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时候她不要潜之送她下楼,心头恼闷,她一直以为他的爱是听话的爱……走过厨房,把电灯一开,仆人们搭了铺板睡觉,各有各的鼾声,在灯光下张着嘴。竹竿上晾的蓝布围裙,没绞干,缓缓往下滴水,“搭——搭——搭——”
寂静里,明天要煨汤的一只鸡在洋铁垃圾桶里息息率率动弹着,微微地咯咯叫着,宝滟自己开了门出去,觉得一切都是亵渎。
以后决不能让它再发生了——只这一次。
然而他现在只看见她的嘴,仿佛他一切的苦楚的问题都有了答案,在长年的黑暗里瞎了眼的人忽然看见一缕光,他的思想是简单的,宝滟害怕起来。当着许多人,他看着她,显然一切都变得模糊了,只剩下她的嘴唇。她怕他在人前夫礼,不大肯来了,于是他约她出去。
她在电话上推说今天有事,答应一有空就给他打电话。
“要早一点打来,”他叮嘱。
“明天早上五点钟打来——够早么?”还是镇静地开着玩笑,藏过了她的伤心。
常常一同出去,他吻够了她,又有别的指望,于是她想,还是到他家来的好。他和她考虑到离婚的问题,这样想,那样想,只是痛苦着。现在他天天同太太闹,孩子们也遭殃。宝滟加倍地抚慰他们,带来了馄饨皮和她家特制的荠菜拌肉馅子,去厨房里忙出忙进。罗太太疑心她,而又被她的一种小姐的尊贵所慑服。后来想必是下了结论,并没有错疑,因为宝滟觉得她的态度渐渐强硬起来,也不大哭了。
有一天黄昏时候,仆人风急火急把宝滟请了去。潜之将一只墨水瓶砸到墙上,蓝水淋漓一大块渍子,他太太也跟着跌到墙上去。老妈子上前去搀,口中数落道:“我们先生也真是!太太有了三个月的肚子了——三个月了哩!”
宝滟呆了一呆,狠命抓住了潜之把他往一边推,沙着喉咙责问:“你怎么能够——你怎么能够——”眼泪继续流下来。
她吸住了气,推开了潜之,又来劝罗太太,扶她坐下了,一手圈住她,哄她道:“理他呢。简直疯了,越闹越不像样了,你知道他的脾气的,不同他计较!三个月了!”她慌里慌张,各种无味的假话从她嘴里滔滔流出来:“也该预备起来了,我给她打一套绒线的小衣裳。喂,宝宝,要做哥哥了,以后不作兴哭了,听妈妈的话,听爸爸的话,知道了吗?”
她走了出来,已经是晚上了,下着银丝细雨,天老是暗不下来,一切都是淡淡的,淡灰的夜里现出一家一家淡黄灰的房屋,淡黑的镜面似的街道。都还没点灯,望过去只有远远的一盏灯,才看到,它霎一霎,就熄灭了。有些话她不便说给我听,因为大家都是没结过婚的。她就说:“我许久没去了。希望他们快乐。听说他太太胖了起来了。”
“他呢?”
“他还是瘦,更瘦了,瘦得像竹竿,真正一点点!”她把手合拢来比着。
“哎哟!”
“他有肺病,看样子不久要死了。”她凄清地微笑着,原谅了他。“呵,爱玲,到现在,他吃饭的时候还要把我的一副碗筷摆在桌上,只当我在那里,而且总归要烧两样我喜欢吃的菜,爱玲,你替我想想,我应当怎么样呢?”
“我的话你一定听不进去的。但是,为什么不试着看看,可有什么别的人,也许有你喜欢的呢?”
她带着笑叹息了。“爱玲,现在的上海……是个人物,也不会在上海了!”
“那为什么不到内地去试试看呢?我想像罗先生那样的人,内地大概有的。”
她微笑着,眼睛里却荒凉起来。
我又说:“他为什么不能够离婚呢?”
她扯着袖口,低头看着青绸里子。“他有三个小孩,小孩是无辜的,我不能让他们牺牲了一生的幸福罢?”太阳光里,珍珠兰的影子,细细的一枝一叶,小朵的花,映在她袖子的青灰上。可痛惜的美丽日子使我发急起来。“可是宝滟,我自己就是离婚的人的小孩子,我可以告诉你,我小时候并不比别的小孩特别地不快乐。而且你即使样样都顾虑到小孩的快乐,他长大的时候或许也有许多别的缘故使他不快乐的。无论如何,现在你痛苦,他痛苦,这倒是真的。”
她想了半天。“不过你不知道,他就是离了婚,他那样有神经病的人,怎么能同他结婚呢?”
