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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言慧语芙蓉芳(下)

    这两日,芳笙备下了好马,另择了路线,带着小凤游山玩水,四处散心,约定明天一早,再回冥岳。
    洱海风光旖旎,如璧如镜,迤逦入画,二人泛舟赏月,烹鱼举酒,好不快活,不知不觉就忘了时辰。船上本有安歇之处,小凤顾及芳笙身上的寒气,因而随意找了个庙宇,暂住一晚。
    芳笙也不用火石,只以烈焰掌,擦出几点火星,不一会,柴上飞星腾焰,庙中渐渐暖了起来。
    十六年来,小凤从不像这两日般心旷神怡,如释重负,今夜倒像个孩子一样,兴而难寐,对着芳笙道:“你讲些故事给我听罢。”
    芳笙眼中有些疑惑之色,见此,小凤不由笑道:”原来还有你所不能的事情。”
    芳笙手中挑起一枯枝,也笑了笑:“我是怕说的不好,反而碍你入眠。”
    小凤想了想,又逗她道:“良宵难为,不如趁此抚今追昔,就先从你那学生讲起罢。”
    芳笙待她身子倚好,才缓缓道来:“天风道长同我两位长辈大有交情,他与我还是弈友。但凡是人,无论多超脱世俗,都会有一二不足,而他就是极溺爱那个小徒,差不多什么都依着她,哪怕那小姑娘拔他胡子,他也一笑了之,还要帮她去拔。大抵家中独女,生母又去的早,父亲太过偏爱,师父又这般纵容,难免养成那样一股性子,都气走了好几位德高望重的先生,老头子这才找到我,觉得我定能制住她,请我代为好好教导一番。”
    一直以来,芳笙都冷漠如常,见招拆招,总是让她自食恶果,把个小姑娘整治得服服帖帖,却不想她竟别生幽思。
    小凤笑评道:“的确顽劣,连先生的爱画,都敢不问自拿,若是我手下的徒弟,早被其他师姐妹们,吃的骨头都不剩了。”又问道:“蜀中第一美人,飞鹰女侠又如何?”
    芳笙面上疑惑不解之情更甚:“我见她欺辱手无寸铁之人,不过折断了她的长剑,竟就此纠缠不休。”
    见她不知其理的模样,小凤调侃道:“看你以后,还管不管闲事。你那侄子,不会也是这样罢?”
    若说方才困惑不已,芳笙此时却无可奈何:“我生的比他美,他自恃潘宋之貌,幼年就曾立誓,无论男女,一定要娶一位,比他还要美的人做妻子。”
    前两个还犹可,这可真是不像样了,小凤笑着发狠道:“他要再敢来缠你,我就让他变成猪首驴身。”
    芳笙听出其中深意,很是欢喜,不等小凤相问,自己先道:“天龙帮的那位,是我救过她哥哥,我与蜂王畅谈万物生灵时,他那传人不服,非要证明,他驭蜂之术,远胜我引蝶之法。”
    小凤可想而见道:“结果输的一塌糊涂,反而对你更穷追不舍了。”
    芳笙点头叹气,又道:“至于追魂楼的楼主,我与她素未谋面时,忽有一日,送来了一张拜帖,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她与我两位长辈关系密切,因而对我照拂有加,但我因一些事情,一直对她敬而远之,而且这人……”想到自己答应下的事,芳笙便不再多言,只道:“这人世间爱慕之事,还真有荒诞不经之处。”
    小凤道:“他对你的确不错,追魂楼专门贩卖消息,却有一条铁律,从不出卖湘君半字。”心想:正因如此,查这个小滑头时,红萼她们才费了几番波折。
    又道:“若人心不难测,又何以称之为人?”方想再问问两位长辈之事,却渐渐支首浅眠起来。
    此时她娇若春花,芳笙盯得出神,却不忘将里面一层衣物,以内力烘热些,又脱下来,盖在了小凤身上。她向来未雨绸缪:若兴之所至,有一二露宿之事,因而离开客栈前,多穿了一件衣服,只是不利药力发散,她今日尚未服食烈火丹,喝的酒倒比平时多了几倍,好在她让小凤以为,自己游兴正浓,才豪饮几百坛。
    服下五粒火红丹药,望着小凤酡颜,虽恋恋不舍,但她还是出了庙门,又捡了些枯枝,立了一个明夷阵,使外面的嘈杂声,不致于惊扰庙内,再在阵眼撒上一些失魂香,令这座庙宇消失了一般。
    做好这些,她朝林中飞去,故意将一群人,引至百里之外。
    斜在松树旁,待一一到齐后,她不悦道:“扰人清梦,未免太不该了。”
    领头一人,倒上前抱拳行礼:“湘君,我等别无他意,只是遵主人之命,请您过府一叙。”
    芳笙知道他们从何而来,暂且按耐,不动声色道:“贵主上也当真心狠,情知有来无回,还派这么几个不成气候的。莫非贵主上不曾事先讲明,擅自拦我的下场?”
