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节

    峰仪笑了一笑,又拿起他的报纸来,一面看,一面闲闲地道:“那龚海立,人一定是不错,连你都把他夸得一枝花似的!”小寒瞪了他一眼,他只做没看见,继续说下去道:“你把这些话告诉我,我知道你有你的用意。”
    小寒低声道:“我不过要你知道我的心。”
    峰仪道:“我早已知道了。”
    小寒道:“可是你会忘记的,如果我不常常提醒你。男人就是这样!”
    峰仪道:“我的记性不至于坏到这个田地罢?”
    小寒道:“不是这么说。”她牵着他的袖子,试着把手伸进袖口里去,幽幽地道:“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离开你的。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说:她为什么不结婚?她根本没有过结婚的机会!没有人爱过她!谁都这样想——也许连你也会这样想。我不能不防到这一天,所以我要你记得这一切。”
    峰仪郑重地掉过身来,面对面注视着她,道:“小寒,我常常使你操心么?我使你痛苦么?”
    小寒道:“不,我非常快乐。”
    峰仪嘘了一口气道:“那么,至少我们三个人之中,有一个是快乐的!”
    小寒嗔道:“你不快乐?”
    峰仪道:“我但凡有点人心,我怎么能快乐呢?我眼看着你白耽搁了你自己。你牺牲了自己,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小寒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他。他似乎是转念一想,又道:
    “当然哪,你给了我精神上的安慰!”他嘿嘿地笑了几声。
    小寒锐声道:“你别这么笑!我听了,浑身的肉都紧了一紧!”她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去,将背靠在玻璃门上。
    峰仪忽然软化了,他跟到门口去,可是两个人一个在屋子里面,一个在屋子外面。他把一只手按在玻璃门上,垂着头站着,简直不像一个在社会上混了多年的有权力有把握的人。
    他嗫嚅说道:“小寒,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我们得想个办法。我打算把你送到你三舅母那儿去住些时……”
    小寒背向着他,咬着牙微笑道:“你当初没把我过继给三舅母,现在可太晚了……你呢?你有什么新生活的计划?”
    峰仪道:“我们也许到莫干山去过夏天。”
    小寒道:“‘我们’?你跟妈?”
    峰仪不语。
    小寒道:“你要是爱她,我在这儿你也一样的爱她。你要是不爱她,把我充军到西伯利亚去你也还是不爱她。”
    隔着玻璃,峰仪的手按在小寒的胳膊上——象牙黄的圆圆的手臂,袍子是幻丽的花洋纱,朱漆似的红底子,上面印着青头白脸的孩子,无数的孩子在他的指头缝里蠕动。小寒——那可爱的大孩子,有着丰泽的,象牙黄的肉体的大孩子……峰仪猛力掣回他的手,仿佛给火烫了一下,脸色都变了,掉过身去,不看她。
    天渐渐暗了下来,阳台上还有点光,屋子里可完全黑了。
    他们背对着背说话。小寒道:“她老了,你还年青——这也能够怪在我身上?”
    峰仪低声道:“没有你在这儿比着她,处处显得她不如你,她不会老得这样快。”
    小寒扭过身来,望着他笑道:“吓!你这话太不近情理了。
    她憔悴了,我使她显得憔悴,她就更憔悴了。这未免有点不合逻辑。我也懒得跟你辩了。反正你今天是生了我的气,怪我就怪我罢!“
    峰仪斜倚坐在沙发背上,两手插在裤袋里,改用了平静的,疲倦的声音答道:“我不怪你。我谁也不怪,只怪我自己太糊涂了。”
    小寒道:“听你这口气,仿佛你只怨自己上了我的当似的!
    仿佛我有意和我母亲过不去,离间了你们的爱!“
    峰仪道:“我并没有说过这句话。事情是怎样开头的,我并不知道。七八年了——你才那么一点高的时候……不知不觉的……”
    啊,七八年前……那是最可留恋的时候,父女之爱的黄金时期,没有猜忌,没有试探,没有嫌疑……小寒叉着两手搁在胸口,缓缓走到阳台边上。沿着铁栏杆,编着一带短短的竹篱笆,木槽里种了青藤,爬在篱笆上,开着淡白的小花。
    夏季的黄昏,充满了回忆。
    峰仪跟了出来,静静地道:“小寒,我决定了。你不走开,我走开。我带了你母亲走。”
    小寒道:“要走我跟你们一同走。”
    他不答。
    她把手插到阴凉的绿叶子里去,捧着一球细碎的花,用明快的,唱歌似的嗓子,笑道:“你早该明白了,爸爸——”
    她嘴里的这一声“爸爸”满含着轻亵与侮辱,“我不放弃你,你是不会放弃我的!”