我也觉得这是无可挽回的悲剧了。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
等推拿医生庞松龄的诊所里坐了许多等候的人。白漆~*子里面,听得见一个男子的呼喊:“嗳唷哇!嗳唷哇,庞先生——等一息,下趟,庞先生——庞先生,下趟再——”庞先生笑了,背了一串歌诀,那七字唱在庞先生嘴里成为有重量的,如同琥珀念珠,有老太太屋子里的气味,古老平安托福。而庞先生在这之外加上了脊骨,神经,科学化的解释。而墙壁上又张挂着半西式的人体透视图,又是一张卫生局颁发的中医执照,配着玻璃框子,上面贴着庞先生三十多年前的一张二寸照。男子渐渐不叫痛了,冷不防还漏出一句“嗳唷哇!”
外间的太太们听着,也都笑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佣拍拍孩子,怕他哭:“不要哭,不要哭,等一下我们买蟹粉馒头去!”孩子并没有哭的意思,坐在她怀里像一块病态的猪油,碎花开裆裤与灰红条子毛线袜之间露出一段冻腻的小白腿。
过了半天,他忽然回过头来,看住了女仆,发话了——简直使人不能相信这话是从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嘴里说出来的:“不要买馒头。馒头没有什么好吃的。”富有经验地嘟囔着,仿佛上过许多次的当:“买蟹粉馒头,啊?”然而女佣黄着脸,斜着眼睛,很不端正地又去想她的心事了。
庞先生和他推拿着的高先生说到外面的情形:“现在真坏!三轮车过桥,警察一概都要收十块钱。不给啊?不给他请你到行里去一趟。你晓得三轮车夫的车子只租给他半天工夫,这半天之内,他挣来的钱要养家活口的呢,要他到行里去一等等上两三个钟头,就是后来问明白了,没有事,放他出来了,他也吃亏不起的。所以十块就十块。你不给,后来给的还要多。”庞松龄对于沦陷区的情形讲起来有彻底的了解,慨叹之中夹着讽刺,同时却又夹着自夸,随时将他与大官们的交情轻轻点一笔,道:“不过他们也有数,‘公馆’里的车他们看都不看就放过去的。朱公馆的车我每天坐的,他们从来不敢怎样——”
“招子亮嗳!”庞太太在外间接口说。庞太太自己的眼睛也非常亮,黑眼眶,大眼睛,两盏灯似地照亮了黑瘦的小脸。
她瘦得厉害,驼着背编结绒线衫,身上也穿了一件缩缩的棕色绒线衫。她整天坐在诊所里,向来来去去的病人露出刨牙微笑点头,或是冷冷地,仅只露出刨牙。她这丈夫是需要一点看守的,尤其近来他特别得法,一等大人物都把他往家里叫。
女儿阿芳坐在挂号的小桌子跟前数钱。阿芳是个大个子,也有点刨牙,面如锅底,却生着一双笑眼,又黑又亮。逐日穿着件过于宽松的红黑小方格充呢袍子,自制的灰布鞋。家里兄弟姊妹多,要想做两件好衣裳总得等有了对象,没有好衣裳又不会有对象。这样循环地等下去。她总是杏眼含嗔的时候多。再是能干的大姑娘也闯不出这身衣服去。
庞太太看看那破烂的小书桌上的一只浅碗,爱惜地叫道:
“松龄啊,你的汤团要冷了。”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她又叫:
“松龄啊!推完了这一个好来吃了。要冷了。”
庞先生答应了一声“唔”,继续和高先生说正经的:“朱先生说‘有饭大家吃’。嗳——我提出这个问题,他当时就这么回报我:”有饭大家吃。‘……朱先生这个人我就佩服他有两点。哪两点呢?“庞松龄生着阔大的黄狮子脸,粗颈项,头与颈项扎实地打成一片,不论是前面是后面,看着都像个胖人的膝盖。庞松龄究竟是战前便有身份地位的人,做官的尽管人来人往,他是永远在此的,所以赞美起朱先生来也表示慎重,两眼望着地下,断言道:”哪两点呢?啊?他不论怎么忙,每天晚上,八点钟,板定要睡觉!而且一上床就睡着。白天一个人疲倦了,身体里毁灭的细胞,都可以在睡眠的时间里重新恢复过来的。这些医学上的道理朱先生他都懂得。所以他能够这样忙,啊——而照样的精神饱满!“庞先生几乎是认真咬文嚼字,咂嘴咂舌,口角噙香。仿佛一粒口香糖粘到牙齿仁上去了,很费劲地要舔它下来,因此沉默了好一会。他重新又把朱先生的优点加以慎重考虑,不得不承认道:”他还有一点:每天啊,吃过中饭以后,立下规矩,总要读两个钟头的书。第一个钟头研究的是国文——古文罗,四书五经——中国书。第二个钟头,啊,研究的是现代的学问,物理啊,地理啊,翻译的外国文啊……请的一个先生,那真是学问好的,连这先生的一个太太也同他一样地有学问——你说难得不难得?“庞松龄不住手地推着,却把话头停了一停,问外面:
“阿芳啊,底下是哪个啊?”