    领头的心下戒备,却不忘恭敬回道:“蔽主人有言在先,湘君从不取人性命。”
    此言令芳笙冷笑不止:“我的规矩,倒成了任人拿捏的把柄。若只扰了我一人,尚有情可原,只是今夜,太不凑巧了。”
    还没看清招式,仅一阵寒凉过后,他们已动弹不得,之后仿佛听得筋骨尽碎之声,纷纷倒了下去,随身配备的弯刀,眨眼间断得有如尘屑,只见她目中寒芒刺骨,令人不敢直视:“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今后你们无法再习武而已。别忘回复贵主上,罗某虽已不在营中,但总归有一二故交,别以为你们随意就能出入我大宋!”
    这是有史以来,芳笙出手最重的一回。
    其中竟还有人威胁:“罗芳笙,那个小丫头,你迟早是要交出来的!”
    芳笙一笑,毫不在意:“那就让小丫头来收拾你们罢。”
    说着,持笛奏了一曲《断魂引》,便不再理会身后。
    出得松林,却见小凤早已站在庙外,负手而立。
    芳笙的阵法,从来不是为困住小凤而设,小凤自然也不会让她困住。
    “还是吵到她了。”芳笙暗自恼道,却有一事,要先与她商量。方才以笛音招琼枝前来,可琼枝似也有些棘手之事,她非亲自去看看,才可稍稍放心。她本意是先送小凤回冥岳,再回庄子一趟,眼下不得已要一改初衷。
    芳笙没来得及说什么,小凤倒笑着打趣道:“你可真是招人喜欢!”
    芳笙认真问道:“那你呢?”又叹道:“若能得你喜欢,才不负这副好相貌。”
    小凤本想说“嫌弃”二字,到最后,只恨着捏了一下芳笙雪腮,转身往庙内行去。
    她摸着脸颊,提议道:“我们到庄子投宿如何?”
    小凤看了看稀疏几点星光,推测了一下时辰:“这么晚了,未免叨扰别人。”
    芳笙笑道:“若说别人,那可真是叨扰。”
    这话倒让小凤一惊:“莫非是你所说的两位长辈?”又暗自思量不定:芳笙不受世俗拘束,她父母可也会如此?但怎样的父母,才有芳笙这样灵秀的女儿?
    却见她摇头道:“是我一位老伯。说出来,你可别嫌弃我,其实我算是无父无母,而两位长辈,是我师父和一位结义兄长,但他们如今也不在了,遇到他们二位之前的事,我也不怎么记得,这些我以后再对你细说,眼下我们赶路要紧。”说着,又将一紫一红两匹神驹招了来。
    小凤飞身上了赤马,其实她心中正自难过,为芳笙那句无父无母,进而也思忆亡母,有些自伤之情,但她从不示懦人前,如今虽喜欢芳笙,也绝不会在她面前,流露半分软弱!因而勒紧缰绳,强行玩笑道:“看来那面具,也不曾为你挡住麻烦。”
    芳笙脸上有些晦然:“我倒是没什么可惧的,起初只是无颜面对故人。”
    至此,二人打马向前,一路无言。
    行了半个时辰,但见依傍青山,松竹簇簇,水上曲折长廊通向的,正是一座轩昂宅邸,门前更有寒菊幽兰,翠柏冉冉,内里粉壁高舍,不计其数,一堆仆役等在大门旁,其中早有人上前,来为二人牵马。
    携小凤进得主院,芳笙先与一位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的老者见礼道:“老伯一向安好。”
    他连忙招呼二人坐下,又打量了一番芳笙,才放心道:“一把老骨头,还算康健,倒是你多日不见,红光满面,看来是有喜事在身呐!”
