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下班时间过去了一个小时。林奇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刚走到警署门口,男人那张突出的脸就撞进了他的视线。
“林奇警官,”特纳拦住他,“急色匆匆的,准备去哪儿呢?”
林奇面无表情地瞟了他一眼,没说话。
特纳也不怵,欣欣然道:“难道这就是你拒绝和我共进晚餐的理由?”
林奇板着脸,“公职人员不得随意接受普通民众的宴请。”
特纳勾起嘴角,笑了笑,“如果我是想和你探讨一下案情呢?报告我看……”
林奇截住话,“那请您在我正常上班时间过来吧。”
特纳看了一眼自己的通信器界面,说:“翡冷翠的预约只要不超过二十分钟都能算数。”
林奇不是那种有耐心的人,他也不擅长绕弯子。
“克林特先生,恕我抱歉,我待会儿还有事。”
“查案?”特纳挑眉问,“有什么案子是需要牺牲吃饭时间,而不能等一等的呢?”
林奇蹙眉,脸色终于起了变化,可只发出了一个单音节:“等?”
特纳露齿一笑,倾身贴在林奇耳边,说:“上次会面有些信息我遗漏了,能再补充一点儿吗?”
特纳的车把俩人放在了翡冷翠门口,一下车就能闻到餐厅内的芬芳剂香味,是樱桃和海盐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恰好中和了食物的馥郁。
毋须等待,训练有素的侍者引二人入席,莫扎特的小奏鸣曲环绕在头顶,轻快悠扬,是最好的餐前伴奏曲。
“有什么忌口吗?”特纳从电子菜单上抬头望着林奇问。
林奇低声说:“我不是很喜欢蒜的味道。”
特纳点一点头,点了今日主厨推荐,并特地强调了去蒜。
“酒单看了吗?需要吗?”特纳问。
林奇摇了摇头,对侍者说:“巴黎水。”
点好单后,特纳熟稔地按了几下桌边触屏,贴心地替林奇调整了空调风口和湿度。
“经常来?”林奇支颐问。
“出新菜单的时候,总会跃跃欲试嘛。”
话落,俩人沉默了一会儿,林奇不知道究竟是出于尴尬还是友好,也许两者皆有。
“我想去一下卫生间。”林奇率先打破沉默。
特纳站起来,绅士地替他拉开椅子,林奇道了声谢。特纳很高,林奇必须仰头看他。
擦肩时,特纳的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了林奇的手背,异样的温度传了过来。林奇一惊,不知这是有意还是无意,也许两者皆有。
但这并不意味着林奇面对他就会红着脸惊慌失措。
***
郑旦用叉子切开牛肉,红褐色的汁水突地溢在了盘子边缘。他拧着眉毛,习惯性地低骂了一声。
姜特德不动声色地递了条循环餐巾过来。
郑旦还没接到手,餐厅忽然暗了下去,他也跟着紧张了起来,但不知怎地,竟有了一丝期待。
“有人过生日呢。”姜特德笑着说。
不一会儿,室内音乐变成了统一的生日快乐歌。一名女侍者端着插了一根电子蜡烛的蛋糕走向寿星。
郑旦借着黯淡光线看清了。那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脸蛋白皙,笑起来时,烛光洒在她两颊,像抹了橙色的胭脂。
女孩闭着眼睛吹蜡烛时,大伙儿都在友好地鼓掌祝福。
“真小啊,”郑旦也在轻轻拍掌,同时感慨着,“这么小就得要在重力井里呆着了。”
从骨骼判断,女孩应该出生在正常重力加速度环境下,十有八/九是地球人。塞德娜星低层区是0.3倍重力加速度,十二区是中间地带为0.8倍重力加速度,只有拜占庭区是和地球一模一样的引力场。无论年龄大小,只要不是土生土长的小行星带人,就必须在重力井里作日常适应训练,以便克服在低重力区行动的不适。
“郑先生,”姜特德叫他,“你是多大来塞德娜星的呢?”
郑旦正欲回答,室内忽然又亮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郑旦?你怎么在这儿?”
