦小得像会被风刮跑。她穿着一身简单的对襟短襦,裙摆上沾了点灰,身旁还放了个小篮子。
宁澄走上前,蹲伏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视线与那女孩平齐:大哥哥们是来看这家人的。
他伸手指了指贾家紧闭的大门,问:你知道他们都去哪儿了吗?
那小女孩有些怯生生的,手中扭着衣襟,小声道:宋嫂说,爹爹和娘亲被官家的人带走了。
这小女孩居然就是贾家的孩子。宁澄看了风舒一眼,又问:宋嫂是谁?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说着,他从衣袖里掏出几粒作零嘴用的花生米,放在女孩手心。
看到那几粒花生米,小女孩眼睛都亮了。她小心翼翼地放了颗在嘴里咀嚼,再把剩下的收进篮子。
似乎觉得「大哥哥」是个好人,小女孩绽开天真的笑容,道:宋嫂是我娘亲的好朋友,我家里原来有好多人,有爷爷、奶奶、爹爹、娘亲,还有弟弟和我。她每说一个就掰一个手指头,从左手一直掰到右手。
不过,爷爷去了天上做神仙,奶奶不久前也跟着去了。宋嫂说,爹爹和娘亲被官家的人带走,一个月后再不回来,就也去做神仙了。所以,现在只剩芙儿和弟弟了。
宁澄听了,想起自家惨事,心里不禁觉得有些难受。他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女孩的头,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