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端来了水,他遣了丫鬟们出去,她便脱了鞋袜,将外面袍服解下,张廷玉于是弯身在她榻前,把她宽松的裤脚撩了起来,卷到膝盖上,便瞧见一大团的乌青。
“也是你自己活该,最近皇上喜怒不定,偏生被你给撞上。”
“撞撞他也不是没好处的。”顾怀袖看他给自己拿热水擦着,疼得她皱了皱眉,略顿了一下又道,“我知道新加进去的那一道诏书是什么了……”
手上动作一顿,张廷玉眯眼看她,看她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也不知怎的有些生气。
她膝盖上全是伤,他用热毛巾给盖了一会儿,擦完了又用药膏来抹,却没问她诏书的事。
顾怀袖看他沉默给自己看伤,眼底也渐渐柔和起来,只轻声道:“应该是拟定人当辅政大臣,我只知这里头有你,还有……太庙……”
太庙?
太庙之中一向只有满人,从没有过汉臣进去的先例。
张廷玉原本是不信的,可现在顾怀袖说了,由不得他不信。
上了药,张廷玉便拿了一床锦被把她整个人都裹起来,扔进床里面去,又唤来了丫鬟收拾铜盆帕子,随口吩咐白露道:“明儿去太医院那边请个太医来,就说是夫人病了,明儿不管夫人去哪儿,都不许放她出去,等伤好了再说。”
“……是。”
白露在帘子外头,有些诧异,青黛也不敢吭声。
顾怀袖只道:“当心吓着人。”
“我脸上又没画什么吓人的东西,怎会吓着人?”张廷玉落了外袍,也累得厉害,很快也侧身躺上来。
两个人偎着一床锦被,暖和得很。
顾怀袖道:“你听见这第二道诏书,便没什么感觉吗?”
“有的……”
大了去了。
张廷玉的事情,顾怀袖又不是不知道。
他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但凡是人,都逃不过。”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张廷玉说的这话,很奇怪。
他并没有多解释,只是摸了摸她头发,道:“你别想太多,有我。”
现在她哪里还能想太多?毕竟这许多年都养懒了,张廷玉手里握着的东西比她所知道的还要多。
于是就这样一闭眼,她安安稳稳地睡着。
张廷玉唇边牵出一抹笑,轻轻过去吻她唇角,也不敢惊醒了她。
后面的几天,顾怀袖当真没出去过,只在屋里看雪。
倒是有人听说张大学士夫人年夜里受了风寒,在屋里病了,连人都不见,都有些担心,除了遣人来问候之外,还带了各种礼物,于是礼单上又记下了长长的一串。
今日见着伤好,顾怀袖算了算时间,也该离开园子了。
“可知道二爷现在何处?”
听见她问,白露道:“方才阿德那边遣人来回过一声,说是刚往陪着皇上往静香书馆去了。”
静香书馆,在澡身浴德大殿附近,也是个好去处。
顾怀袖想着,这道:“我出去逛逛,也不走远,若有什么消息,时刻叫人来回我便是。”
“奴婢明白。”
白露应了一声,便没跟着出去,只在别院里等着。
这时候正是下午,阳光并不很烈,前一阵才下过大雪,日光照在雪上,恍惚在发亮。
而静香书馆还在福海边上,要走很远的一段路。
张廷玉伴着胤禛从勤政殿出来,便进了静香书馆,前面北渡河是望瀛洲、溪风松月和深柳读书堂,名字是一个赛一个的风雅。
胤禛咳嗽了一声,似乎也是染了小恙。
不够他走了两步,像是忽然想到什么,随口便问张廷玉:“闻说你夫人病了?”
张廷玉淡淡道:“是病了,不过是小病。”
前几日张廷玉请太医去的时候,胤禛就知道了,不过也懒得管,他只道:“如今军机处已然定下来,眼看着西北战事将平,就在这一两日,朝中大臣们反而反对起来……朕看这些人也是活腻了。”
“军机处事关重大,他们当然要拦皇上。这些人的担心,皇上心里有数,臣不敢多言。”
张廷玉乃是军机处的策划者。
前面有奏折制度,后面有军机处,他这头脑不一般。
胤禛进了书馆,便朝着里面走去,无数,进去便闻见浓厚的墨香。
不管外头的大臣们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军机处如今已经有三个大学士,更有皇帝其余的心腹重臣。
军机处设了一个领班大臣,作为一手策划之人,张廷玉自然最熟悉军机处的运作,顺理成章地成了军机处领班大臣。
从此以后,六部、内阁之外,又多出一个军机处,值班房就设在正大光明殿后面不远处,以备随时处理事情。
胤禛对军机处很满意,权柄操于上,他说一不二,大臣们尽皆听令于他,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好。
屋内摆着棋盘,胤禛见了,左右今日政务不忙,也起了兴,“张大人来与朕手谈一局吧。”
张廷玉看那棋盘一眼,看胤禛已然坐下,只一拉唇角,含笑道:“那还望万岁爷手下留情了。”
胤禛棋力也是绝佳,一个能忍的人,心机很重的人,下围棋必定也不差。
以棋观人,也很准。
有人喜欢凭借着缜密的思维下快棋,有人深思熟虑,每一步棋都要想上小半个时辰,胤禛应该兼具这二者,下棋的手法很是毒辣。
张廷玉一子一子地落下,胤禛也不说话,前面看着他完全是败势,棋子散乱得不得了,可下着下着,就发现了 端倪。
胤禛闲庭信步一样,落下一子又一子,似乎根本不用经过思虑,越到后面,就越是顺畅。
“……皇上的棋路……”
张廷玉渐渐拧了眉。
胤禛知道张廷玉的棋已经到了一个关键的点上,眼看着白子在天元附近纠结成一股,而黑子却在四个星上呈合围之势,下棋到这里,已然有些凶险了。
可是让张廷踌躇的,似乎并非这棋局,而是胤禛所用的手法。
胤禛很少跟人下棋,因为下棋是一件很暴露本性的事情。
一步步的机心成算,都在棋局之中体现出来。
以棋观人,并非空话。
他看张廷玉似乎有几分举棋不定,便无声端了茶起来,还是那正襟危坐的模样,略饮了一口茶,才道:“说起来,朕倒是想起来,当年你兴许与你大哥对弈过,现在才这样举棋不定。”
此言非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