阿芳查了查簿子,答道:“王太太。”
高先生穿着短打,绒线背心,他姨太太赶在他前面走出来,在铜钩子上取下他的长衫,帮他穿上,给他一个个地扣钮子。然后她将衣钩上吊着的他的手杖拿了下来,再用手杖一勾,将上面挂着的他的一顶呢帽勾了下来——不然她太矮了拿不到——手法娴熟非凡。是个老法的姨太太,年纪总有三十多了,瘦小身材,过了时的镂空条子黑纱夹长衫拖到脚面上,方脸,颧骨上淡淡抹了胭脂,单眼皮的眼睛下贱地仰望着,双手为他戴上呢帽。然后她匆忙地拿起桌上的一杯茶,自己先尝了一口,再递给他。他喝茶,她便伸手到他的长衫里去,把皮夹子摸出来,数钞票,放一搭子在桌上。
庞太太抬头问了一声:“走啦,高先生?”
高先生和她点头,她姨太太十分周到,一路说:“庞先生,再会呵!明天会,庞太太!
明天会,庞小姐!包太太奚太太,明天会!“女人们都不大睬她。
庞松龄出来洗手,脸盆架子就在门口。他身穿青熟罗衫裤,一只脚踏在女儿阿芳的椅子上,端起碗来吃汤团,先把嘴里的香烟交给庞太太。庞太太接过来吸着,庞松龄吃完了,香烟又还给他。夫妻俩并没有一句话。
王太太把大衣脱了挂在铜钩上,领口的钮子也解开了,坐在里间的红木方凳上,等着推。庞太太道:“王太太你这件大衣是去年做的罢?去年看着这个呢粗得很,现在看看还算好了。现在的东西实在推扳不过。”
王太太微笑答应着,不知道怎样谦虚才是。外面的太太们,虽然有多时不曾添置过衣服了,觉得说坏说贵总没错,都纷纷附和。
粉荷色小鸡蛋脸的奚太太,轻描淡写的眉眼,轻轻的皱纹,轻轻的一排前刘海,剪了头发可是没烫,她因为身上的一件淡绿短大衣是充呢的,所以更其坚决地说:“现在就是这样呀,装满了一皮包的钱上街去还买不到称心的东西——价钱还在其次!”她把一只手伸到蓝白网袋里来,握住里面的皮包,带笑颠一颠。
“稍微看得上眼的,就要几万,”庞太太说,“看不上眼的呢——也要几千!”
阿芳把小书桌的抽屉上了锁,走过这边来,一路把钥匙扣在肋下的钮绊上,坐到奚太太身边,笑道:“奚太太,听说你们先生在里头阔得不得了呀!”
奚太太骤然被注意,脸上红起来,“是的呀,他混得还好,升了分行的行长了。不过没有法子,不好寄钱来,我末在这里苦得要死!”
阿芳笑着黑眼眶的笑,一只手按着肋下叮当的钥匙,凑过身来,低低地说:“恐怕你们先生那边有了人哩!”
奚太太在蓝白网袋眼里伸出手指,手拍膝盖,叹道:“我不是不知道呀,庞小姐!我早猜着他一定是讨了小。本来男人离开了六个月就靠不住——不是我说!”
“那时候要跟着一道去就好了!”阿芳体己地把头点一点,笑着秘密的黑眼眶的笑。
“本来是一道去的呀,在香港,忽然一个电报来叫他到内地去,因为是坐飞机,让他先去了我慢慢地再来,想不到后来就不好走了。本来男人的事情就靠不住,而且现在你不知道,”她从网袋里伸出手指,抓住一张新闻报,激烈地沙沙打着沙发,小声道:“蒋先生下了命令,叫他们讨呀!——叫他们讨呀!因为战争的缘故,中国的人口损失太多,要奖励生育,格*k下了命令,太太不在身边两年,就可以重新讨,现在也不叫姨太太了,叫二夫人!都为了公务人员身边没有人照应,怕他们办事不专心——要他们讨呀!”
阿芳问:“你公婆倒不说什么?”