    芳笙看了一眼小凤,装作无奈道,也是在向小凤解释:“但凡芳笙回庄子,老伯总要打趣打趣。”
    老者哈哈一笑,却直奔正题:“几个村子近来皆水患不断,又生了瘴气,这股瘴毒比往常还要凶险万分,琼儿已去置办药材,我想此事,还是要与你商议为好。”
    芳笙但思不言:她必然是要亲自去勘察一番,却在担心,小凤一人在此会不自在,但她更不想小凤以身涉险,如此为难片刻,又想老伯素来慈爱,体贴小辈,为人处世最是稳重有度,不至令小凤着恼,因而和她商量道:“我去去就来。”
    小凤饮了一口茶,虽心中不快,但在别人家中做客,还是给足了芳笙面子:“别让这位老人家久等。”
    芳笙岂不知她话中之意,却认真对着老者道:“一盏茶的功夫即可。”
    老人家也十分配合:“好,这就给你备下陈年佳酿。”
    她已起身,连连笑道:“若有好酒不留给我喝,老伯的酒窖,芳笙定闹个天翻地覆。”又对着小凤柔声抚慰:“放心,我会和好兄弟一同前去。”说着,手持紫笛,出了院门。
    见这位聂姑娘分明也在担忧芳笙,老伯笑着缓和道:“我这个女儿啊,自以为不将人命放在眼中,其实比谁都心怀百姓。”
    小凤太多疑惑,却只询问了一句:“女儿?”
    老者慈爱道:“湘儿曾和我那去世的儿子、儿媳义结金兰,自然是我的亲女儿了。”
    自母亲去后,小凤再没与长辈攀谈的机会,在哀牢山多年,罗玄虽是她的师父,但心中满怀情意,倒是爱大于敬,自从成了冥岳岳主,就更是万人之上,皆是别人敬她,处处奉承。小凤想:眼前这位,既是小滑头的老伯,也算小滑头的亲人,她当以晚辈自居。如此也随芳笙一样,以“老伯”称之。
    小凤本就心性聪慧,不一会就适应下来,和这位老伯相谈甚欢。
    “说起来,湘儿与我们一家,可谓恩重如山。”为了令她放松心神,老者便将芳笙一些旧事,和自己家的过往,毫不避讳讲给她听:“不瞒你说,老朽与当今正是宗亲,算来,还是他的堂叔,这也并非托大。儿子儿媳,曾是樊城有名的守将,可恨朝中奸佞与鞑子里应外合,致使樊城失守,他们夫妇殉城死节,我痛心有之,但更以他们为傲,可叹昏君识人不明,又猜忌心重,听信小人言语,随意定了个‘守城不当,玩忽职守’的罪名,要将我一家赶尽杀绝,一路躲避艰辛不必多说,只多亏了湘儿,将我们老夫妇救到此地,置办下田庄,又早早寻回儿子儿媳尸身,令他们入土为安,只唯一的孙女,却在逃亡路上为贼人所掳,也是湘儿深入漠北苦寒之地,将她救了回来,还收她为徒,悉心教导成人。”说着说着,老者已不住垂泪。
    小凤此时已然明白,为何小滑头再不插手朝廷之事,也忍不住为她心酸了起来,又急忙问道:“那她有没有帮你们报仇?”
    老者倒不再提此事,只道:“拙荆已于三年前亡故了,只我和小孙女二人,在这庄子里闲闲度日罢了。”
    他似是有意避开,小凤也不再追问,只将另一事问道:“老伯既知芳笙底细,为何对我们二人,如此淡然?”
    只见他眼中慈爱之情更胜:“这么多年,湘儿总算带回了心上人,在我看来,你们二人可是最般配的!”
    芳笙才从仙鹤上飞身而下,恰听此言,未及站稳,先笑问道:“老伯您快说说,我们有多般配?”
