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该知道的,他什么都不该知道,因为揭开那场事故的代价,就该是另一场谁都无法预料无法解决的灾难。
所以他也不该找到证据,他更不该知道这个旁观者与见证人是谁,所有人都需要他蒙昧无知地活着——这甚至是他可以活着的唯一理由。
可那双无处不在的眼睛注视着自己。比那场事故更早之前就一直注视着。注视他出生,注视他成长,注视他为了寻找真相的一切努力,注视他与克劳瑞丝的相遇,注视他给奥萝拉指引的道路……本来不该有麦德林的,也不该有那样的混乱,可是他的意图被对方掌控了——他通过安娜所布置的一切原本就巨细无比地暴露在对方眼皮子底下——对方看着圣兰顿与奥萝拉在绕了一个圈子之后如他预料的再遇,困惑着他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安排。
所以,这个人也想知道,奥萝拉到底有什么价值,值得叫他这样专注。这个人甚至想试探一下,奥萝拉在他心里的地位到底有多高,会比当年的克劳瑞丝还要重要吗?所以因势利导布置麦德林一场棋局也无可厚非的吧。
一切了如指掌。唯一没料到的是,在见过安娜之后,他还会再回来——安娜自杀的爆炸波及到了他,致使他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希瑞尔想,当时,这个人也该是惊慌失措了吧。
他并非伤得濒死。这个人该立刻就走得远远的,顺带着抹消一切能追查到他身上的痕迹,就像以前所做的那样——可是他看着他倒在那里,七窍都流出血来,他竟把他带了回来。
如果他不是丧失了视觉与听觉甚至说不了话,现在所处的环境就该是另一副样貌吧。他或许根本没机会接触到这个人,更不用提与他面对面地追问着答案。
可是为什么穷究尽一切,都无法得知,这个人究竟是谁,究竟与他有着怎样的关系?
希瑞尔陷进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在黑暗中挣扎了很久,没有人来救他,他也没法破除这黑暗,后来挣扎得累了,就睁大了眼睛沉默地陷在黑暗里,任由这些仿佛凝成了实质的暗黑因子钻进血肉骨髓,吸走一切温度。不知道是因为周围太黑什么都看不到,还是眼睛仍旧处在失明中,大概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有仿佛自己活过来的感觉。
眼睛睁不开,耳畔却显得很嘈杂,是那种混杂着很多声音的嘈杂,那些声音实在太烦,希瑞尔还未清醒过来前,便茫然地伸出手去想捂住耳朵。
有一只柔软的手抓着他的手把它从耳朵上移开,然后将一个东西塞了进去,所有嘈杂的声音忽然之间就弱了,只剩下一个略嘶哑但是很动听的女声:“您醒了吗?”
希瑞尔倏然睁开双眼。
——这是位于意大利威尼斯的一家疗养院。
希瑞尔仍旧看不见,但是听到向他介绍环境的女医生微微带着笑地说道:“欢迎来到拉菲力克特,我是您的主治医生兼心理师瑟罗。”
作者有话要说: 9.7
(╯‵□′)╯︵┻━┻感谢要死一起死的小伙伴一如既往无处不在不遗余力的催更……尼萌的付出得到了回报!
第108章 困惑
这是个很舒适的疗养院。
安宁却并不僻静, 活泼却不烦杂,坐在二楼阳台晒太阳时还能听到楼前草地上孩子奔跑打闹的声音,隔壁的病友老式的收音机里吱嘎吱嘎转着意大利最耳熟能详的歌剧,喷泉的水声和着教堂的钟响, 即使并不能亲眼看见,也能感觉得到那种到处都是水的灵动与生机的美。
助听器叫整个世界的声音都像通过层过滤网一般,把遥远的变得更飘渺, 把清晰的变得更干净。他的身体是没什么问题了, 检查与用药跟之前的也没什么两样,于是比起医师来瑟罗更准确充当的该是心理师。
这个女人凭感觉年纪该在三十到四十之间。声音有些嘶哑,但音质是沉郁又温柔的那种动听, 语气低缓,娓娓道来时总带着画面感。
与她交流应该是件很高兴的事, 即使仅是单方面的聆听就是一种享受。她作心理辅导更像是在开一堂讲座,走过很多地方的山, 看过很多地方的水, 经历过很多地方的人,感受过很多地方的事,讲起那些高山流水人情世故时,是一个饱经沧桑的成熟女人特有的感官与口吻,讲到做无国界医生在阿富汗时的往事更是惊心动魄,偶尔兴致好会讲些复杂疑难的病例,虽然并不能听得很懂但自她口中说出来,总会叫人觉得很有意思。
希瑞尔被震伤的声带是最早治愈的。但他依然很少说话,绝大部分时间里就坐在午后并不会显得太过灼热的阳光里,就着那种温度静静听威尼斯的水声。
