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夕路的宫宴上,林若娴九岁。
她一身华服,一脸娇羞躲在屏风幕帘后,遥遥望着宴会西南方向的角落,那里有一个俊朗的少年,他坐在人群中沉默不语,可她一下子就看见了他。
她乖巧着问旁边的李嬷嬷:“那个哥哥是谁呀?”
李嬷嬷朝那方向看了一眼,小小声告诉她:“那是六皇子,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儿子,将来有可能成为太子的。”
林若娴晶亮的眸子眨了眨,脱口问出:“六皇子,那她是不是娴儿未来的夫君?”
娘亲说过,她是丞相府唯一的掌上明珠,将来是要嫁给太子成为皇后,她起先还排斥,可现在,竟觉得欢喜,这就是那个少年,看起来觉得很欢心。
闻言李嬷嬷愣了愣,赶紧捂住她的小嘴:“小祖宗哎,话不能乱说。”
被皇上知道了可是要治罪。
林若娴并不在意,对她哼了哼:“不说便不说,那我可以坐到他旁边吗?”
“可以,老奴这就去安排。”
李嬷嬷应承下去,不一会便跑回来,领着她过去了。
少年不说话,只沉默思虑,甚至连她坐到身边也未曾发觉。
她轻轻咳了一声:“我是林若娴。”
少年不理她。
很好,她又说:“我是丞相府的掌上明珠。”
他依旧不看她。
林若娴终于怒了,插着腰,小脸气鼓鼓盯着他:“你有没有听我在说话。”
少年不咸不淡的斜了她一眼,冷冷道:“聒噪。”
聒噪?
林若娴笑了,从小到大,没人敢这般跟她说话,更没人嫌她烦。
她生气了,决定不理他,也决定不再喜欢他。
说完这一句,他堪堪起身,一言不发的走出去。
林若娴不知怎的,也起步跟出去,小脾气什么的先收收,随着他来到满是月色的御花园。
装满鱼虾的池塘边,已经聚了好一些人,男男女女,衣着亮丽。
被她认定为夫君的那个少年,出了宫门便不似那么冷肃,他反而笑了笑,对着那一群人,有陆亦城,有司马云枫,有舒玄,还有一些她叫不出名字的湿家子弟。
最最重要的,他们之间还有一个绿衣衫的女子,她漂亮极了,立在一群白袍少年中间,像众星捧月的公主。
可林若娴见她第一眼,不知为什么,很是讨厌,因为她的夫君对着那女子笑了,还上前牵她的手。
无论她多漂亮,在自己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
林若娴躲在树后,指甲扣着树皮,咬牙切齿瞪着那一群人,她想冲上去,拍开他们的手,宣誓自己的主权,可母亲说过,自己喜欢的东西要慢慢来,不能操之过急,冲动是罪过,泼妇骂街更是不好
所以,她好好等着,那个大哥哥迟早是她的。
后来她知道,那女孩叫菀玲,京城县衙一名普通官员的子女,知书达礼温柔大方,甚得同年男子青睐。
她会琴棋书画,常常与陆亦城一伙人聚在一起,讨论诗词歌赋。
那一天,她与母亲进宫看望太后,她一个人在后花园转悠,在偏辟的池塘边,她又见到了那两人,他吹笛,她抚琴,画面竟有些美好。
她愣了愣,很难过,她也想融入他们的世界,和他谈诗词歌赋和琴棋书画,可只要她靠近,他便冷着脸。
她觉得母亲是在骗人,怎么可能有人对自己未来的妻子这般讨厌呢。
她哭着回去见母亲,说她做不了太子妃了,六皇子明明有喜欢的人,他不想搭理她。
母亲一像宠她,抱在怀里哄着。
她说,傻孩子,太子妃是你的,皇后也是你的,没人抢的走。
母亲叫她不要担心,她会和当今皇后通个气,让六皇子对你好些。
果然,那天出宫后,司马云晨便会有意无意来看她,但神色比之前更冷了,现在都不愿同她说话。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却愿意小心翼翼照顾他。
她说,我叫你云晨哥哥吧,你喜欢吃什么?用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呀。
你不要生我的气,我好喜欢你的。
你想见菀玲姑娘,我可以和你去见她呀,只是,你不要那般与她亲近,我会难过的。
……
就这样卑微,她一直愿意跟在他身后,做他喜欢的事,从不问理由。
十六岁时,她已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而司马云晨,他被立为太子,同当今皇帝一起时常出没在御书房。
林若娴生的好看,样子乖巧,甚会讨人欢心,宫中的太后娘娘们都非常喜欢她,称她和太子殿下实实天生一对。
可她知道,她清楚,他喜欢的只有菀玲,当年晚了一步,如今怎么也追不上。
立年的太子已不再年少,也不似从前那般冷漠,性格好像变了些,不喜欢她,也不讨厌她,不再恶语相向,而是试着去与自己不喜欢的事物和平共处。
他对她也温和了些,称得上真正的儒雅绅士。