    捋了几捋胡子,他冲芳笙眨眼道:“没有比你们二人更般配的了!宴已摆好,快随我老人家入席罢!”
    席间,为陪小凤,芳笙少不得同冥岳那晚一样,也稍稍用了些。一切收拾完毕,老者又非要亲送至房中安寝,二人实在推脱不得,只得依了。
    门被人打开时,小凤却不由皱眉掩鼻。芳笙当即取出罗帕,装作为小凤拭鼻尖薄汗,又假意咳了两声道:“芳笙近来添了一病,闻不得檀香,麻烦老伯,换支雪里梅罢,梅香,还算闻得惯些。”
    小凤一不舒服,芳笙立时知晓,这必是老伯一番好意,不想成了坏事,再想那玉瓶,曾被她放在檀木匣中,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以后,她更要将此事时刻记在心上。
    也的确是老伯。他料湘儿会将自己屋子让给聂姑娘住,派人清扫后,又让人在蟠纹鼎内燃上了紫檀,方与湘儿这琴室相宜。
    乍听芳笙此言,老者眼露诧异,又心中明白,随即命丫鬟取出换了。
    她悄声向小凤解释道:“这是我制的香,与我身上相似。”
    小小波折,倒没有搅扰,小凤对这间屋子的兴致。而犹以内室,最引人入胜:轻纱曼帷似层层流水,这之后有一处松月墙壁,上面挂了九张瑶琴,皆古时有名:号钟,绕梁,绿绮,焦尾,春雷,独幽,太古遗音,九霄环佩,大圣遗音,却还有一张,凤尾形制,竹叶断纹,别出心裁,不在这九琴之列。
    芳笙素喜琴为君子之器,除绕梁失传,她研精覃思考据古籍,悉心仿制了以外,余下皆为原品。而凤尾琴,则是她专门为心上人所制。
    小凤坐到风亭净台之上,指着绿绮,问芳笙道:“莫非,你要为我抚琴一曲?”
    芳笙却摇头:“若以绿绮,成凤求凰,寓意虽好,可作曲人不好,我待你之心,当如松风,与明月长存。”
    小凤宛然一笑,妩媚多姿:“不如你教我罢。”夜已深,她并非要惊扰他人,只是不想早早睡去,和芳笙多说些话罢了。
    谁料今夜芳笙,不如往日般,闻弦歌而知雅意。
    “我虽不是男子,但对你的心意,同男子无异,授琴时,难免贴身相处,实为轻薄之行,如此,既不见芳笙素来之情深意切,对大美人如何尊重有加,反倒辜负心上人一番信赖,芳笙绝不做此小人行径。”
    那件外衣,仍在小凤身上。于是她张开双臂,撩了一下衣袖,示意道:这可也是你的衣物。见芳笙毫无触动,她轻哼一声,躺在了床上,头也冲向里面,一挥手,潇湘罗幛也纷纷落下。
    芳笙搬了个竹凳,放在塌旁,对她柔声道:“等你睡着了,我再离开。”
    小凤不语,却也安心起来,渐渐睡去了。
    芳笙悄悄息了烛光,才出得门来,只见穿一鹅黄衫子,十分俏丽的小姑娘,正咬着绢帕偷笑不已。
    她没说什么,走到另一处院落,择一客房,推门而入,小姑娘也乖乖跟了来,先行一步点上明灯,口中却说道:“师父,以后这种有伤阴骘的事,您还是另请高明罢。”语气中可并无抱怨,倒是撒娇意味十足。
    芳笙只是问:“情况如何?”
    她啧啧叹道:“若师父的九神点息丸都不济事,那人可真是大罗神仙都救不回啰。”
    此事芳笙早就胸有成竹,又问道:“那些人呢?”
    她霎时眉眼凌厉,目露寒光:“师父不必挂怀,若再敢派人放肆,可不止是有来无回了。”
    却又悄悄打量芳笙好几眼,心道:必是听了爷爷什么好话,才乐得睡不着了。
    芳笙没走多久,小凤就醒了过来,此时已坐到庭院一棵古桐上,想听她师徒二人,有何话说。其实是想听听,芳笙对她之外的女子,又有哪些柔言软语。
    小徒先是气愤无比:“师父,我已经免了村民三年租子,带人在城外,设了百十座粥棚,但还是杯水车薪,那些当官的,果真铁石心肠,没一个好东西!”
