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小邓所言,小白的父亲和爷爷都是军旅才干,爷爷打过仗,父亲军转警,小白一出生,就有十分良好的政治背景。
以及无比严苛的家庭教育。
小白房间。
女房东在帮他胳膊换药,清洗伤口的药水淋上去,泡沫泛起,小白象征性吸了口气,女房东立刻拿棉签一点点地擦拭着,呼呼地吹了吹。
小白低声问:“我爸爸没伤着你们吧?”
女房东心虚地偷瞟了一眼因为干了一杯蒙汗药而沉沉睡去的白叔叔。
她说:“没伤着、没伤着……咱们……咱们倒是好像把他伤着了,等叔叔醒了,你可得帮我们说说好话……”
小白笑了,迁就地道:“好。”
女房东帮他上好了药粉,拿起干净纱布,轻车熟路地帮他裹好——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救的绿裙子姑娘,伤得可真是不浅。
她展颜一笑:“好啦。你最近少往外头跑一点,医生说了要静养。”
小白说:“那怎么行,社区要建设文化走廊,我最近得跟姚大叔一起到处拍照呢。”
女房东不高兴地道:“他们也真是的,什么幼儿园开园、广场舞比赛、小孩儿高中毕业,都把你当免费摄影师,辛苦费不给,每次还得你把照片修好、印好给人家送上门!哪有这样的道理!”
小白笑道:“我本来就是冒牌的,拍出来的东西,人家能满意就不错了。”
女房东还是不乐意:“那也不像话。”
她上完药,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了,看了一眼被蒙倒在床的白叔叔,心生愧疚,朝白叔叔双手合十,连声道了好几句对不起,才赶紧跑了。
门刚关上,床上的白叔叔就睁开了眼睛,黑亮黑亮的。
小白说:“你别吓唬人家小姑娘。”
白叔叔从床上翻身坐起,动动脖子,道:“我吓唬她?我怎么吓唬她了?”
小白说:“你睡个觉,表情那么凶干什么。”
白父闻言,努力动了动嘴角,试图缓和表情,眼睛一低,下巴收起,更凶了,小白忙道:“算了算了,你等会下去,多跟人家说说话就行了。”
富二代和高中生下手可不算轻,小白看了看老父亲额头上鼓起的大包,脸上淤血的青紫,问:“擦药吗?”
白父穿好鞋子,从床上站起来,冷哼道:“我可不是你,贪图享受惯了,破一点点皮肉还有小女孩子给你吹,淋一点药水就把你疼坏了。”
小白习惯了,不说话,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在柜子里找床垫和被子。白叔叔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喉咙动了动,说道:“我自己找。”
小白说:“没关系,舟车劳顿的,还挨了打,难为你没出手伤人,辛苦了,你坐着吧。”
白父解释道:“我听见那女孩子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怕你给我编了其他的身份,担心穿帮,就索性不说话。”
小白表扬他:“嗯,还是你英明,除了挨打,什么事都没有。”
他陡然竖起眉毛,厉声道:“英明?英明还教得出你?你们梁队叫你在这里卧底,你可倒好!案子案子没进展,功劳功劳立不下,不仅高清照片贴在外面,还连仇家都知道你住哪里!都往家里寄砖头了,还不报案,等着下次寄炸弹、寄匕首再报吗?!”
小白努力克制情绪,砰的一声抵住柜门,床垫卡住了,看上去那么柔软的东西,固执起来也与硬邦邦的门板不相上下。
小白很费解:“你到江尧干嘛来了?”
白父半天才道:“梁队说你受伤了。”
小白说:“我好得很,多的是小女孩子给我吹。”
白父冷笑道:“那当然,一半的大妈都给你介绍对象,你在这里带薪相亲,赌博赢钱,可不是好得很。”
门笃笃笃响了几下,小白看了脸色黑沉的父亲一眼,打开柜门,床垫窸窸窣窣地滚落到地上,小白道:“进来。”
笑容狗腿的富二代和作家鱼贯而入,高中生跟在后面,也乖乖巧巧的端着东西。
富二代咧嘴一笑:“叔叔!您瞧,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下午的事是我们不对!小夏——哦,就是那个女孩儿,叫我们上来跟您道歉,她还在下面给您煮汤!您先吃点菜?我深刻地反省自己,我十分深刻地反省自己!”
小白的父亲眼珠动了动,扫了一圈——三个人手上都端着盘子,微微动动鼻翼,就能闻见菜香。
他说:“你倒是有本事,海淀拳王,就是只靠背后偷袭吗?”
