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瞠目望着我,说:“你这个人!”然而我已经一溜烟躲开了。
后来她告诉我:“你损失很大呢,没看见刚才那一幕。那些人眉花眼笑谢了又谢。”但我也不懊悔。
四 狗今年冬天我是第一次穿皮袄。晚上坐在火盆边,那火,也只是灰掩着的一点红;实在冷,冷得瘪瘪缩缩,万念俱息。手插在大襟里,摸着里面柔滑的皮,自己觉得像只狗。偶尔碰到鼻尖,也是冰凉凉的,像狗。
五 孔子孔子诞辰那天,阿妈的儿子学校里放一天假。阿妈在厨房里弯着腰扫地,同我姑姑道:“总是说孔夫子,到底这孔夫子是个什么人?”姑姑想了一想,答道:“孔夫子是个写书的——”我在旁边立刻联想到苏青与我之类的人,觉得很不妥当,姑姑又接下去说:“写了《论语》、《孟子》,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书。”
我们的饭桌正对着阳台,阳台上撑着个破竹帘子,早已破得不可收拾,夏天也挡不住西晒,冬天也不必拆除了。每天红通通的太阳落山,或是下雨,高楼外的天色一片雪白,破竹子斜着飘着,很有芦苇的感觉。有一向,芦苇上拴了块污旧的布条子,从玻璃窗里望出去,正像一个小人的侧影,宽袍大袖,冠带齐整,是个儒者,尤其像孟子,我总觉得孟子是比较矮小的。一连下了两三个礼拜的雨,那小人在风雨中连连作揖点头,虽然是个书生,一样也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辩论的起点他非常地肯迁就,从霸道谈到王道,从女人谈到王道,左右逢源,娓娓动人,然而他的道理还是行不通怎么样也行不通。看了他使我很难过。每天吃饭的时候面对着窗外,不由得要注意他,面色灰败,风尘仆仆的左一个揖右一个揖。我屡次说:“这布条子要把它解下来了;简直像个巫魔!”然而吃了饭起身,马上就忘了。还是后来天晴了,阿妈晾衣裳,才拿了下来,从此没看见了。
六 不肖獏梦有个同学姓赵。她问我:“赵怎么写的?”
我说:“一个‘走’字,你知道的;那边一个‘肖’字。”
“哪个‘肖’字?”
“‘肖’是‘相像’的意思。是文言,你不懂的。”
“‘相像’么?怎么用法呢?”
“譬如说一个儿子不好,就说他‘不肖’——不像他父亲。
古时候人很专制,儿子不像父亲,就武断地说他不好,其实,真不见得,父亲要是个坏人呢?“
“啊!你想可会,说这儿子不像父亲,就等于骂他是私生子,暗示他不是他父亲养的?”
“唉,你真是!中文还不会,已经要用中文来玩花巧了!
如果是的,怎么这些年来都没有人想到这一层呢?“
然而她还是笑着,追问:“可是你想,原来的意思不是这样的么?古时候的人也一样地坏呀!”
七 孤独有一位小姐说:“我是这样的脾气。我喜欢孤独的。”
獏梦低声加了一句:“孤独地同一个男人在一起。”
我大声笑了出来。幸而都是玩笑惯了的,她也笑了。
八 少说两句罢獏梦说:“许多女人用方格子绒毯改制大衣,毯子质地厚重,又做得宽大,方肩膀,直线条,整个地就像一张床——简直是请人躺在上面!”
瑞典人喝酒的时候,有一句极普通的祝词(toast),叫做——“minskal,dinskal,allavakraflickrsskal。”
译成中文,就是:“祝我自己健康,祝你健康,祝一切美丽的少女们健康!”
