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什么意思?
丛蕾被他模糊的回答搞蒙了, 一时语塞,难以解释自己在学校的处境。
丛丰双肩瘦癯, 鬓间染有风霜,嘴角往下拉,一副苦作相, 他平平淡淡地对丛蕾说:“我知道你不想我去,嫌我在你们同学面前丢人。”
“我没有!”丛蕾涨红了脸。
丛蕾在学校里只要见到了他便躲开, 从不与他打招呼,丛丰早就看透了她的心思, 倦怠道:“你和你妈一样。”
说完他就去了卫生间, 留下丛蕾如遭雷亟,这句话像把尖锐的匕首刺向她的咽喉,绞得她生疼,丛丰竟然是这么想她的?丛蕾恍然明了, 怪不得他对她一直不冷不热, 她在丛丰眼里, 和她妈没有区别, 就是一个爱慕虚荣的人。
作为保护自己的本能,越是脆弱的小孩,越懂得看人眼色,丛蕾能感受到丛丰对她的忽视, 从小到大, 她总是努力地想要讨好丛丰, 她早早掐灭了顽劣的童真, 把自己框在一个方框里,循规蹈矩,没有闯过一次祸,不让丛丰为她多操一刻心。家属楼的叔叔阿姨们提到她,都交口称赞,说丛丰有个乖顺的女儿。
丛蕾尽心竭力地管好自己,以寻求他的认同,希望当丛丰留意到她时,也会满意地夸上一句,她是优秀的。她只盼能争口气,洗刷掉母亲带来的消极印迹。然而丛丰不问原由,就把她的道德品质记上一个残缺的标签,这个罪名太沉重了,将她所付出的一切心力通通抹杀,没有什么比来自至亲的误解更为致命。
他向她表明,她的坚持全是一厢情愿。
丛蕾认识到这一点,近乎遭到了灭顶的打击,她百口莫辩,她与丛丰过去没有沟通,现在依然没有。丛蕾装了一口袋让丛丰不要去家长会的话,全漏了个烟消云散。听丛丰的语气,对她的看法已不是一两天,她若费力解释,他说不定还会认为她在撒谎,丛蕾不清楚他为什么会突然发难,但她彻底放弃了劝说的念头。
丛蕾为了不被卓赫针对,苦心掩盖与丛丰的父女关系,可那些孤立的恐慌与丛丰的指责相比都不值一提,反正她长年都在差与更差之间权衡,大不了就是被他们发现,再度成为他们狂欢的主角,最糟糕,也就是被打一顿而已。
她要证实自己的清白,她让他亲自去看清真相。
*
家长会的下午,大雨滂沱。
放学后,大家挤在走廊上,闹闹嚷嚷地等待自己的父母,而丛蕾扶着栏杆,则在等待自己最后一个秘密暴露。她心如止水,如同这淅淅沥沥的雨声,荒芜的静。她不期待丛丰来,也无所谓他不来,能豁的她都豁出去了,剩下的惟有听天由命。
丛蕾在高处,看见丛丰走上台阶,他还穿着他的保安制服,极其显眼。路过的人都扭过头,以为楼上出了事。一楼,再一楼,走廊两边站满了同学,丛丰挤进里面,他没带伞,制服和头发都淋湿了,在一众家长中显得很仓皇。
“靠,那个保安上来干嘛,不是来告状吧?”石文君先注意到丛丰。
“不知道。”卓赫一党人警戒地盯住他。
众目昭彰,丛蕾镇定地走上前:“爸。”她递给他一包纸巾,“你擦擦吧。”
丛丰胡乱抹了一把头发,水滴飞溅到卓赫那儿,卓赫夸张地避开:“啧——没素质!”
苍天有眼,这个长期和他们作对的保安不是别人,居然是巨无霸的爸爸!
卓赫热血沸腾,有其父必有其子,这父女俩没一个省油的灯,全他妈撞在他手上了!