富二代倒是一愣,没料想叔叔原来计较这个。
他害了一声,赶紧道:“什么拳王啊,叔叔您别笑我了,我这就是他们俩给我封的,不算数,不算数,哪儿比得上叔叔您厉害,我看见您扳胳膊的巧劲,那才是行家呢!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请问,您是哪儿的拳王啊?”
高中生不服气,那不是你自己封的吗!
白父淡淡道:“我不是什么拳王,只是个挖煤的罢了。”
他一直觉得晚辈,认真学武是好事,警惕性强也是好事,团结合作更是好事,对于下午误当做坏人被狠毒殴打一事,由衷地感到欣慰,于是不动声色地开了个小玩笑,没想到效果好像不太好,面前的几个小孩表情都悻悻的,不像被幽默到了。
小白在后面叹气。
作家连忙打圆场,满脸放光地将菜呈了上去,道:“叔叔,别跟他一般见识,您快尝尝他给您做的赔罪菜!都这么晚了,您肯定饿了吧!您闻闻,多香啊!”
高中生小声提醒:“你别把口水滴到菜里了。”
作家吸溜一声,眼巴巴地等着白叔叔说,“你们快一起吃吧”。
白叔叔晚上只吃七分饱,看这着一大盘一大盘的硬菜,有点不知所措,只局促地点点头道:“放桌上吧。”
负菜请罪的三人尴尬地走了,小白也彻底不想跟他说话了,只埋头铺床,白父在屋子里踱步,背着手,踱来踱去,也没吭声,一会儿拿着筷子夹菜尝尝,一会儿又把浴室的门开了开,下去喝了一点汤,回来又在阳台上四处打量。
小白一句话也没说。
白父在外头呆了半天,突然探进脑袋,指了指西边的小灰筒子楼,问:“那边的二楼是什么?”
小白头也不抬:“棋牌室,现在人少,今年过年抓。”
“前面的铁门呢?”
“红灯区,扫过了。”
“外面谁在吵架?”
“一对婆媳,不用管,晚上就一起跳舞了。”
“楼底下竹竿哪家的?堵塞道路!”
小白说:“我们家的,晒被子用得着,这里老年人多,没人开车,道路通畅得很。要我给你拿个侦查镜吗?”
白父把脑袋从外面收回来,摸摸脖子,没说话,又指了指那几盘菜,道:“你把这些吃了吧,还蛮好吃,我尝了。”
“你不饿?”
“我不像你,晚上还吃这么多油盐。最近测了体脂没有?”
“还是11。”
“你邓师兄最近怎么样?你没他机灵,梁队平日叫你往东,你不要往西,服从命令才是第一任务!”
小白不想听了,打好了地铺,坐在上面脱袜子,只有一只手,腰也没法弯,脱了半天才脱下,白父踢了踢他膝盖,道:“你睡上去,我睡这里。”
小白猛地抬头:“你是长辈,哪有你睡地铺我睡床的道理!”
白父一脸冷淡:“你的床太软,睡了腰痛。”
小白道:“就一个垫子,跟学校的床差不多,哪里软?”
白父索性也坐下来,不耐烦地道:“我不爱睡床。”
这种胡话都扯得出来,小白真是无语。
他为什么老是这么固执?
小白躺下,浑身上下的伤都隐隐作痛,背着父亲,强硬地道:“行,那我们俩都睡地上,你不睡就空着。”
白父坐在边上,菜逐渐变凉,没有了香气,窗外传来蝉鸣,叫骂声果然没有了,隔壁房间的高中生关了灯。黑暗里,年近五十岁的白父在地铺上坐了半天,最后还是躺了下去,地板上,父子俩的背与背隔着小半臂,一旁的床始终空着。
“明天去上班吗?”
“还没拆线,最近都不去。”
“……毕了业,反倒比上学时候还没用。”
“你睡到床上去行不行?”
“我不喜欢你那个房东,惺惺作态。”
“你不喜欢的人还少吗?”
“明天去派出所报案,刚好证物也没丢。”
“你睡到床上去,别挤着我。”
“你睡。”
“我不睡。”
“我也不睡。”
“那就空着,谁也别睡,两个人都睡地上。”
“……梁队叫我来表扬你。”
小白睁开了眼睛,静静地等着父亲的下一句话,他从七岁起,就一直想等到的一句话。
直到天色微亮,长夜终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