那一年,是她及第的年华,可在那一年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她知道,那两人的感情越来越好了,她在陆亦城的生辰宴上,亲眼看见司马云晨在枇杷树下拥菀玲入怀,听见他说,我会娶你。
不。
林若娴愣了愣。
不行的,他娶的应该是她,能陪他到最后的,只能是她。
暗影里,指甲陷入掌心,恨的睚目欲眦,可她不动声色的忍了回去。
回到丞相府,她央求着母亲为她出主意,母亲却也给她引了路,指引她见到一批山中的匪徒,然后用钱收买,用司马云晨的口吻写一封信送到菀玲府上。
那真的是个傻姑娘,从不怀疑信的真实性,她真的去了。
然后如她所愿,那女孩失了女人最宝贵的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从今往后,司马云晨只能娶她一个人了,
她自以为天衣无缝,实则司马云晨早已洞悉一切。
菀玲走后,司马云晨开始对她好,越来越好,
一度让她觉得,自己这步棋是没走错的,她感谢自己当初那样的选择,除掉障碍路上的人,才得了他唯一的一颗心。
一年后,他如言娶她。
两年后,皇帝驾崩,他登临王位。
只是入了宫,位置却有所改变,从前在东宫,她是府里的太子妃,司马云晨真正的妻子,可到了宫里,她却只得到的贵妃的称号。
她多次想找他问问看,可是后来也想通了,虽是贵妃,可后宫没人比她地位更高了,这样想想,便也平衡了些,安安心心当他的贵妃。
她以为,除了菀玲,司马云晨不会再对任何女人动情,因为他那薄情的性子,爱一人便是一世。
可事与愿违啊,她又输了,她输给一个从来不想进宫的人。
司马云晨迎娶她进宫那天,她冷眼旁光,心里却恨不得将那女人碎尸万段。
她开始检讨自己,她哪里做的不好呢。
她明明陪了司马云晨九年,却只混到了贵妃的位置,而洛雪晴,她一出现,便可霸占她肖想多年的皇后之位。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令她想毁掉洛雪晴的原因之一,是皇帝对她似有似无的感情变化。
那么多年,他心如止水的过来了,可是这一刻,皇帝那颗冰封的心却在慢慢松动
第二天,礼仪上是后宫排得上号的嫔妃去向新来的皇后请安,她是贵妃,自然要走在前头。
洛雪晴是新来的,很多规矩都不懂,她作为陪在皇后身边最长久的人,是她林若娴。
那一天,她本想在她面前立立威,当上皇后又怎么样呢?她才是后宫最尊贵的女人。
可那天早晨,她见了林若娴第一面,便被她与生俱来的霸气震慑住了。
她和菀玲不一样,是洒脱刚毅,不拘一节,不畏皇帝,她甚至能在皇帝面前放肆,将他骗出宫外,对着他做说出最粗俗最不堪的话。
她恨死了,她当着众宫妃的面狠狠给自己来了个下马威,她说,她才是后宫之主,没人能踩在她头上。
还罚她在未央宫跪了一天,昏迷之后被侍卫抬到太医院。
自那天起,她意识到一个问题,洛雪晴可比菀玲难对付多了。
既然不能欺负到她头上,整整她的丫鬟总可以吧,她领着后宫众姐妹把那叫小璃的宫女好好欺负了一番。
宫廷之中,自古以来就有下人代替主子受罪的惩罚,母亲也说过,欺负自己的人,必要十倍百倍的奉还回来,即使现在能力不足,也要忍着,到能还回去的时候,肯定要给她致命一击。
她现在动不了洛雪晴,先从她宫里的人下手,不就一个宫女吗,想她也是一个识时务的人,不会因小失大。
欺负够了,把她推进进池塘,然后大家欢欢喜喜的回宫吃茶。
然而,她又错了,她永远料不到洛雪晴这个女人怎么出牌。
茶才刚刚煮热,她便找上门来,起先还和颜悦色,慢慢的就变了样,故意将茶往她身上泼,还笑着说,手滑……
呵……
神特么手滑。
她知道她是故意的,可没有任何证据,忍了忍,以为就这般过去,看在皇上的面子上,想必她泼了茶就解了恨。
然而……
她猝不及防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真疼啊,那是第一次挨打,从前都是她打别人,今日竟让人欺负到她头上。
可她忍了,就是要装可怜,就是要博取司马云晨的怜悯。
在挨了第二巴掌的时候,司马云晨果然来了,还是站在她这边,在自己可怜兮兮添油加醋下,洛雪晴在雨夜里跪着,被赏了鞭子,还被贬入幽澜殿。
嗯,真痛快。
但打铁要趁热,当天晚上,她跟父亲联系了个刺客,夜袭幽澜殿,只要她死了,便没人跟她抢皇上了。
但那贱人的命好像没那么容易死,皇上保护了她。
嗯,那先放她一码吧,来日方长,只要皇上的心在自己这儿,想要她怎么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她专心讨好皇帝,却也发现了一些不敢相信的事。
她以为,皇上会厌恶洛雪晴,根本不会与她亲近。
毕竟成亲当晚,她用计将司马云晨赶出来了,还左右不与他同寝,还将她打入冷宫,这一桩桩一件件不是表明皇帝厌恶她吗?
