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t”没说话。
我问她陈怡什么时候搬走的。“红t”敲了敲一间卧室的门,一个穿着睡衣的姑娘开了门,“红t”指了指她:“陈怡之前住这间屋,大概一个月前吧。我看见她搬进来,才知道陈怡搬走了,走也没打声招呼。”
我点点头,燕市的合租房就这样,很多人基本不交流,仅在碰面时打个招呼。
周庸问穿着睡衣的姑娘:“这位妹妹,你跟哪家中介租的房?”
“睡衣姑娘”说是在小区门口的中介那儿租来的。
我说:“行,那我们就去找中介问问,不打扰了。”
“红t”拦住我和周庸:“你们俩真是记者?”
周庸:“真真儿的,自由记者!”
“红t”:“没有证的?”
周庸不高兴了:“嘿,姑娘怎么说话呢?有没有证什么区别啊!”
“红t”姑娘说:“我想举报租我房的这家中介公司,他们是黑中介。你能帮我曝光他们吗?”
我问怎么了。“红t”姑娘开始倒苦水,“睡衣”姑娘也感同身受地加入了进来。两人说了半天,我和周庸理清了大概是怎么一回事儿。
她们碰上黑中介了。找房时说是免中介费,等到合同签了,钱也交了,中介却不给钥匙和合同,耍赖说免中介费是房东给免的,但给中介的那份不能免。她们只好给了中介费。这还没完,租期还没到一半中介就开始找茬,找些看起来像黑社会的人堵钥匙眼,言语辱骂恐吓,想把她们提前赶出去。“红t”姑娘说,陈怡在时也和中介发生过口角,经常争吵。
周庸:“为啥不报警啊?”
“睡衣”姑娘无奈:“怎么没报?民警来了跟我说,这是合同纠纷,他们没有管辖权,只能调解。”
我点头:“这事还是去法院告比较好。”
“红t”姑娘苦笑:“我们都是外地人,哪有那个钱和精力啊。”
燕市的中介之黑,多年以来让外来人苦不堪言——他们针对警察、工商和法院形成了一套自己的方法:
1.公安机关不能直接介入合同纠纷,只能进行一般性调解,因此黑中介对报警肆无忌惮。要是去法院起诉,民事诉讼需要一定的程序,黑中介早就更换公司,或者拒不履行法院判决。
2.黑中介经营一段时间后,会在网上被大量投诉,为了继续诱骗租户,他们会不断更换公司名称、法定代表人来掩盖信息。实际上,还是那伙人。
3.黑中介诱骗租户,通常都是看中那些没多少钱、外来人、想找好房子又要省钱的人,这怎么可能?他们打着低廉的租金、房东直租、中介费打折,甚至免中介费的幌子,在互联网上推广手中的房源。等签约后,再加收卫生费、管理费等额外的费用。
4.房子租到了一半,黑中介就以各种借口清走租户,但仅退还部分租金。如果不撤离,黑中介就会采取更换门锁、拆除隔断、扔出物品、言语威胁等野蛮方式。
周庸看我:“徐哥,这烂事就没人管管吗?”
我摇头:“这事还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租房时选个大点的中介公司。大公司最多在押金上占些小便宜,不会搞什么大幺蛾子。”
穿睡衣的姑娘越说越伤心:“他们经常晚上来恐吓,我还担心被强奸呢。”周庸心软:“徐哥,找静姐帮她们曝光下黑中介吧。”
我点头:“这事儿我可以帮你们曝光,但需要你们帮我个忙。”
我让她们带我去了物业管理处,假装房间失窃了要求调看监控。一个穿中山装的大爷不耐烦地打开电脑,问她们什么时候丢的东西。我说一个月前,不知道具体哪天,那几天没人在家。
大爷调出一个月前的监控视频,我们倒着看了几天,一直没发现陈怡搬家的监控,忽然“红t”姑娘“啊”了一声:“暂停下!”
我问她怎么了,她指着监控里几个抱着东西的男人:“这几个人就是黑中介找来威胁我们的,他们手上抱着的那个蓝箱子,还有那个蒙奇奇,都是陈怡的!”
怪不得监控里没有陈怡——陈怡根本就没搬过家,是黑中介搬的!两个事件合为了一个事件。
周庸:“徐哥,这几个人怎么这么眼熟啊?”
我说:“不就是小区门口,问咱租不租房的那几个人吗。”
周庸问我:“不会真是黑社会杀人事件吧?”