这场意外的失明与失聪叫他更体会到了生命的可贵,陷在深渊里的痛苦和绝望是任何人都不会想要再重复一遍的体验,而这叫他更深刻地反思到了自己一直以来的骄傲轻狂。比谁都想挣扎出那可笑的命运,比谁都想获得真正的自由,正因为清晰地明晓自己该遭遇的苦难,才要反复提醒自己,不能得意忘形,不能作茧自缚。
希瑞尔难以相信那个人竟然愿意放他离开。但如果先前他思索的那些都是正确的话,有这样的举动又觉得在情理中……那个人极在意他,却绝不愿意在他面前暴露任何会牵扯自己身份的事物。
这个疗养院似乎与那个人并无关系——或许说,他竟然能被放在这里,就说明对方很自信他并不能将这疗养院当做追查的线索——希瑞尔甚至没被禁止使用任何通讯设备。
如果希瑞尔想,他马上就能联络到自己的人,只要一个电话,他就能脱离这种无形的桎梏回到自己的地盘,就能知晓麦德林之后的情况……但他什么都没做。
即使明知自己的失踪会叫他的下属与挚友惊慌担忧,即使明确自己脱离他熟悉的掌控很遥远,没了他有些事物会乱套,他也无所动摇。平静的——几乎是死寂地等待着视觉恢复。
——“您思虑过重。”
大概意大利的男人打小骨子里就浸淬了浪漫与轻浮的因子,有一回,一个五六岁的娃娃扑到他坐的椅子前,硬要把手里的小桔梗塞给他,仰着头奶声奶气地询问“美人”的名字时,希瑞尔沉静的眉宇才总算有些松动,哪怕是无神的眼瞳也浮现出温和的笑意。
瑟罗在看到那孩子离开的很长时间里,希瑞尔面上仍有温缓的对方才那种讶异又失笑情绪的回味,只是一点点表情那美好的颜容就忽地生动起来,就这么微微感慨着说了一句话。
希瑞尔没有答话,这些时日来情绪在瑟罗的帮助下,要恢复不少,但一个人睡觉的夜晚,还是有些难捱。控制不住想太多,而想得越多,心理的问题越难解决。瑟罗在治疗迟迟不得进展之后,终于找到根源,倒是想陪他一道,病人却表现出难得一见的顽固,最后只能递了个收音机过去,见后来情况略微好转眉头反倒皱得更重。
老实说,在这之前,希瑞尔自己也不知道会这么缺乏安全感。
不想承认。可挣扎得真的有些累了。旧的谜解不开,新的网又在困束。
麦德林事件结束,安娜死去,圣兰顿与奥萝拉再遇,命运又扣上一个齿轮,这点希瑞尔倒是不紧张,虽然兜了个大圈好歹还是在预料之内,他想到的是尤利西斯……想到如今该在忙着澳洲暗营的尤利西斯,心脏都能被一双无形的手扯痛了。
安娜死前给他的提醒是一个梦魇。尤利西斯的一切都是迷,他的背景他的执着希瑞尔一点都不知道,可后来,麦德林事件中他似乎是被迫着要营救那些制造了恐怖爆炸案件的人渣时,希瑞尔隐隐窥探到什么。而安娜所说的那个名字是个导火索……一下子引爆了他的猜测。
埃塔是个怎样的组织?按照明面上的说法,一个以民主与自由为前身建立,却在逐步发展的形势中演变恶劣的一个彻头彻尾的恐怖组织。以暗杀、绑架和爆炸作为手段,盲目追求着所谓巴斯克的独立,最后成为危害整个西班牙社会、以暴力从事民族分裂活动的组织。
可事实远没有那么简单。埃塔只是近几十年来的事,在那片土地上发生的故事延续的时间要更长的多长的多。希瑞尔扒过欧洲的民族史。曾行走在黑白之间,现在又离灰道太近,对于世界上一切混乱与矛盾的地方都有所研究。
巴斯克人,欧洲最古老的民族,数万年来蜗居在西班牙和法国交界的不到一万平方公里的山区,历史可以追溯到旧石器时代,更是号称最顽固的种族,历史上曾遭受克尔特人、罗马人、日耳曼人和阿拉伯人等的入侵与统治,却始终没有被征服,除了间接受侵略者的文化影响外,在血统和语言方面简直是顽固地保持自己的特点,直到今天,巴斯克人还是特立独行,拒绝融入欧洲,融入西班牙。为了争取自治乃至独立的斗争,从来没有减少过。
希瑞尔想起查理德曾提到过的,摩纳哥苏珊娜王妃相册中那个跟尤利西斯有着相似眼睛的女人,想起尤利西斯空白一片的来历与复仇者的名字,想起那时佩雷拉他无奈得近乎绝望的眼神……不得不承认命运真是这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
然后希瑞尔想,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东西呢?尤利西斯深藏着不想他知晓的东西,为什么他忽然就知道了呢?
安娜说的。
安娜为什么知道?安娜为什么要说?
所以,不单是他所注视的奥萝拉,连他认定的挚友也得被干预么?
那个人就这么拐弯抹角地告诉他,他应该远离有着这样复杂身世与使命的尤利西斯?
多可怕。这才是比命运更可怕的东西?
“让我再见你老板一面。”希瑞尔淡淡地对瑟罗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