    小滑头却平心静气:“去找房知州,带着那对天蓝柳叶瓶,还有赵千里的《春山图》,请他怜悯些贫苦百姓,派下檄文,放仓开源,也劳烦他亲来督察,必定另有相谢,至于修筑河堤之事,由我一力承担,他若不肯,就如往常一般,也给他些教训。”
    小徒弟喜道:“琼枝早就准备好了,其实他最好吃罚酒,师父珍藏,怎可流落到那种小人手中?”
    小滑头依旧淡然处之:“小人也是有用处的,此人也算是个惜瓶爱画,治国□□之辈,不至于辱没我的物事,只要他肯为百姓耽心竭力。”却又憾道:“琼枝,无论盛世末世,贪官污吏都是杀不尽的。”
    听到这话,小凤更能体会芳笙,是怒极才静,更是万分无奈而静,正如阮籍一般,不得不效穷途之哭。
    “是,师父也说过,不如留个知根知底的,方好运作,但我怎样都要给这群人一个教训!”
    “只要办成此事,一切随你,以后这些,都要你自己敲定了。”芳笙想,从此之后,这些事皆要逐渐交给小琼枝了。
    琼枝心中早已有数,但还是问道:“师父,可是另有大事要做?是为了那位心上人?”又暗自计较:师父不愿细说,定是要做的事有些风险,不想让自己也参与其中。
    芳笙却只担忧道:“水灾尚好说,只怕过后会生疫症。”
    “师父放心,药已准备齐全。”
    芳笙又拿出了两张方子:“一张强身健体,一张能避瘴毒,你再费心多备些。”
    琼枝连忙收好,拍手乐道:“有师父出手,一切难题,都可迎刃而解。”又不住挽留着:“师父,你就不多住几天,再等等,就是爹娘……”话未说完,早已忍不住掩面,拿着帕子在一旁拭泪。
    芳笙心中,也是凄苦无比,强颜欢笑道:“琼枝,你已独当一面,姐姐和二哥,定会以你为荣,我另有要事,明日晌午,饭后稍坐就要启程。”
    她点头,忍住伤感问道:“师父这次,是要将师祖画像,一并带去?”
    听此,小凤暗想:原来小滑头视之如命的,是她的师父,也合该如此。
    芳笙不知为何,有些头疼,渐而心火上涌,只淡淡答了一个“是”字。
    琼枝却渐挨渐近,叹道:“师父越来越美了。”
    她只觉好笑:“我可是个年逾不惑,将知天命的老妖怪了。”
    琼枝却万分认真:“到哪里去找,比师父还要美貌的老妖怪,人家可都以为,你是我妹妹,谁又能想到,你是我师父呢?师父这句话,岂不是要让旁人羞愤而死?”
    小凤抚了抚纤指,笑想:还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
    “师父越来越像一个常人了,再不如以往那样高不可攀,可为何不知我心呢?”不等芳笙回答,她又小声道:“师父百毒不侵,琼枝也不会害你,明灯中有迷药,可以渗入肌肤,既然那些臭男人都可坐享齐人之福,师父哪里比不上他们,师父,就让琼枝侍奉您一辈子罢。”之后,她向芳笙罗带探去。
    芳笙凛然而拒道:“琼枝,师父今日教你最后一件事,情有独钟!”
    她却突然朝着门口大笑道:“师父这一头青丝,我以前就想摸……”
    刹那间,小凤的七巧梭,已离琼枝不到半寸,却对芳笙道:“大晚上的,你也不避些嫌疑!”
    芳笙脸上笑意不断:“她只是在玩笑,放过她吧。”
    小凤当然知道,这姑娘是故意大喊大叫,为的就是引她出来,但这样胆大妄为的人,她怎会不给一个教训?若非小滑头的徒弟,早就成她梭下亡魂了。
    就这样,琼枝仍不忘调侃:“还要有劳未来师娘亲自教训我,师父您真没骨气。”
    闻言她倒连连赞同:“说的对,师父但凡有一丝骨气,都是大美人纵容的,何况,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怎抵得上她心舒意畅?”