(一九四五年)
“卷首玉照”及其他印书而在里面放一张照片,我未尝不知道是不大上品,除非作者是托尔斯泰那样的留着大白胡须。但是我的小说集里有照片,散文集里也还是要有照片,理由是可想而知的。纸面上和我很熟悉的一些读者大约愿意看看我是什么样子,即使单行本里的文章都在杂志里读到了,也许还是要买一本回去,那么我的书可以多销两本。我赚一点钱,可以彻底地休息几个月,写得少一点,好一点;这样当心我自己,我想是对的。
但是我发现印照片并不那么简单。第一次打了样子给我看,我很不容易措辞,想了好一会,才说:“朱先生,普通印照片,只有比本来的糊涂,不会比本来的清楚,是不是?如果比本来的清楚,那一定是描过了。我关照过的,不要描,为什么要描呢?要描我为什么不要照相馆里描,却等工人来描?”
朱先生说:“几时描过的?”我把照片和样张仔细比给他看,于是他说:“描是总要描一点的——向来这样,不然简直一塌糊涂。”我说:“与其这样,我情愿它糊涂的。”他说:“那是他们误会了你的意思了,总以为你是要它清楚的。你喜欢糊涂,那容易!”
“还有,朱先生,”我陪笑,装出说笑话的口吻,“这脸上光塌塌地像橱窗里的木头人,影子我想总要一点的。脸要黑一点,眉毛眼睛要淡许多,你看我的眉毛很淡很淡,哪里有这样黑白分明?”他说:“不是的——布纹的照片顶讨厌,有了影子就印不出来。”
第二次他送样子来,獏黛恰巧也在,(她本姓莫,新改了这个“獏”字,“獏”是日本传说里的一种兽,吃梦为生的。)
看了很失望,说:“这样像个假人似的,给人非常恶劣的印象,还是不要的好。”可是制版费是预先付的,我总想再试一试。
我说:“比上趟好多了,一比就知道。好多了不过就是两边脸深淡不均,还有,朱先生,这边的下嘴唇不知为什么缺掉一块?”朱先生细看清样,用食指摩了一摩,道:“不是的——这里溅了点迹子,他们拿白粉一擦,擦得没有了。”“那么,眉毛眼睛上也叫他们擦点白粉罢,可以模糊一点,因为还是太浓呀!”他笑了起来:“不行的,白粉是一吹就吹掉了的。”我说:“那么,就再印一次罢。朱先生真对不起,大约你从来没遇过像我这样疙瘩的主顾。上回有一次我的照片也印得很坏,这次本来想绝对不要了,因为听说你们比别人特别地好呀——不然我也不印了!”朱先生攒眉道:“本来我们是极顶真的,现在没有法子,各色材料都缺货,光靠人工是不行的。”我说:“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相信你们决不会印不好的,只要朱先生多同他们嘀咕两句。”朱先生踌躇道:“要是从前,多做两个木板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一两块钱的事,现在的损失就大了,不过我们总要想法子使你满意。”我说:“真对不起,只好拉个下趟的交情罢,将来我也许还要印书呢。”——可是无论如何不印照片了。
朱先生走了之后我忽然觉得有诉苦的需要,就想着要写这么一篇,可是今天我到印刷所去,看见散乱的蓝色照片一张张晾在木架上,虽然又有新的不对的地方,到底好些了,多了点人气;再看一架架的机器上卷着的大幅的纸,印着我的文章,成块,不由得觉得温暖亲热,仿佛这里可以住家似的,想起在香港之战里,没有被褥,晚上盖着报纸,垫着大本的画报的情形;但是美国的《生活》杂志,摸上去又冷又滑,总像是人家的书。
今天在印刷所的那灰色的大房间里,立在凸凹不平搭着小木桥的水泥地上,听见印刷工人说:“哪!都在印着你的书,替你赶着呢。”我笑起来了,说:“是的吗?真开心!”突然觉得他们都是自家人,我凭空给他们添出许多麻烦来,也是该当的事。电没有了,要用脚踏,一个职员说:“印这样一张图你知道要踏多少踏?”我说:“多少?”他说:“十二次。”其实就是几百次我也不以为奇,但还是说:“真的?”叹咤了一番。
《流言》里那张大一点的照片,是今年夏天拍的。獏黛在旁边导演,说:“现在要一张有维多利亚时代的空气的,头发当中挑,蓬蓬地披下来,露出肩膀,但还是很守旧的,不要笑,要笑笑在眼睛里。”她又同摄影师商酌:“太多的骨头?”