当众贬低同学的家长,一般人做不出来,但卓赫可以。丛丰看见卓赫那几张熟面孔,愣了愣,丛蕾赶紧将他领入教室,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出门后,不少人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偶尔一瞥丛蕾,不需要听,也能猜到他们在讨论什么。
有的学生接到家长后就离开了,不过更多的还是在隔着门偷听郑德的发言,卓赫本打算走,这下改了主意,他摩拳擦掌,兴奋得不能自已,伙同石文君与袁琼之等人,到走廊边上商议对策。
楚雀与丛蕾闲聊道:“你都没告诉我你爸是门卫诶。”
丛蕾不置一词,她也看到了楚雀的妈妈。每次开家长会,大家难免会私下里观察家长的衣着长相,来判断同学的家境。楚雀遗传了她母亲的美,她妈妈披着一件华贵的大衣,端庄而大气,与楚雀说话时轻声细语,显出良好的教养。
丛蕾不自觉拿她与自己的妈妈做对比,如果她妈在的话,容貌上亦是不逊色的。
当然,她也只能想想。
丛蕾背过身,装作与楚雀聊天,不往卓赫那边看,她稍一侧眼,便能感觉袁琼之的恨意如骨附蛆,恶劣地缠上她的脖子。但她不动,不代表别人也不动,他们似乎商量好了,一同走近她们,只听卓赫嘲讽道:“有些人装得厉害,我还当是中央领导的女儿,搞了半天就是个保安啊!”
学校不是乌托邦,也分为三六九等,不平等是人类的宿命。学习比不了,那就比背景,比家境,丛蕾的爸爸一曝光,等同于冷千山也曝了光。以前常有传闻,说冷千山的爸爸是a市澜万集团的董事长,他在云市又认了某位“大哥”当保护伞,加上自身实力过硬,在中学圈积威甚重,否则只靠一身蛮力,他绝不会混到现在这种位置。
他们早该想到的,冷千山为了钱去打万茂霖,身上也没几件名牌,尤其丛蕾穿得那么寒酸,袁琼之不是没有起过疑心,只怪那些消息传得太逼真,现在谎言被打破,什么富二代,全是放屁!
一个保安的儿子,把他们欺负成这样!
就算他与丛蕾不是亲兄妹,也逃不了“保安”的阶层,冷千山再怎么厉害,身后的光环一取,忌惮也随之而去。卓赫一群人受了奇耻大辱,下定决心要绝地翻盘。丛蕾隐瞒了一年多的秘密,伴随着冷千山的存在,赫然被公之于众。再上课时,“一中的高个儿保安是冷千山和丛蕾的爸”这件事,已是被宣扬得人尽皆知。
语文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大字:“口语交际:让世界充满爱。”
这次口语交际不是小组讨论,每个人都要上讲台锻炼表达能力,用两三分钟时间,讲述自己经历过的爱心故事。丛蕾坐在第一组,她算了算时间,八成会叫到自己。她在回忆里搜寻着那寥寥无几的爱,首先晃过丛丰的脸,一想到丛丰,丛蕾又止不住地想起那天家长会后,丛丰没有单独去问郑德她的学习情况。他们在周围同学的瞩目里,淋着小雨走到校门口。
“走快点,不要感冒了。”丛丰催道。
一股酸意冲上丛蕾的鼻尖,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察觉到卓赫的敌意,吞吞吐吐地说:“爸,我不是嫌你……”
“好了,”丛丰走到门卫室,拍去身上的水,打断她,“我还要值班,你先回家。”
丛蕾以为丛丰亲眼见到卓赫们的态度,误会就会自动解除,她不求丛丰朝她道歉,但求摘掉“爱慕虚荣”的罪名。丛丰不知道,为了这次家长会,她夜夜被噩梦惊醒,做了多久的心理建设,说是孤注一掷也不为过,可到最后,丛丰却什么也没说,愈发衬得她的期盼像场荒唐的臆想。
前排的同学依次发言完毕,去一个少一个,很快就轮到了她。丛蕾咽了咽唾沫,拿着笔记本走到讲台上,她准备的是冷奶奶过生日给她发红包的情节,她在底下背了好几遍都没问题,但等她站到高处,下面一片黑压压的眼睛无声地盯住她时,丛蕾的双腿开始颤抖,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丛蕾脸色苍白,既然是爱心故事,便一定要触摸到人的内心深处,可她羞于启齿,无法把自己的内心剖开,将自己的软弱一览无余地展示给他们,何况这其中不乏还有人等着看她笑话。丛蕾升起一种无法预知的恐慌,她仿佛被扒光了衣服钉在耻辱柱上,未开口就能感觉到自己声带抖动的频率,她的手无意识地划过笔记本上的关键字,底下的嗡嗡声越来越大,袁琼之喊道:“还说不说了,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
老师解围道:“咱们丛蕾同学有点紧张哈,有没有人来帮她说一说的?”