    小凤哼了一声,收起七巧梭,却又为芳笙探查脉息。
    见此,琼枝识趣道:“师父,有时间一定要带着师娘来看我,恕徒儿不孝,要事在身,明日不能相送了。”之后,掩门而去。
    小凤唇边带笑,点着芳笙皓腕道:“怪不得你那么会说话,竟是身边有一个,聪明俊俏的小徒弟。”
    她却煞有其事,自居道:“聪明俊俏,凰儿这四字,用来形容芳笙,恰如其分。”
    小凤咬了咬唇:“你叫我什么?”
    她却笑道:“未来师娘都认了,也不差这个了。”
    小凤当即甩开她的手腕,扬身而去。
    一时之间,芳笙心神有如脱缰野马,又渐趋平和。
    她本无异常,可方才见了小凤,一颦一笑,一言一语,都令她躁动不已。芳笙向来毫无欲求之心,这么多年,也只心中重她爱她,自也惜她敬她,所以处处有礼,不至冒犯于她。小凤为她诊脉时,她胸口有如烈焰灼灼,竟将心中爱称,脱口而出,如此倒是最好,等小凤离去后,她片刻间已恢复如常。
    琼枝立在庭院中,吹着一片叶子,曲怨音哀,形单影只。
    小凤没耐心听她吹下去,直接问道:“到底有何话要对我说?”
    她却反问了一句:“若非在意师父,岳主方才何以对琼枝出手?”
    小凤扬袖坐到石台上:“我一向喜欢聪明人,但不喜欢自作聪明,甚至要窥探我心思的人,更何况,还在惦记我的人。”
    这话倒让琼枝放心了。
    “师父好歹是个女孩子,自有矜持,她又最厌恶卖弄,有些话,只有我这个徒弟来说了。”
    见小凤没有打断,她继续道:“想必岳主,已收到那件凤羽了,师父用了三年时间,天南地北采集珍贵材料,只为送岳主一件独一无二的礼物。”
    小凤不由感叹:“那间屋子,她也只为我一人留着。”
    琼枝接着叹道:“七年前她购下那间客栈,光牌匾就费了不少心思,亲自斫取梧桐木,彩凤锦纹和鸣阳馆三个大字,亦是一手篆刻,鸾凤图以雪绫金粉而绘,她又亲从南海挖取整块绿玉,只为雕琢那一只碧箫,即便是座空屋子,也每日都有人拂拭洒扫。至于那张凤尾琴,她用了五年时间,才找到令她满意的桐梓二木,只为有朝一日,能为岳主抚琴一曲,一表情意。她待你的心,多少男人都不如,但凡是岳主想要的,她必定都会为岳主办到。”
    小凤咬着唇,只喃喃自语:“我知道,我都知道。”又觉自己有些失态,扬头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你再不甘心,也与你无关。”
    琼枝脸上倒也不甚在意,接着说道:“若说以前的师父,真如冰雪筑成,仙人一般,高高在上又无欲无求,我初见时,她脸上便很少笑意,老病生死,爱恨情仇,悲欢离合,所有人之常情,似皆与她无缘,即便后来,师父通晓了人之常情,却还是超然物外,不拘世俗,纵然如此,琼枝本不敢奢望,师父也会对我动情。只因师父对琼枝无欲无求,待世间万物,也皆可高高在上,毫无牵萦,但对岳主,她只愿做个俗世之人,只为一人牵情动绪。今见了岳主,琼枝也能明白,既令师父魂牵梦萦多年,果然不同凡响。”琼枝更在心中默默叹道:师父只是想做常人而不得啊!
    小凤亦在回味,那般配二字,心中得意,脸上早已掩藏不住。
    “琼枝若也成就一番霸业,未必不如岳主,但在师父一事上,这辈子都望尘莫及了。”
    小凤不以为忤,反而喜欢这个小丫头的直来直去,况年轻人当胸怀大志,不可失却野心傲骨。
    琼枝又笑道:“有生之年,能见到师父有了人气,也值当了,反正她素来执拗,心中有了一人,必定再容不下旁人,我又何必自找没趣。”
    小凤只问道:“她与令尊令堂,极为要好,但她从不打破自己规矩,又是如何……”
    琼枝明白了,解释说:“师父曾对我说,报仇与否,由我自己来定,可这些年来,她也没让那群人好过,我也早早手刃了仇人,除却那个掌握生杀大权的。”
    芳笙一些脾气,她也有所了解:“她更担心时局动荡。”
    琼枝点头:“是,蒙师父教导,爹娘也是忠肝义胆的英雄豪杰,琼枝当然不会糊涂,在此人油尽灯枯之时,就是我报仇之日!”