我说:“应该不至于,为了点租金就杀人,代价也太大了。”
我和周庸出了小区,打算跟踪一下那几个中介,但他们已经不在了。第二天,我和周庸一早就去了小区蹲守,暗中观察那几个黑中介。他们一整天就在附近闲逛,见人就问租不租房,顺便贴一些“房东直租”“免中介费”之类的小卡片。晚上8点多,他们收工了。我和周庸一路跟着,走到了一片平房区。
电线杆上的租房广告不要轻易相信
这一片有很多小平房,房屋分布零散,我跟着他们走到一间稍大的平房,只见门口写着:“老四合院,十万元出售。”他们生活得很不错,搬了烤架在院里烧烤,还拿手机放着音乐。
我和周庸就躲在旁边的房子后面看着。
过了一会儿,他们吃饱喝足了。一个年纪较大,看起来像是“带头大哥”的人出来把门关了。我和周庸走过去,扒着大门的门缝偷看,他们从一个小铁盒里,拿出烟丝卷着抽。烟味很浓,我和周庸隔着大门也能清晰地闻到。
我看着周庸,小声告诉他拿手机录下来:“他们抽的是大麻!”
我和周庸第二天又赶早过来蹲点。10点多时,“带头大哥”开门出来,走向一辆私家车。我在背后叫住了他,给他看了昨天我和周庸透过门缝录下的抽大麻视频。
“带头大哥”笑了:“这也算证据?能看清个屁啊!”
我说是不太能看得清,但不还有尿检呢吗?我只要报警,屋里面估计没人能过尿检。
“带头大哥”皱了皱眉:“你们到底想干吗?”我说我想知道陈怡的事。
“带头大哥”一脸疑惑:“谁?”
我感觉他是真不知道,就把陈怡住的房间和东西被他们搬走的事情告诉了他。“带头大哥”叫出了一个小弟,问了几句,转头和我说:“他什么都知道,你问他吧。”
小弟告诉我,他们一个月前恐吓陈怡搬出去,但后来好几天都联系不到她,去看了房间也没人。他们就把房屋给清空了,重新租给了别人。
我问他陈怡的东西还在不在,我想带走。
小弟看着“带头大哥”,“带头大哥”点了点头:“让他们拿走吧。”
我和周庸带着陈怡的“遗物”回到了家。我们开始在一堆衣服玩具和杂物中,找有用的东西。周庸找到了一个劳务合同,日期是2015年1月4日。这是一份演员合同,上面写着陈怡将出演一部名为《囚禁之罪》的网络电影,拍摄周期是一个月,片酬是五万元。剧组的联系地址是cbd附近的一家酒店。
我和周庸前往该酒店,寻找这个剧组。敲了门却发现,里面并不是《囚禁之罪》剧组,而是一个叫《爸爸你在哪儿》的剧组,也是拍网络电影的。我和周庸下了楼,向酒店的前台小妹打听消息。她摇摇头,说:“不记得你说的那个剧组,我们这儿每天都有十几个组进来,太多了实在记不住。”周庸不死心:“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前台小妹看他一眼:“这么跟您说吧,现在我们酒店要是炸了,明年各个视频平台,至少得少一百多部网络电影和十多部网剧。”
周庸:“这事儿靠谱,为国家做贡献啊!”
我拉着周庸走:“别闹了,这事交给静姐吧,她在广电有些朋友。”
我给田静打电话,让她找朋友帮忙查一下《囚禁之罪》的立项信息。没多久,田静给我回了电话:“我朋友说查不到。你说的这部电影根本就没立项,广电这边完全没有备案。”
我说:“知道了,帮我谢谢这位朋友。”
田静说:“好,你最好找网络电影圈内的人问问。他们那圈子不大,基本都互相认识,应该能知道点信儿。”
我说行,然后让周庸打给他的朋友陈二桶,让她帮忙打听一下《囚禁之罪》。
周庸点点头,开始给陈二桶打电话,没说两句,周庸转头看我:“徐哥,二桶说她知道这个片子。”
我说:“快问她从哪儿知道的。”
做网络电影的人,一般都会加几个网络电影圈的交流群,里面都是这个行业的从业者,他们需要相关人才时,会在群里发布招聘消息。陈二桶就是在一个网络电影的群里,看见了《囚禁之罪》招女演员的消息。
周庸让她赶紧转发过来看看。
陈二桶给周庸转发的《囚禁之罪》的招人信息上,有对应聘女演员的要求和电影的大致介绍。剧情方面没讲,就说是根据一个日本的真实事件“绫濑杀人案”改编的。
我用手机检索了“绫濑杀人案”。
周庸看完傻了:“和陈怡的死法一模一样啊!”
