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姑苏蓝氏校场。
广阔无垠的场地中央,一袭白衣身影临风而立。他的额上束着一条云纹抹额,肤色白皙,俊极雅极,如琢如磨。眼睛的颜色非常浅淡,仿若琉璃,让他目光显得过于冷漠。
从头到脚,一尘不染,一丝不苟,找不到一丝不妥贴的失仪之处。
正是蓝忘机,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一尊玉雕的神像。
此番已是深秋,冷风萧瑟,却不及蓝忘机身周所散发的冷冽气息,也不知是不是受那寒霜气息影响,即使秋风凛凛,他那一身雪白的衣袂却是纹丝不动,哪怕是一根发丝,也是妥帖的坠下,不动分毫。
几名白衣抹额的外姓门生走到远处,就被这气场冻了个透心凉,顿住脚步,不敢再往前行。
蓝忘机定定的看着他们的方向,神色淡然,看不出任何情绪。
一行门生齐齐咽了口唾液,迫于那无形的压迫力,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恭恭敬敬的施礼:“蓝二公子。”
蓝忘机也不多看他们一眼,道:“规矩,都了解吧。”
几名外姓门生低着头,均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不敢答话。
三日前,他们收到蓝忘机的处罚令,苏涉于三日后午时,到姑苏蓝氏校场与蓝忘机一决高下。若败,从今以后,此人便与姑苏蓝氏再无瓜葛。
陪同他一起前来的,大多是他一脉的门生,有亲戚,也有相处较好的同修。
蓝忘机也不多给他们时间反应,自顾自的道:“那便开始。”
“我有疑!”一名门生像是鼓起了勇气,毅然道。
这名门生着一身白衣,双目狭长,细眉薄唇,倒是清俊,却并不出挑。
可即便再怎么不出挑,蓝忘机却还是认得他。
这名门生,正是那日在玄武洞中,强抓绵绵在先,之后更是以弓箭射伤魏无羡之人。
同时也是碧灵湖除水祟那日,魏无羡涉险所救之人,蓝忘机从玄武洞回来,特地查过他的名字——苏涉。
蓝忘机冰冷的眸子凝视着他,也不言语。
苏涉噗通一声跪下,颤颤巍巍的道:“蓝二公子,当日,我也是为了我们姑苏蓝氏才冒然……我当时,也是一时糊涂,求你……求你看在我们苏家几代与蓝家交好的份上,再给我一个机会,饶我这一次吧。”
蓝忘机道:“好。”
苏涉闻言,几乎喜极而泣,砰砰磕头感谢:“谢蓝二公子饶恕!谢谢蓝二公子……”
蓝忘机道:“你们一起上,若能赢,也算。”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面面相觑。
这都是亲朋好友的,有个机会能帮伙伴一把,自然是要帮的,可是蓝二公子何时如此好说话了?
蓝忘机又道:“若不能,同罪。”
众人:“……”
原本还在犹豫要不要上前的几名门生,飞快的退了一步,亦有几名苏家亲信门生迫于亲戚关系,不好退下。
蓝忘机的避尘在岐山“教化”时被收缴,此番手中只有一把普通的灵剑,剑锋出鞘,几人战成一团,蓝忘机以一敌少,丝毫不落下风,剑法精湛而凌厉,沉稳中透着无形的杀意。
从玄武洞归来,这七日韬光养晦、休养生息,不仅恢复如初,修为更是突飞猛进,再加上早已攒满的怒气,此番打起来的架势,可以说是有些恐怖了。
不消一刻钟,被苏涉连坐进来的几名门生皆以摆阵,但受伤并不算重,可唯独苏涉,被蓝忘机打得连滚带爬,早已爬不起身,却仍不见蓝忘机有停手的意思。
蓝忘机向来不止于此失了风度,稳占上风,却得理不饶人。
起初,苏涉还忍着不肯发出可耻的求饶,只道让蓝忘机打够了便是,可蓝忘机非但没有打够的迹象,反而变本加厉的,似乎连手都不屑用,像踹皮球一般,把他从校场的东面踹到西面,又从西面踹到南面,偌大的校场,被他用脸滚了个遍,血迹斑斑。