    “你能忍下来,也是不易。”小凤亦是在为自己感叹。
    “这就是师父说过的,世间万种不公平中,之大不公平处。既是自己所择,当然自己担着。”
    做事懂得进退,却不软弱可欺,小凤倒有些喜欢这个女孩子了,若能效忠冥岳,必定和绛雪一样,成为她左膀右臂。
    她又婉言道:“琼枝打扰岳主多时,若师父知晓,又要罚我了。”
    这是在催促她了,小凤想:果然是小滑头的徒弟,冥岳有一个小滑头就够了,还是别再来另一个了。又看芳笙院落早已暗了下来,才觉自己确实有些疲累,是该回去安寝了。
    是夜倏忽而过,小凤才一睁眼,透过山水屏风,只见芳笙背身坐在案旁,一手紧握。
    “姐姐和二哥,当初把我当作了孩子,那日正值元宵佳节,灯火如昼,他们以为我偷跑出来,而不慎迷失路途,便送了这个哄我玩,不知为什么,我都多大了,见到这个小玩意时,竟特别喜欢。”
    小凤一看,是只有巴掌大小的白玉九连环,她以前也有过一只,那时娘带着她,躲避三帮四派的追杀,她不慎被人逼下了悬崖,罗玄从树上救下了她,看她有些害怕,便给了她一只九连环玩,见她不肯收,便宽慰说,自己让他想起了妹妹……
    芳笙又伤感道:“姐姐和二哥,他们两位是这世间少有的至诚君子,是真正的侠义之士。”
    若那时她未去他处退敌,或早早返回……
    小凤抚上她双肩,柔柔安慰着,也知道了,她为何“无颜面对故人”,以后绝不会再拿这个来调侃她。又想:她心中定是不愿承认,他们夫妇二人离去之事。
    “你叫人家姐姐,叫人家二哥,我想他们没你大罢。”
    她勉强抬头笑道:“为了掩盖我是个老妖怪的内情啊。凰儿,你不会嫌我老罢?”
    当初为了保护芳笙隐秘,三人才这样相称。
    小凤但见她脸色苍白,较往常更甚:“你一夜未睡?”
    她撑着头道:“你走后,琼枝带来一个病人。若说平常,但凡剩一口气,我也能逆转生死,有人说我专医死人,不医活人,也是有些道理,可巧他只剩了半口气,我当然不能自毁美誉啊。”
    小凤不知如何说她,终是笑叹道:“白衣亦佛如是也。”
    她咧嘴一笑:“大美人以达摩祖师箴言,谬赞芳笙了,我不过是小乘混光,并非大乘普世。”
    小凤轻揪她鼻子道:“若能渡己,已是难得。”
    芳笙倒有意说了一句:“普通百姓只图安身立命,江湖恩怨,避之唯恐不及。”
    见她困意大增,小凤忙催她到床上去睡,又许了好处给她,总算让这个小滑头乖乖躺下。
    等小凤走后,她忙起身,再次点了自己几处大穴:每回运功太过,都会阴气上涌,不知为何,这次来势更为凶猛。
    她一手撑在床上,终是缓缓倒了下去。
    小凤梳洗完毕,心情大好,打算犒劳小滑头一番。她虽久未下厨,但丝毫不见生疏。
    芳笙环顾一周,装作为难道:“都这么好,先吃哪一道才好呢?”
    小凤笑了笑,将一碗鱼汤,推到她面前。
    她喝了两口,眉开眼笑。
    小凤故意问道:“好喝么?”
    她不住点头。
    小凤又问道:“真的好喝?”
    她点头,又连喝了好几口。
    小凤心中恼怒,却面上如常:“你不是在哄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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