我说:“不要紧,至少是我的。”拍出来,与她所计划的很不同,因为不会做媚眼,眼睛里倒有点自负,负气的样子。獏黛在极热的一个下午骑脚踏车到很远的照相馆里拿了放大的照片送到我家来,说:“吻我,快,还不谢谢我!哪,现在你可以整天整夜吻着你自己了。——没看见过爱玲这样自私的人!”
那天晚上防空,我站在阳台上,听见呛呛打锣,远远的一路敲过来,又敲到远处去了。
屋顶的露台上,防空人员向七层楼下街上的同事大声叫喊,底下也往上传话,我认得那是附近一家小型百货公司的学徒的喉咙,都是半大的孩子,碰到这种时候总是非常高兴,有机会发号施令,公事公办,脸上有一种惨淡动人的恳挚,很像官现代的官。防空在这一点上无论如何是可爱的,给了学徒他们名正言顺的课外活动。我想到中古时代的欧洲人,常常一窝蜂捕捉女巫,把形迹可疑的老妇人抓到了,在她骑扫帚上天之前把她架起火来烧死。后来不大相信这些事了,也还喜欢捉,因为这是民间唯一的冬季运动,一村庄的人举着火把,雪地里,闹闹嚷嚷,非常快活。楼顶上年轻的防空员长呼传话之后,又听见他们吐痰说笑,登高乘凉,渐渐没有声音,想必是走了。四下里低低的大城市黑沉沉地像古战场的埋伏。
我立在阳台上,在黯蓝的月光里看那张照片,照片里的笑,似乎有藐视的意味——因为太感到兴趣的缘故,仿佛只有兴趣没有感情了,然而那注视里还是有对这世界的难言的恋慕。
有个摄影家给我拍了好几张照,内中有一张他最满意,因为光线柔和,朦胧的面目,沉重的丝绒衣褶,有古典画像的感觉。我自己倒是更为喜欢其余的几张。獏黛也说这一张像个修道院的女孩子,驯良可是没脑子,而且才十二岁。放大了更加觉得,那谦虚是空虚,看久了使人吃力。獏黛说:“让我在上面涂点颜色罢,虽然那摄影家知道了要生气,也顾不得这些了。”她用大笔浓浓蘸了正黄色画背景,因为照片不吸墨,结果像一重重的金沙披下来了。头发与衣服都用暗青来涂没了,单剩下一张脸,还是照片的本质,斜里望过去,脸是发光的,浮在纸面上。十九世纪有一种 pre-raphaclites画派,追溯到拉斐尔之前的宗教画,作风写实,可是画中人尽管长裙贴地,总有一种奇异的往上浮的感觉。这错觉是怎样造成的,是他们独得之秘。这一流的画虽然评价不高,还是有它狭窄的趣味的。獏黛把那张照片嵌在墙上门进去的一个壁龛里,下角兜了一幅黄绸子,黄里泛竹青。两边两盏电灯,因为防空的缘故,花蕊形的玻璃罩上抹了密密的黑黑条子;一开灯,就像办丧事,当中是遗像,使我立刻想趴下磕头。獏黛也认为不行,撤去黄绸子,另外找出我那把一扇就掉毛的象牙骨摺扇,湖色的羽毛上现出两小枝粉红的花,不多的几片绿叶。古代的早晨我觉得就是这样的,红杏枝头笼晓月,湖绿的天,淡白的大半个月亮,桃红的花,小圆瓣个个分明。把扇子倒挂在照片上端,温柔的湖色翅膀,古东方的早晨的荫翼。现在是很安好了。