“公婆也不管他那些事,对我他们是这样说:反正家里总是你大。我也看开了,我过了四十岁的人了——”
阿芳笑了,说:“哪里?没有罢?看着顶多三十多一点。”
奚太太叹道:“老了呀!”她忽然之间怀疑起来,“这两年是不是老了呵?”
阿芳向她端详了一会,笑道:“因为你不打扮了。从前打扮的。”
奚太太往前凑一凑,低声道:“不是,我这头发脱得不成样子的缘故。也不知怎么脱得这样厉害。”一房间人都听着她说话,奚太太觉得也是应当的,怨苦中也有三分得意,网袋抓了一把攒在拳头里打手势。“……里边的情形你不知道,地位一高了自有人送上来的呀!
真有人送上来!“
王太太被推拿,敞开衣领,头向前伸,五十来岁的人,圆白脸还带着点孩子气,嘴上有定定的微笑,小弄堂的和平。庞先生向来相信他和哪一等人都谈得来,一走就走进人家的空气里。他问:“你还住在那条弄堂里么?”
王太太吃了一惊,说是的。
庞先生又问:“你们弄堂门口可是新开了一家药房?”
王太太的弄堂口突然模糊起来,她只记得过街楼下水湿的阴影里有个皮匠摊子,皮匠戴着钢丝边眼镜,年纪还轻着,药房却没看见。她含笑把眼睛一霎一霎,答不上来。
庞先生又道:“那天我走过,看见新开了一家药房,好像是你们弄堂口。”他声音冷淡起来,由于本能的同行相妒。
王太太这时候很惶恐,仿佛都要怪她。她极力想了些话来岔开去:“上趟我们那里有贼来偷过。”然而她自己也觉得是很远很远,极细小的事了。
庞先生驳诘道:“弄堂里有巡捕口伐啦?”
王太太道:“有巡捕的。”
庞先生不再问下去了。随着他的手势,王太太的头向前一探一探,她脸上又恢复了那定定的小小的笑,小弄堂的阴暗的和平。
外面又来了个五六十岁略带乡气的太太,薄薄的黑发梳了个髻,年青时候想必是端丽的圆脸,现在胖了,显得脓包,全仗脑后的“一点红”红宝簪子,两耳绿豆大的翡翠耳坠,与嘴里的两颗金牙,把她的一个人四面支柱起来,有了着落。她抱着个小女孩,径自走到里间,和庞先生打招呼。庞太太连忙叫:“童太太外边坐,外边坐!”拍着她旁边的椅子。
然而童太太一生正直为人,走到哪里都预期她该有份特别的优待,她依旧站在白~*子旁边,说道:“庞太太,可不可以我先推一推,我这个孙囝我还要带她看牙齿去,出牙齿,昨天疼了一晚上。”
庞太太疏懒地笑道:“我也是才来,我也不接头——阿芳,底下还有几个啊?”
阿芳道:“还有不多几个了,童太太你请坐一会。”
童太太问道:“现在几点了?牙医生那里一点半就不看了。”
阿芳道:“来得及,来得及的。”
沙发上虽然坐了人,童太太善良而有资格地躬腰说两声“对不起,”便使她们自动地腾出一块地方来,让她把小孙女儿安顿下了。小孩平躺在倾陷的破呢沙发上,大红绒线衫与绒线裤的裤腰交叠着,肚子凸得高高地,上头再顶着绒毛钮子蓬松的圆球,睡着了像个红焰焰的小山。童太太笑道:“这下子工夫已睡着了!”她预备脱下旗袍盖在小孩身上,正在解大襟上的钮子,包太太和她是认识的,就说:“把我的雨衣斗篷给她盖上罢!”童太太道谢,自己很当心地在一张安乐椅上坐下,与包太太攀谈。包太太长得丑,冬瓜脸,卡通画里的环眼,下坠的肉鼻子,因为从来就没有好看过,从年青的时候到现在一直是处于女伴的地位,不得不一心一意同情着旁人。有她同情着,童太太随即悲伤起来。
“所以我现在就等庞先生把我的身体收作收作好,等时局一平定,”童太太说,“等我三个大小姐都有了人家,我就上山去了。我这病都是气出来的呀,气得我两条腿立都立不住。
每天烧小菜,我烧了菜去洗手,“她虚虚捋掉手上的金戒指,”我这边洗手,他们一家人,从老头子起,小老姆,姑太太,七七八八坐满一桌子,他们中意的小菜先吃得精光。
“老头子闯了祸,抓到县衙门里去了,把我急得个要命,还是我想法子把他弄了出来,找我的一个干女儿,走她的脚路,花了七千块钱。可怜啊——黑夜里乘了部黄包车白楞登白楞登一路颠得去,你知道苏州的石子路,又狭又难找,墨黑,可怜我不跌死是该应!好容易他放了出来了,这你想我是不是要问问他,里面是什么情形,难末他也要问问我,是怎么样把他救出来的。哦!——踏进屋就往小老姆房里一钻!”