    篱上的藤努力往上爬,满心只想越过篱笆去,那边还有一个新的宽敞的世界。谁想到这不是寻常的院落,这是八层楼上的阳台。过了篱笆,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空得令人眩晕。她爸爸就是这条藤,他躲开了她又怎样?他对于她母亲的感情,早完了,一点也不剩。至于别的女人……她爸爸不是那样的人!
    她回过头去看看,峰仪回到屋子里去了,屋子里黑洞洞的。
    可怜的人!为了龚海立,他今天真有点不乐意呢!他后来那些不愉快的话,无疑地,都是龚海立给招出来的!小寒决定采取高压手腕给龚海立与段绫卿做媒,免得她爸爸疑心她。
    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龚海立发觉他那天误会了她的意思,正在深自忏悔,只恨他自己神经过敏,太冒失了。对于小寒,他不但没有反感,反而爱中生敬,小寒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她告诉他,他可以从绫卿那里得到安慰,他果然就觉得绫卿和她有七八分相象,绫卿那一方面自然是不成问题的,连她那脾气疙瘩的母亲与嫂子都对于这一头亲事感到几分热心。
    海立在上海就职未久,他父亲又给他在汉口一个著名的医院里谋到了副主任的位置,一两个月内就要离开上海。
    他父母不放心他单身出门,逼着他结了婚再动身。海立与绫卿二人,一个要娶,一个要嫁,在极短的时间里,已经到了相当的程度了。小寒这是生平第一次为人拉拢,想不到第一炮就这么的响,自然是很得意。
    这一天傍晚,波兰打电话来。小寒明知波兰为了龚海立的事,对她存了很深的介蒂。波兰那一方面,自然是有点误会,觉得小寒玩弄了龚海立,又丢了他,破坏了波兰与他的友谊不算,另外又介绍了一个绫卿给他,也难怪波兰生气。波兰与小寒好久没来往过了,两人在电话上却是格外地亲热。寒暄之下,波兰问道:“你近来看见过绫卿没有?”
    小寒笑道:“她成天忙着应酬她的那一位,哪儿腾得出时间来敷衍我们呀?”
    波兰笑道:“我前天买东西碰见了她,也是在国泰看电影。”
    小寒笑道:“怎么叫‘也’是?”
    波兰笑道:“可真巧,你记得,你告诉过我们,你同你父亲去看电影,也是在国泰,人家以为他是你的男朋友——”
    小寒道:“绫卿——她没有父亲——”
    波兰笑道:“陪着她的,不是她的父亲,是你的父亲。”波兰听那边半晌没有声音,便叫道:“喂!喂!”
    小寒那边也叫道:“喂!喂!怎么电话绕了线?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波兰笑道:“没说什么。你饭吃过了么?”
    小寒道:“菜刚刚放在桌上。”
    波兰道:“那我不耽搁你了,再会罢!有空打电话给我,别忘了!”
    小寒道:“一定!一定!你来玩啊!再见!”她刚把电话挂上,又朗朗响了起来。小寒摘下耳机来一听,原来是她爸爸。他匆匆地道:“小寒么?叫你母亲来听电话。”
    小寒待要和他说话,又咽了下去,向旁边的老妈子道:
    “太太的电话。”自己放下耳机,捧了一本书,坐在一旁。
    许太太挟着一卷挑花枕套进来了,一面走,一面低着头把针插在大襟上。她拿起了听筒道:“喂!……噢……唔,唔……晓得了。”便挂断了。
    小寒抬起头来道:“他不回来吃饭?”
    许太太道:“不回来。”
    小寒笑道:“这一个礼拜里,倒有五天不在家里吃饭。”
    许太太笑道:“你倒记得这么清楚!”
    小寒笑道:“爸爸渐渐地学坏了!妈,你也不管管他!”
    许太太微笑道:“在外面做事的人,谁没有一点应酬!”她从身上摘掉一点线头儿,向老妈子道:“开饭罢!就是我跟小姐两个人。中上的那荷叶粉蒸肉,用不着给老爷留着了,你们吃了它罢!我们两个人都嫌腻。”
    小寒当场没再说下去,以后一有了机会,她总是劝她母亲注意她父亲的行踪。许太太只是一味地不闻不问。有一天,小寒实在忍不住了,向许太太道:“妈,你不趁早放出两句话来,等他的心完全野了,你要干涉,就太迟了!你看他这两天,家里简直没看见他的人。难得在家的时候,连脾气都变了。你看他今儿早上,对您都是粗声大气的……”
    许太太叹息道:“那算得了什么?比这个难忍的,我也忍了这些年了。”
    小寒道:“这些年?爸爸从来没有这么荒唐过。”
    许太太道:“他并没有荒唐过,可是……一家有一家的难处。我要是像你们新派人脾气,跟他来一个钉头碰铁头,只怕你早就没有这个家了!”