在所有人看来,皇帝的确是讨厌她的,那样粗俗的女人,有哪个男人会爱上。
久而久之,林若娴却不这么认为了,她观察的细致,皇帝虽然极力排斥洛雪晴,可他对她,终究是有些不一样的。
像是不能在未央宫就寝,他日复一日的去,像是洛雪晴靠近别的男人近一点,他会生气,再像,她对他不理不睬,他也能生气。
日积月累,所有迹象都在表面,皇上开始喜欢上洛雪晴了,他自己虽未察觉,可他的情绪能顺随着她的情绪变。
这一点,让林若娴开始警惕。
她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便一步步开始筹划毁掉洛雪晴的方法。
可她毕竟不是菀玲那个傻子,不那么好对付。
她身后还有将军府这个后台,她总是得顾忌一下。
于是乎,她在太后的寿宴上发现了一个天大秘密,洛雪晴竟与聆渊王互生情义。
这好办了,她将两人引到一起,极力撮合。
皇上确实发现他们,确实生气了,本以为终于可以将那女人赶出皇宫,私下偷人,对象还是皇亲国戚,怎么样也不能留在皇宫里了吧。
她安心睡去,明早等着接收好消息。
但第二天,好消息凭空来袭。
皇上召幸了未央宫宫女,紫月。
在所有人将矛头对上紫月姑娘时,她却异常冷静,皇上根本不会宠幸宫女,他这一举动,只在引起洛雪晴的注意。
真的,好绝望,她累了,越努力那个男人离她越远。
但母亲说过,喜欢的东西没有放弃的道理,连自己都不拼命,凭什么笑着赢到最后。
重整旗鼓。
南疆使臣来的那天,她计上心头,联合林梦雪,演了一场好戏,将那琉璃珠塞到洛雪晴袖子里。
简直完美,她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
谁叫她那么爱出风头呢,在使臣面前让自己难堪,还有意讨好对方太子,她必须得让她体验一把从云端掉落到地狱的感觉。
那场赌博,她胜利了,顺利将洛雪晴送入天牢。
可不知怎的,她刚进去那晚,皇帝却忽然召见自己。
那晚的司马云晨很不一样,满身清月,冷而肃立。
他问她,你做了什么?
林若娴连连摇头,她什么都没做。
司马云晨却忽然掐住她的脖子,眸子里染上血色,像很多年前菀玲离去的那晚,他也是这样抱着她的。
他说,一字一句地重复,朕让你不要动洛雪晴,你是不是没听见?