我在一个卖糖果发夹的小摊子上买了两串亮蓝珠子,不过是极脆极薄的玻璃壳,粗得很,两头有大洞。两串绞在一起,葡萄似的,放在一张垂着眼睛思想着的照片的前面,反映到玻璃框子里,一球蓝珠子在头发里隐隐放光。有这样美丽的思想就好了。常常脑子里空无所有,就这样祈祷着。
(一九四五年二月)
双 声獏梦1与张爱玲一同去买鞋。两人在一起,不论出发去做什么事,结局总是吃。
“吃什么呢?”獏梦照例要问。
张爱玲每次都要想一想,想到后来还是和上次相同的回答:“软的,容易消化的,奶油的。”
在咖啡馆里,每人一块奶油蛋糕,另外要一份奶油;一杯热巧格力加奶油,另外再要一份奶油。虽然是各自出钱,仍旧非常热心地互相劝诱:“不要再添点什么吗?真的一点都吃不下了吗?”主人让客人的口吻。
张爱玲说:“刚吃好,出去一吹风要受凉的,多坐一会好1我替她取名”炎樱“她不甚喜欢,恢复了原来的姓名”莫黛“,”莫“是她姓的译音,”黛“是皮肤黑,然后她自己从阿部教授那里,发现日本古传说里有一种吃梦的兽叫做”獏“就改”莫“为”獏“,”獏“
可以代表她的为人,而且云黛高耸,本来也像个有角的小兽。“獏黛”读起来不大好听,有点像“麻袋”,有一次在电话上又被人听错了当作“毛头”,所以又改为“嫫梦”。这一次又有点像“獏姆”。可是我不预备告诉她了。
么?“坐定了,长篇大论说起话来;话题逐渐严肃起来的时候,她又说:”你知道,我们这个很像一个座谈会了。“
起初獏梦说到圣诞节的一个跳舞会:“他们玩一种游戏,叫做:”向最智慧的鞠躬,向最美丽的下跪,向你最爱的接吻。‘“
“哦。许多人向你下跪吗?”
獏梦在微明的红灯里笑了,解释似地说:“那天我穿了黑的衣裳,把中国小孩旧式的围嘴子改了个领圈——你看见过的那围嘴子,金线托出了一连串的粉红蟠桃。那天我实在是很好看。”
“唔。也有人说你是他最爱的吗?”
“有的。大家乱吻一阵,也不知是谁吻谁,真是傻。我很讨厌这游戏,但是如果你一个人不加入,更显得傻。我这人顶随和。我一个朋友不是这样说的吗:”现在你反对共产主义,将来万一共产了,你会变成最活动的党员,就因为你绝对不能做个局外人。‘——看你背后有什么。“
“噢,棕榈树,”张爱玲回头一看,盆栽的小棕树手爪样的叶子正罩在她头上,她不感兴趣地拨了拨它,“我一点也不觉得我是坐在树底下。”咖啡馆的空气很菲薄,苹果绿的墙,粉荷色的小灯,冷清清没有几个人。“他们都是吻在嘴上的么,还是脸上?”
“当然在嘴上,他们只有吻在嘴上才叫吻。”
“光是嘴唇碰着的,银幕上的吻么?”
“不是的。”
“哦。”
“真讨厌,我只有一种兽类的不洁的感觉。”獏梦不愉快的时候,即刻换一种薄薄的,单寒的喉咙,与她腴丽的人完全不相称。“可是我装得很好,大家还以为我玩得非常高兴呢,谁也看不出我的嫌恶。”
“上海那些杂七骨董的外国人,美国气很重,这样的‘颈会’(注:英文用‘颈’字作为动词,专指当众的拥抱接吻,和中国的‘交颈’意思又两样)在他们是很普通的罢?”