其间有门生怕闹出人命,去求蓝启仁出面,可蓝先生一脸对苏涉十分鄙夷的表示,此事蓝忘机已和他沟通过,他相信蓝忘机,并由他全权处理。
并表示自己真的很忙,这种本就在蓝忘机权限范围内的事情,勿要再来找他。
忍到后来,苏涉再也忍不下去,破口大骂,但蓝忘机却是听若未闻,直到一路将他踹出云深不知处的山门。
到最后,蓝忘机终于说了一个字:“滚。”
这声“滚”,和从前对魏无羡说的滚,不论语气还是音调都完全不一样,冰冷中带着隐忍的杀意,森然透骨。
他扫了一眼方才和苏涉一同出战过的几名门生,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如今姑苏蓝氏已被焚毁,同废墟并无二致,本就无可留恋。他们苏家公子在此受如此奇耻大辱,无论如何,从今以后他们也不可能再立足与此。
至此,苏涉等一行苏家门生与姑苏蓝氏割袍断义,再无瓜葛。
打完这一场,蓝忘机来到冷泉,他身上仍是一尘不染,可心头怒意难消。
他靠着冷泉周围的石壁,闭目养神,忽然感觉有一团毛绒绒的东西在蹭他的后颈。
再睁眼时,目光已是一片平静,透着一丝柔和。
“枇杷。”
雪白的绒毛团子也不知道客气,轻盈的一跃,蹦到蓝忘机的头上,在上面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始舔自己的毛。
蓝忘机也不恼,任它在上面胡作非为,派自闭目养神。
上次云深不知处被烧时,这两只白兔十分机灵,蹿进了蓝忘机经常闭关用的那间石室里,这才躲过一劫。
如今风声早已过去,这两只兔子又恢复如初,每日在云深不知处的废墟里蹦跶,甚是讨人喜欢。
其他人喜不喜欢,蓝忘机不得而知,但看到它们,方才所剩的那些余怒,顷刻也都散去。
从冷泉出来,穿戴整齐,他把两只白兔托到怀中,带着它们,一一走过云深不知处的废墟。
如今姑苏蓝氏能管事的,也只有他和叔父。云深不知处正在筹备重建,需得好好巡视、观察一遍,方能最大可能恢复原貌。
首先,是那座环绕整个云深不知处的高墙。
上次被烧时已经坍塌,如今石块已被清理,但曾经所在的位置,他仍记忆犹新。
不知不觉,走到初见魏无羡的那一处,不由自主的顿住了脚步,嘴角微微扬起一个角度,仅仅是一瞬间,便又恢复冷然。
同样是夜晚,同样的月光下,高墙不再,可那张潇洒惬意的笑颜,却仿佛近在咫尺。
曾几何时,只要到他夜巡,便会来此处逮一人,可自从罚过他戒尺,即便再看到他犯禁,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混了进去。
蓝忘机默默记下,此处高墙,定要恢复如初,待他日后来翻。
想到魏无羡,就自然想到了云深不知处外,那棵最高的古树,只是……
蓝忘机默然转身,走向另一处。
那棵树,也已经没了。
高墙可以重筑,藏书阁也可以再造,可那棵数百年的古树,却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种回一棵一样的来。
之后他走过静室、藏书阁、兰室、雅室、蓝氏祠堂旧址,甚至是去往后山的小路,兰室外的石子路……他发现,魏无羡不过在云深不知处待了短短三个月,可那一抹俊逸潇洒的身影,却已遍及整个山林,无处不在,满满的装在了蓝忘机的心里,清晰无比、惊艳如初。
魏婴此刻,应当已经醒来了吧。
有家人陪伴,当不会落寞。
落寞?这种听起来可怜巴巴的词,用在他身上都会觉得有些可笑。
蓝忘机摇了摇头,实在无法想象,魏无羡这样一个人,会有什么事情,能令他感到落寞。
或许,不过是我,觉得有些落寞罢了。
也罢,山林毁了,重建如初便是,至少,除了父亲,人……都还在。
兄长无事,魏婴……也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