郑旦扭头,看见林奇一脸惊讶地盯着他。他站了起来,眼神有点心虚,笑笑说:“这么巧啊?奇奇。”
***
“这位是?”林奇手插在口袋里,从眼神到表情都没有半点暖意。
和郑旦在一起的男人,明显就是希尔马庆典节那天把人半路拐跑的。他在心底告诉自己,要稳住。可话到嘴边就是冷意朝天。
姜特德这时已经跟着郑旦站起来了,同林奇和善地打招呼,甚至伸出了手。
林奇犹豫了一下,蜻蜓点水般握了握,敷衍得很。
姜特德很容易就感受到了对方的敌意,可他并不以为意,饶有趣味地在郑旦和林奇之间扫了扫。
林奇知道自己这样很没有礼貌。
在以前,他也吃过醋。可那个时候,他和郑旦都不过青葱少年懵懂无知,闹得再凶也没有隔夜仇,而且基本上都是郑旦屈服,哄着他顺着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郑旦有了自己的秘密,把他排除在外,让他的怨念滋生。更为可笑的是,他现在正被郑旦望向别人的那种黏黏糊糊的眼神狠狠抽打着末端神经,理智快要暴走。
仨人都立着,霎时成了餐厅里一道尴尬的风景线。
郑旦为了解围,主动问:“奇奇,你是和谁一块儿来的啊?”
林奇瞟他一眼,干巴巴回:“你不认识的。”
姜特德一言不发,慢悠悠地坐回原位,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特别无所谓、没关系的感觉。有种反正我也对你没什么兴趣没想认识你,你就可别瞎操心了。
见姜特德越淡定,林奇抑制不住的心浮气躁。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那你们先吃,我也得过去了。”
郑旦突然看向林奇后方,眼中映出惊异。林奇跟着回头,看见特纳·克林特向他的方向走来。
——难道?
“特纳先生。”
郑旦脱口而出的话证实了林奇的猜想,果然他们也认识!
他的烦躁又添了几分,简直就像是把原本安宁祥和的结界摔碎了一次再一次。
特纳笑笑,对着郑旦点点头,算作打招呼。然后转向林奇调侃:“萨根警官,我还以为你上厕所上迷路了呢。”
林奇:“……”
郑旦和特纳本也不是熟人,聊不上几句。
特纳说:“不打扰你们的兴致了,祝你们用餐愉快。”
说完,他朝郑旦狡黠地眨了眨眼。
郑旦虚瞟了眼姜特德,然后摸了摸鼻尖说:“没有没有,你也一样。”
***
走回座位的时候,林奇走得很快。
特纳知道他在气什么,故意放慢步子,“慢点儿。”
林奇没有理会他,气鼓鼓地落在椅子上。
特纳不问,林奇也不想搭话,俩人就这么着又沉默了一阵。
“他是我未婚夫。”林奇忽然没头没尾地这么一句。
特纳挑挑眉毛,笑得像株招人的桃花,语调意味深长:“郑先生吗?”
明知故问,林奇平静下来,知道眼前这男人戴着虚伪的假面。问与答里都在步步为营,实在不该让他看见自己丑态百出。
“说吧,”林奇双手/交叉,撑在钢化玻璃桌面,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关于杨真,你有什么想补充的线索?”
他告诉自己,这段饭的目的是为了追查真相。而真相一向都是藏在容易被忽略的讯息里,所以此刻,他才会坐在这个和狐狸一样狡猾的男人面前。
***
姜特德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略带失落地问:“怎么了?不合胃口?”
郑旦心不在焉地戳着一颗西兰花,他不知该怎么回答。因为就在刚刚和林奇讲话时,有那么一瞬,他感觉到了突兀。
这违和感像一道光束,把他从迷雾中照醒,可很快地,这道光就消失了。
他想起某个夏日,那时他和林奇不过十一、二岁,还在地球,见过真正的天空和湖泊。
大人们在岸边支烧烤架,他们坐在一叶蒸汽驱动的独木舟上,平静地漂浮着。夕阳的淡红色余晖和蒸汽相互混合,把深蓝的湖面划起一道道鱼鳞般的震颤。天地是五彩斑斓的,他的心情也是愉悦激动的。
林奇直起身子回望了下对岸,说我们漂得太远了。
他正想说没关系,可不知怎地,他被一阵风带到了湖里。
水面泛着缎子一样的波纹,在千朵布满斑点的水花里,他从脖子以下开始下沉,下沉。
“郑先生?”
姜特德连续叫了他两遍,郑旦终于从回忆里惊醒。
“你没事吧?”姜特德担忧地看着他。
他们的头顶在放一首流行乐队的单曲,迷离空灵的调子仿若制造了一个似薄雾般的穹顶,暖色的黄光穿越音符,从四周散射在桌上、餐具上、修长的手指上,以及快要冷掉的食物上。
姜特德被蒙了一半的脸,静静隐匿其中。
郑旦望着他,觉得眼前的男人好像从一个年代久远的世界而来,带着某个沉重的使命,用一种悄然沉默的方式,启开这颗星球腐蚀的内核。
郑旦有些恍惚,但与此同时,他应该立刻敛住情绪。
他放下手中的叉子,平静地问:“姜先生,刚刚特纳先生为什么不来和你打招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