“也许我是太老式,我非常的不赞成。不但是当众,就是没人在——如果一个男人是认真喜欢你的,他还当你也一样地喜欢他,这对于他是不公平的,给他错误的印象。至于有时候,根本对方不把你看得太严重,再给他种种自由,自己更显得下贱。”
“的确是不好。桃乐赛狄斯说的——引经据典引到狄斯女士信箱,好像太浅薄可笑,可是狄斯女士有些话实在是很对她说美国的年青人把‘颈’看得太随便了,弄惯了,什么都稀松平常,等到后来真的遇见了所爱的人,应当在身体的接触上得到大的快乐,可是感情已经钝化了,所以也是为他们自己的愉快打算”
獏:也许他们等不及呢——情愿零零碎碎先得到一点愉快。我觉得是这样:如果他们喜欢的话,那就没有什么不对;如果一个女孩子本身并没有需要,只是为了一时风气所趋,怕人笑她落后或是缺乏性感,也不得不从众,那我想是不对。
张:可是,如果她感到需要的话,这样挑拨挑拨也是很危险的,进一步引到别的上头,会有比较严重的结果。你想不是么?接吻是没有什么关系的——獏:嗳,对了。
张:如果她不感到需要,当然逼迫自己也是很危险的——印象太坏了,会影响到以后的性心理。
獏:只有俄国女人是例外。俄国女孩子如果放浪一点,也是情有可原,她们老得特别的快,结婚没有多时就胖得像牛。以后无论她们需要不需要,反正没有多少罗曼斯了。
真的,俄国女人年纪大一点就简直看不得。古话说:“没结婚,先看看你的丈母娘。”(原因丈母娘就是妻子老来的影子)如果男人真照这样做,所有的俄国女人全没有结婚的机会了!那天的宴会有几个俄国青年编了一出极短的戏,很有趣,叫“永远的三角”。非常简单,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迎面走来,抱住了,同声说:“我的爱!”
窗外有个人影子一闪,女人急了,说:“我的丈夫!”男人匆匆地要溜,说:“我的帽子!”完了。
张:真好!不知为什么,白俄年青的时候有许多聪明的,到后来也不听见他们怎样,从来没有什么成就。杂种人也是这样,又有天才,又精明,会算计(——突然地,她为獏梦恐惧起来)。
獏:是的,大概是因为缺少鼓励。社会上对他们总有点歧视。
张:不,我想上海在这一点上倒是很宽容的,什么都是自由竞争。我想,这是因为他们没有背景,不属于哪里,沾不着地气。
獏:也许。哎,我没有说完呢,关于他们的戏。还有“永远的三角在英国”——妻子和情人拥抱着,丈夫回来撞见了,丈夫非常地窘,喃喃地造了点借口,拿了他的雨伞,重新出去了。“永远的三角在俄国”——妻子和情人拥抱,丈夫回来看见了,大怒,从身旁拔出三把手枪来,给他们每人一把各自对准了太阳穴。轰然一声,同时自杀了。
张:真可笑!真像!
獏:妒忌这样东西真是拿它无法可想。譬如说,我同你是好朋友。假使我有丈夫,在他面前提起你的时候,我总是说你的好处,那么他当然,只知道你的好处,所以非常喜欢你。那我又不情愿了如果是你呢?
张:我也要妒忌的。
獏:又不便说明,闷在心头,对朋友,只有在别的上头刻毒些——可以很刻毒。多年的感情渐渐的被破坏,真是悲惨的事。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说明的。你答应我,如果有这样的一天,你就对我说:“獏梦,我妒忌了。你留神一点,少来来!”
张:(笑)好的,一定。
獏:我不大能够想象,如果有一天我发现我的丈夫在吻你,我怎么办——口吐白沫大闹一场呢,还是像那英国人似的非常窘,悄悄躲出去。——还有一点奇怪的,如果我发现我丈夫在吻你,我妒忌的是你而不是他——张:(笑起来)自然应当是这样,这有什么奇怪呢?
你有时候头脑非常混乱。
獏:(继续想她的)我想我还是会大闹的。大闹过后,隔了许多天,又懊悔起来,也许打个电话给你,说:“张爱1,几1因为”爱玲“这种名字太难听,所以有时要称”张爱“。
时来看看我罢!“
张:我是不会当场发脾气的,大约是装做没看见,等客人走了,背地里再问他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其实问也是多余的,我总觉得一个男人有充分的理由要吻你。不过原谅归原谅,这到底是不行的。
獏:当然!堂堂正正走进来说:“喂,这是不行的!”