林若娴眼泪流下来,一滴滴滚烫滑在他手上,可他毫无知觉。
她听到了,她一直听从他的话,可她不甘心呀,凭什么那女人用了几个月的时间便能将她十年的心思偷走。
她不配拥有一切不是吗,所以她觉得自己没错。
这一切,她没办法跟司马云晨说,她认错了,诚诚恳恳的,只要他还肯惯着自己,她愿意将洛雪晴捞出来,甚至不惜让林梦雪顶罪。
嗯,她的确是一颗棋子,废了也没什么。
她让父亲亲自去请洛雪晴出狱,人还没请出来,却发现同胞弟弟林逸杰在暖风阁出事了,他被别人打断了腿。
初听时还觉得震惊,可到后来也心平气和,那个草包,只知道惹事,被人记恨上也情有可原。
因着出了这事,皇帝出宫狩猎时她没跟随,却也不敢放心皇帝和洛雪晴出去,吩咐了淑妃妃等人按照计划行事。
隔了两天,她听得传来洛雪晴坠崖的事。
嗯,说不出的高兴,两个月来,最值得庆祝的事了,她最好去寺庙烧烧香,祈祷她死在那儿。
不过只高兴了两三日,狩猎军队回来了,皇帝和洛雪晴感情更好了,她更气了。
既然杀不死她,只能从她父亲下手。
皇帝的野心,她一直都是有知道的,索性就帮天除掉洛时凛,并顺带跟洛雪晴谈判,离间他们的关系。
计划很成功,洛时凛被她囚禁了,洛雪晴相信那是司马云晨所为,并觉得司马云晨一直要除掉洛时,这样下去,杀父之仇,他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了。
那天,雪影带着洛时凛要离开京城,她埋伏了一队人准备暗杀,然后推在司马云晨手上。
可没来得及动手,皇帝的军队来了,她只能先缓缓。
但气势不能输,其他的计划照常进行,她到山上去告诉洛雪晴,她父亲死于非命的谎言,然后在她面前演了一场戏,自己跌落悬崖。
她不知司马云晨信不信,不过只要他站在自己这边就够了。
那一次,洛雪晴又被囚禁了,可她不知道,司马云晨为何那般信她,还与她达成协议,密谋着一场推翻丞相府的举动。
宫宴那天,她一直坐立不安,只想等着结束。
真正结束了,司马云晨却不发话,她眼睁睁看着洛雪晴自上面走下来,她心虚,害怕,手心里全是汗。
她知道,洛雪晴一定掌握了致命的证据,所以她敢在这么大的宫宴上拿出来说。
她猜对了,那些秘密,足够掀翻丞相府,她跪下,泣不成声,不敢求皇上,不能求洛雪晴。
她知道,他们都是恨她的,恨不能她去死。
可在绝望中,她又觉得自己没做错。
她只是爱错了人,爱了一个心硬冷血的帝王,她明明爱了他十多年,所有所有的岁月里,她对他的喜欢只多不少。
可她感动不了他呀,她只想留在他身边,只想感受一点他的温暖,可他竟想要她的命。
她绝望了,丞相府倒了,父亲要杀头,没有一个人可以豁免,她终究是输给司马云晨,赔了他十二年的青春。
那天,洛雪晴要出宫,他誓死拦住,本以为念着多年的夫妻陪伴,他会对她像洛雪晴那样,仁慈一点。
可不会有的。
她第一次被囚禁在昭华殿,风雨侵来的那晚,纱窗被连连吹起。
没什么灯,他撑着伞踏进来,小舟子带着宣叛她的圣旨,他们看着她,像一个可怜虫。
他说,所有一切他都知道,从菀玲出事,到洛雪晴坠崖,他都知道是她所为。
可为什么没有怪罪她呢,他能忍,忍了十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刻。
一杯毒酒,三尺白绫,还有冷冷清清的屋檐宫殿。
昭华殿,住了历代贵妃,曾经繁华似锦,可每一代贵妃,从来没有好下场,他们骄纵蛮横,疾裘妒枕,最是妖艳,最是受宠,下场却是最惨。
最烈的毒药,浅尝下肚,七窍流血,她看着那杯毒酒,心如止水,最后的最后,她认输了,再也不要喜欢他了。
她求着他,想见父亲一面,他应允了,在天牢里,父亲头发须白,狼狈不堪,那些狗仗人势的狱卒,把父亲不当人,那是什么样的牢房,暗无天日,环境恶劣,散发着尸体的恶臭气息,吃的都是别人剩下的。
她听了父亲的话,哭着往回走,再不忍心看下去,跌落在牢房十多级的阶梯上,昏昏沉沉晕过去。
醒来时,眼前一片模糊,她不想清醒着,痴痴傻的连鞋都没穿便奔出去找父亲
父亲要带自己进皇宫,怎么还不来。
外面的丫头都被她吓慌了,有人去禀报皇上,有人去请太医。
经过诊断,她伤了脑袋,有可能痴傻。
她眨着亮晶晶的眸子,死死抓住皇帝的胳膊,奶声奶气的叫他,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哥哥吧。
父亲说我可以嫁给你,你愿不愿娶我?
闹了半天,她又有些心慌,起身扒着窗外,眼里都是失落,两天没见爹爹了,他说为我买桂花栀,怎的还不来?
司马云晨纵然有万般狠的心肠,他怎能对一个半痴半傻的女子赐下毒酒呢,何况,她陪了他十二年,没有功劳也有怜悯。
罢了,他挥挥手。
林岳鸣,问斩,林若娴发配到伽蓝寺。
即使那寺庙度日如年苦不堪言,也是她能活下来的唯一机会。
这是父亲教她的,爹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不能连累了你。
往后余生,躲在庙里,安度晚年,若有可能,逃了出去,嫁得良人,生下一儿半女,改姓为林,为他世世代代宗亲延续香脉。
若不能,就这样一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