话音刚落,卓赫就高声叫道:“刘全才!”
“老师,刘全才要说!”江源嬉笑着附和。
“刘全才!上啊!”
班里一声迭过一声,老师顺水推舟地问:“刘全才,你准备好了吗?”
刘全才不吱声,怯怯地看向卓赫,卓赫对他做了个口型,刘全才畏畏缩缩地一点头。
众人嘻嘻笑笑,老师不懂个中曲折,说道:“行,那丛蕾再准备准备,刘全才先替你说吧。”
刘全才上去,磕磕巴巴地说了自己扶老奶奶过马路,老奶奶对他感激涕零的俗套故事,把卓赫他们逗得捂着肚子直拍桌,语文老师也有些无奈,警告了卓赫几眼,把握住场面:“今天要谢谢刘全才同学主动帮助丛蕾同学,就像我们的主题……”
“让世界充满爱——”卓赫等人拖腔拉调地说道。
石文君趁机喊了一声:“在一起!”
那堆人带头起哄道:“在一起!在一起!”
一个班金字塔尖的人往往引导着整个班的风气,教室里闹得一发不可收拾,许多同学觉得好玩,也跟着加入他们的口号中,两个当事人一胖一瘦,同时低着头,脸红脖子粗,滑稽得很,全班笑得人仰马翻。
每个班都有自己的鄙视链,刘全才处于鄙视链的最底端,将他与丛蕾拉郎配,象征的讽刺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正是这种冒犯才能带来他们所需要的欢乐。丛蕾曾经很害怕被孤立,现在最畏惧的一幕逐一上演,她麻木地望着地板砖繁复抽象的花纹,孑然承担起那些抛掷而来的取笑。
胖子,瘦鸡崽,娘娘腔,男人婆,农村人,长得太美,长得太丑……在这个班级上,一旦不慎惹到了裁决者们,谁都有可能被孤立。大人们把偏见投射到小孩身上,小孩们被灌输相同的观念长大,他们党同伐异,不存在设身处地的思维,不明白包容的涵义,一切不属于他们认可的,都是应该被歧视的,而被歧视者,往往又处于弱势。如此影响下一代,下一代们再长大,形成永无止境的悲哀循环。
下课后,丛蕾趴在桌上,连楚雀与她说话也没听见,那几声振聋发聩的“在一起”,在她耳边挥散不去,她头一次生出了逃课的想法,想筑上一道墙,把自己砌进墙里,正当想着,有什么东西零星地打在她背上。
丛蕾起初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抬起身看向讲台,发现一个女生正拿着粉笔头,一个一个地往她头上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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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我们的社会是一个关爱弱者的社会,不是互害,也不是弱肉强食,弱者能生活得舒适,是普通人的幸事,毕竟谁都不会永远强大,谁都可能成为弱者。作者没啥本事,也不过能写两个字而已,水平也有限,唯一能呼吁的,也不过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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