张:在我们之间可以这样,换了一个别的女人就行不通。发作一场,又做朋友了,人家要说是神经病。而且麻烦的是,可妒忌的不单是自己的朋友。随便什么女人,男人稍微提到,说声好,听着总有点难过,不能每一趟都发脾气。而且发惯了脾气,他什么都不对你说了,就说不相干的,也存着戒心,弄得没有可谈的了。我想还是忍着的好。脾气是越纵容越脾气大。忍忍就好了。
獏:不过这多讨厌呢,常常要疑心——当然你想着谁都是喜欢他的,因为他是最最好的——不然也不会嫁给他了。生命真是要命的事!
张:关于多妻主义——獏:理论上我是赞成的,可是不能够实行。
张:我也是。如果像中国的弹词小说里的,两个女人是姊妹或是结拜姊妹呢?
獏:只有更糟。
张:是的。可是如果另外的一个女人是你完全看不起的,那也是我们的自尊心所不能接受。结果也许你不得不努力地在她里面发现一些好处,使得你自己喜欢她。是有那样的心理的。当然,喜欢了之后,只有更敌视。
獏:幸而现在还轮不到我们。欧洲就快要实行多妻主义了,男人死得太多——看他可有什么好一点的办法想出来。
张:(猝然,担忧地)獏梦,将来你老了的时候预备穿什么样衣服呢?
獏:印度装的披纱——我想那是最慈悲的。不管我将来嫁给印度人或是中国人,我要穿印度的披纱——石像的庄严,胖一点瘦一点都没有关系。或者,也许中国旧式的袄裤张:(高兴起来)嗳,对了,我也可以穿长大的袄裤,什么都盖住了,可是仍旧很有样子;青的,黑的,赭黄的,也有许多陈年的好颜色。
獏:哪,现在你放心了!对于老年没有恐惧了,是不是?从来没看见张爱这样的人!连将来她老了的时候该穿什么衣服都要我预先决定!是不是我应当在遗嘱上写明白了:几年以后张爱可以穿什么什么张:(笑)不是的——你知道我最恨现在这班老太太,怎么黯淡怎么穿,瑟瑟缩缩的,如果有一点个性,就是教会气。
外国老太太们倒是开通,红的花的都能穿,大块的背脊上,密密的小白花,使人头昏,蓝底子印花绸,红底子印花布,包着不成人形的肉,真难看!
獏:噢,你记得上回我跟一个朋友讨论东西洋的文化,我忽然想起来有一点我要告诉他:西方的时装也是一代否定一代的,所以花样翻新,主意非常多;而印度的披纱是永久的,慢慢地加一点进去,加一点进去,终于成了定型,有普遍的包涵的美,改动一点小节都不可能。还有,关于日本文化我对于日本文化的迷恋,已经过去了。
张:啊,我也是!三年前,初次看见他们的木板画,他们的衣料,瓷器,那些天真的,红脸的小兵,还有我们回上海来的船上,那年老的日本水手拿出他三个女儿的照片给我们看:路过台湾,台湾的秀丽的山,浮在海上,像中国的青绿山水画里的,那样的山,想不到,真的有!日本的风景听说也是这样。船舱的窗户洞里望出去,圆窗户洞,夜里,海湾是蓝灰色的,静静的一只小渔船,点一盏红灯笼那时候真是如痴如醉地喜欢看呀!
獏:是的,他们有一种稚气的风韵,非常可爱的。
张:对于我,倒不是完全因为他们的稚气,因为我是中国人,喜欢那种古中国的厚道含蓄。他们有一种含蓄的空气。
獏:嗳,好的就是那种空气。譬如说山上有一层银白的雾,雾是美的,然而雾的后面还是有个山在那里。山是真实。他们的雾,后面没有山。
张:是的,他们有许多感情都是浮面的。对于他们不熟悉的东西,他们没有感情;对于熟悉的东西,每一样他们都有一个规定的感情——“应当怎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