    小寒道:“他如果外头有了女人,我们还保得住这个家么?
    保全了家,也不能保全家庭的快乐!我看这情形,他外头一定有了人。“
    许太太道:“女孩子家,少管这些事罢!你又懂得些什么?”
    小寒赌气到自己屋里去了,偏偏仆人又来报说有一位龚先生来看她,小寒心里扑通扑通跳着,对着镜子草草用手拢了一拢头发,就出来了。
    那龚海立是茁壮身材,低低的额角,黄黄的脸,鼻直口方,虽然年纪很轻,却带着过度的严肃气氛,背着手在客室里来回地走。见了小寒,便道:“许小姐,我是给您辞行来的。”
    小寒道:“你——这么快就要走了?你一个人走?”
    海立道:“是的。”
    小寒道:“绫卿……”
    海立向她看了一眼,又向阳台上看了一眼。小寒见她母亲在凉棚底下捉花草上的小虫,便掉转口气来,淡淡地谈了几句。海立起身告辞。小寒道:“我跟你一块儿下去。我要去买点花。”
    在电梯上,海立始终没开过口。到了街上,他推着脚踏车慢慢地走,车夹在他们两人之间。小寒心慌意乱的,路也不会走了,不住地把脚绊到车上。强烈的初秋的太阳晒在青浩浩的长街上。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一座座白色的,糙黄的住宅,在蒸笼里蒸了一天,像馒头似地涨大了一些。什么都涨大了——车辆,行人,邮筒,自来水筒……街上显得异常的拥挤。小寒躲开了肥胖的绿色邮筒,躲开了红衣的胖大的俄国妇人,躲开了一辆硕大无朋的小孩子的卧车,头一阵阵的晕。
    海立自言自语似地说:“你原来不知道。”
    小寒舔了一舔嘴唇道:“不知道。……你跟绫卿闹翻了么?”
    海立道:“闹翻倒没有闹翻。昨天我们还见面来着。她很坦白地告诉我,她爱你父亲。
    他们现在忙着找房子。“
    小寒把两只手沉重地按在脚踏车的扶手上,车停了,他们俩就站定了。小寒道:“她发了疯了!这……这不行的!你得拦阻她。”
    海立道:“我没有这个权利,因为我所给她的爱,是不完全的。她也知道。”
    他这话音里的暗示,似乎是白费了。小寒简直没听见,只顾说她的:“你得拦阻她!她疯了。可怜的绫卿,她还小呢,她才跟我同年!她不懂这多么危险。她跟了我父亲,在法律上一点地位也没有,一点保障也没有……谁都看不起她!”
    海立道:“我不是没劝过她,社会上像她这样的女人太多了,为了眼前的金钱的诱惑——”
    小寒突然叫道:“那倒不见得!我爸爸喜欢谁,就可以得到谁,倒用不着金钱的诱惑!”
    海立想不到这句话又得罪了她,招得她如此激烈地袒护她爸爸。他被她堵得紫涨了脸道:“我……我并不是指着你父亲说的。他们也许是纯粹的爱情的结合。唯其因为这一点,我更没有权利干涉他们了,只有你母亲可以站出来说话。”
    小寒道:“我母亲不行,她太软弱了。海立,你行,你有这个权利。绫卿不过是一时的糊涂,她实在是爱你的。”
    海立道:“但是那只是顶浮泛的爱。她自己告诉过我,这一点爱,别的不够,结婚也许够了。许多号称恋爱结婚的男女,也不过是如此罢了。”
    小寒迅速地,滔滔不绝地说道:“你信她的!我告诉你,绫卿骨子里是老实人,可是她有时候故意发惊人的论调,她以为那是时髦呢。我认识她多年了。我知道她。她爱你的!她爱你的!”
    海立道:“可是……我对她……也不过如此。小寒,对于你,我一直是……”
    小寒垂下头去,看着脚踏车上的铃,海立不知不觉伸过手去掩住了铃上的太阳光,小寒便抬起眼来,望到他眼睛里去。
    海立道:“我怕你,我一直没敢对你说,因为你是我所见到的最天真的女孩子,最纯洁的。”
    小寒微笑道:“是吗?”
    海立道:“还有一层,你的家庭太幸福,太合乎理想了。
    我纵使把我的生命里最好的一切献给你,恐怕也不能够使你满意。现在,你爸爸这么一来……我知道我太自私了,可是我不由得替我自己高兴,也许你愿意离开你的家……“
    小寒伸出一只手去抓住他的手。她的手心里满是汗,头发里也是汗,连嗓子里都仿佛是汗,水汪汪地堵住了。眼睛里一阵烫,满脸都湿了。她说:“你太好了!你待我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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