这时候陈二桶又来电话了:“发招聘信息那个人,我认识!还记得我和你们说,和我一起发现油桶里有尸体的那个场务吗?就是他!”
周庸挂了电话问我:“徐哥,是不是有一个说法,犯罪嫌疑人会回到案发现场,因为这样会让他们很爽。”
我点头。确实有这种情况,但不是因为觉得爽,而是因为他们想观察警方的反应,和有没有残留证据之类的,以做出应对。
周庸“哦”了一声。
我没理他。现在事情的线索甚至真相就在那个场务身上。但陈二桶除了知道他的微信号外,对这个人一无所知。
周庸问我怎么办,我说报警吧。警方根据我们提供的信息,找到了所有和场务有过接触的人。通过盘查得到的信息,两天后,警察找到了他在燕市的住址,并逮捕了他。
审讯结束后,鞠优给我打了个电话,我问她有结果了吗,她“嗯”了一声。
我问她能跟我透露一下吗,她思考了一会儿,问我:“你知道真人电影吗?”
我知道什么是真人电影。还在美国时,我曾经跟着discovery探索纪录片组,采访过一个做地下影视的人。他说美国的地下影视圈有这样一种产业,有人专门拍摄指定的真人电影,卖给有特殊癖好的富豪。
这里的真人电影,不是我们常说的由真人参演的电影,因为怎么演都不可能达到最真实。他们所指的真人电影,就是对演员做出各种真实的事,拍摄出最真实的电影,这种“犯罪案件重演”就是真人电影中的一种。那个地下影视的从业人员,还给我看了一个真人电影的片段。一个男的骗女演员在床上亲热,快到高潮时,男的拿出刀子对不知情的女演员割喉。
尼古拉斯·凯奇拍过一部叫《八毫米》的电影,讲的就是追踪“真人电影”的事情,很真实,也很可怕。他在里面扮演的角色,实际也是夜行者的一个分支,只不过不以调查新闻为主,而更多是受人委托,帮人解决问题罢了。简单来讲,他们那种夜行者更偏侦探一些,基本靠帮有钱人解决问题来赚钱,比我这种更赚钱。我和老金、周庸,主要靠贩卖真相生存,虽然不能说绝对干净,但基本的底线还是有的。
《八毫米》由尼古拉斯·凯奇主演,讲述私家侦探汤姆·威勒调查案件、发现真相的冒险故事
我问鞠优警方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鞠优让我放心:“如果还有其他人,就全都找出来;如果有产业链,就连根拔掉。”
我说:“行,那我就不掺和了,之前查到的事情也会保密,不会影响警方调查。”去法医中心看尸体时,我就签了保密协议。
就像我之前说的,我们这种“卖真相”的夜行者还是有底线的,不会为了赚一点儿钱,影响到正确的事,所以——我们这次又要赔钱了。
挂了电话,周庸问我:“怎么样,有结果了没?”
我点点头:“就是个变态而已。”
周庸:“切,没劲,我还以为有什么地下组织、产业链之类的呢。没意思,我走了!”
我问他干吗去。
周庸嘿嘿一笑:“今晚约了彦彤姐一起吃饭。”
10
独居姑娘回到家,屋里多出仨烟头
在燕市生活,除了调查和写稿,还有一项烦恼——租房。
2016年4月14日,我的房东找到我,赔付我违约金,让我在一个月内搬走——燕市房价今年翻了一倍,他把房子卖掉了,只等过户手续办完。
在燕市租房,是件麻烦事。
燕市市委、市政协社法委联合发布过一份《燕市青年人才住房状况调研报告》——在燕市,有43.8%的青年人遭遇过黑中介。
这些黑中介不止骗钱,有时也骗些其他的,比如色。
除黑中介外,邻居是租房另一个可能的麻烦。
因为燕市房价高,租金贵,90%的人都会选择与人合租——与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合租,肯定会有安全隐患。谁也不知道,一墙之隔的邻居是否品行端正。甚至,住了很久后,才发现隔壁的邻居是一具尸体。
我认识一姑娘,她通过app租了一间卧室,却从没见过同屋的邻居。二十多天后,风把邻居的门吹开,她发现了一具尸体。
即使是我,对在燕市租房这事也很头疼。
接到房东通知后,我琢磨着打电话约田静——我想让她陪我挑房子。
刚要拨号,她先给我打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