大家哄然笑了。包太太皱着眉毛也笑,童太太红着眼圈也跟着笑,拍着手,喷出唾沫星子,“难我气啊,气啊,气了一晚上,一晚上没睡。第二天看见他,我就说了:我说人家为了你这事担惊受怕,你也不告诉告诉我你在里边是什么情形,你也不问问我是怎么样把你救出来的。他倒说得好:”谁叫你救我出来?拿钱不当钱,花了这么些,我在里面蛮好的。‘啊哟我说:你在里面蛮写意——要不是我托了干女儿,这边一个电话打得去,也不会把你放在帐房间里——格*k你蛮写意呀!真要坐在班房里,你有这么写意啊?包太太你看我气不气?——不然我也不会忍到如今,都为了我三个大小姐。“
包太太劝道:“反正你小孩子们都大了,只要儿女知道孝顺,往后总是好的。”
童太太道:“我的几个小孩倒都是好的,两个媳妇也好,都是我自己拣的,老法人家的小姐。包太太,我现在说着要离要离,也难哪!族里不是没有族长,族长的辈分比我们小,也不好出来说话。”
包太太笑起来:“这么大年纪了,其实也不必离了,也有这些年了。”
童太太又叹口气,“所以我那三个小姐,我总是劝她们,一辈子也不要嫁男人。——可有什么好处,用铜钿,急起来总是我着急,他从来不操心的。”
奚太太也搭上来,笑道:“童太太你是女丈夫。”
童太太手捶手掌,又把两手都往前一送,恨道:“来到他家这三十年,他家哪一桩事不是我?那时候才做新嫁娘,每天天不亮起来,公婆的洗脸水,焐鸡蛋,样式样给它端整好。
难后来添了小孩子,一个一个实在多不过,公婆前头我总还是……公婆倒是一直说我好的。“她突然寂寞起来,不开口了。
给了她许多磨难,终于被她克服了的公婆长辈早已都过世了,而她仍旧每天黑早起身,在黯红漆桶似的房里摸索摸索,息息率率,手触到的都是熟悉的物件,所不同的只是手指骨上一节节奇酸的冻疼。
奚太太劝道:“童太太你也不要生气。不晓得你可曾试过——到耶稣堂里听他们牧师讲讲,倒也不一定要相信。我认得有几个太太,也是气得很的,常常听牧师解释解释,现在都不气了,都胖起来了。”
包太太进去推拿,一时大家都寂寞无声。童太太抄手坐着,是一大块稳妥的悲哀。她红着眼睛,嘴里只是吸溜溜吸溜溜发出年老寒冷的声音,脚下的地板变了厨房里的黑白方砖地,整个世界像是潮抹布擦过的。里间壁上的挂钟滴嗒滴嗒,一分一秒,心细如发,将文明人的时间划成小方格;远远却又听到正午的鸡啼,微微的一两声,仿佛有几千里地没有人烟。
包太太把雨衣带走了,童太太又去解她那灰呢大衫的钮扣,要给孙囝盖在身上。奚太太道:“脱下了冷么?”童太太道:“不冷不冷。”奚太太道:“还是我这件短大衣给她盖上罢。”
便脱下她的淡绿大衣,童太太道谢不迭,两人又说起话来。
奚太太道:“你也不要生气,跟他们住开了,图个眼不见。
童太太你不知道现在的时势坏不过,里边蒋先生因为打仗,中国人民死得太多的缘故*k,下了一条命令,讨了小也不叫姨太太叫二夫人——叫他们讨呀!“
童太太茫然听着,端丽的胖脸一霎时变得疤疤癞癞,微红微麻,说:“哦?哦?……现在坏真坏,哦?从前有两个算命的老早说了,说我是地藏王菩萨投胎,他呢是天狗星投胎,生冤家死对头,没有好结果的。说这话的也不止这一个算命的。”
奚太太道:“童太太你有空的时候到耶稣堂去一趟试试看,听他们讲讲就不气了。随便哪一个耶稣堂都行。这里出去就有一个。”
童太太点头,问道:“苏州金光寺有个悟圆老和尚,不知你可晓得?”
奚太太摇摇头。她忽然想到另一件事,迫切地伸过腰去,轻轻问:“童太太你可知道有什么脱头发的方子?我这头发,你看,前头褪得这样!”
童太太熟练地答道:“把生姜片出来,头皮上擦擦,灵得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