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诗语已经醒了好一阵子,但她只是蜷缩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周遭闹烘烘的,起先是一个男生拼命地道着歉,接着是校医的劝解话语,一句句鑽进她的耳朵里,让她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直到一抹熟悉的嗓音掠起,她才抬起头,二话不说地扑入那道嗓音主人的怀里,眼泪又如关不紧的水龙头般,不受控制地往下直流。
「唉,你可算来了!」校医一见到李重玖,大大松了口气,虽说她是这所学校最了解李诗语病情的人,却仍是远远不及亲弟弟还要来的具有安抚力。
李重玖皱起眉,今年十五岁的他,看起来还带着少年的青涩,但眉宇间的英气却衬得这张脸更为俊逸与成熟。
「姊姊已经很久没有发病了,这是怎么回事?」
「听说是有个小伙子要还她书,可是追急了,吓到了她。」校医无奈地回。
李重玖温柔地拍着李诗语的背,却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神色凛然。
校医见状,知道眼前的这位就是个姊控,有些受不了地敲了敲他的头,「别想太多,小伙子也不是故意的,看,还特地把书送过来,一个劲地对诗语道歉呢。」
李重玖敛下了眉眼,没说话。
就在校医又要开口说些什么时,门口突然又传来敲门声。
接着进来的是一对中年夫妇,两人脸上虽然带着焦虑的神色,却还是温文有礼地朝校医点头示意。
「你好,吴校医。」
「李教授、李太太。」
李母快步地走到床边,轻声地问:「诗诗,你好点了吗?」
李诗语看着父母亲极力想隐藏的焦虑神色,低下头,声音细弱如蚊地道:「我没事了。」
见状,李母瞄了眼李父,李父抬了抬眼镜,温和的眼里带着些许的愧咎,「诗诗,明天刚好是週末,你接下来有活动吗?如果没的话,要不回家一趟?」
深吸了口气,也没有不同意的理由,李诗语看向李重玖,又望向自己的父母,最后点了点头。
因此,在谢过校医后,李母领着李重玖到高中部向老师请假并拿行李,李父则是带着李诗语回宿舍整理要带回家的东西。
「诗诗,我很抱……」
「爸,我没事的。」李诗语小声地打断了李父接下来要说的话,这样的场景与对话在她每次又陷入症状后,总是会一再上演,可李诗语从来就不认为是父亲的错。
「可是诗诗,你……」
「爸,我总是要学着自己独立,前一年我都好好过来没事了,我相信接下来也可以的。」李诗语又再度打断父亲的劝说,想起今天的状况,还是忍不住直打颤,儘管她也知道不是那个男同学的错,而对方也很诚恳地道歉了,却还是克制不了不断涌出的恐惧。
李父见状,叹了口气,「你一直以来都很独立,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我与你妈才会不顾外婆的反对,同意让你来住宿。」
李诗语垂下了头,没有直视父亲的目光。
「可这事就算是第一次发生,但你还是没有办法好好交朋友,对吧?」李父面露担忧地问,又儘管是问句,但语气却是肯定的口吻,让李诗语更加抬不起头来。
「我们从不强迫你,是因为希望你能快乐。」李父顿了顿,又继续说道:「所以并不想你硬逼着自己成长,成长的代价从不简单,也非一蹴可几,同时,我相信你也明白揠苗助长的道理,嗯?」
李诗语抿着唇,既无法反驳也不想附和,只能选择沉默。
「总之,你也知道,依家里的经济状况来说,就算是负担你与弟弟往后的人生也不是问题。」李父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可我和你母亲还是一样,尊重你们的选择,但是,凡事三思而后行,好吗?」
李诗语又只能点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李父也贴心地不再开口。
在回家的路上,李诗语满脑子都是父亲的话。
童年发生的惨剧,让家里的所有人都把她当陶瓷娃娃来看待,简直可以说是保护过度,李诗语从不愿如此,可现实是,她自己也逃脱不了那如影随形的阴影。
心理医师看了、药也吃了,李诗语极力地配合治疗,却依旧过不了心中的那道坎,也就无法坦然地与家人之外的人接触,更别说是好好相处。
可李诗语不愿放弃,所以在心理医师的鼓励之下,她向父母亲要求结束在家中的自学,以实力考上了这所菁英大学。
第一年因为病情的关係,学校同意让她以通勤的方式就学,虽说很大程度上让她减缓了与人接触的紧张情绪,却也因此与班上的同学產生了隔阂。
先不说李诗语本就不知该如何与人交流,学校当初强调寄宿的重要性便是希望学生们能有更多的交流,而每天一下课就回家,无法参与系上、班上的活动不说,连同堂分组都不像其他同学能自如地约出来讨论,只有靠通讯软体她才能不那么紧张,但她又不善表达,时常是一句话都没说便已结束讨论。
久而久之,李诗语与班上同学的距离越来越远,又加以她时常一人行动、总是低着头走路以及下意识地躲避交谈者目光,才会被冠上了「阴沉女」这个绰号。
更让李诗语感到糟糕的是,她虽然觉得挫败,却又很是庆幸,因为她能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只做自己的事。
可如此一来,又与在家中自学有什么不一样?
李诗语找不到答案,因此在大二时,便在父母又是惊讶、又是担忧,却选择尊重她的同意下,进入了学校宿舍。
只可惜,情况并没有改善,因为李诗语依旧是躲在自己壳里,甚少与他人接触,才导致了今天的事件发生。
李诗语很是难受,她觉得自己陷入了泥沼里,别人拼命地想救她,效果不彰;她也想自救,却无能为力。
回到家中,李诗语逃离家人们担忧的目光,浑浑噩噩地进了自己的房间,将头埋在棉被里,无声地啜泣。
李诗语觉得似乎又回到那段不堪回首时光,父母亲的自我怪罪压得她喘不过气,只有弟弟懵懂却又真切的担忧带给她一丝喘息空间。只可惜,等弟弟拼凑完真相后,也同样地深陷自责的情绪之中。
李诗语总想,如果在当时,那男人对她的施暴能再重一点、重到她……或许家人会很痛苦,可是时间总是会冲淡一切的不是吗?
现在,就是因为她存在这里,造成家人们的负担──是啊,家中经济从不是问题,可精神上的折磨却从不亚于生理上的伤害!
李诗语泪流得更兇,她将自己抱得更紧,只觉得越来越冷。
恍惚间,李诗语又听到了那道嗓音。
轻轻的、柔柔的,不是鼓励的话语,只是平稳地陈述现在的处境,却反而更让她感到心安。
「你很安全,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只要抬头,你就能看见阳光。」
是啊,她很安全,没有人会伤害她,只要抬头──
李诗语猛然抬头,午后残阳倏地映入眼帘,让她有些不适应地眨了眨眼,但同时感到一股说不出口的暖意。
那是谁?李诗语迷茫地想,却一点也没有印象。
当时她的情绪太过激动,一看到还有两个男生走了过来,更是吓得六神无主,所以根本没看清那两人是谁。
事实上,就连第一位,那个叫严一飞的男生,她也丝毫想不起对方的长相。
但那句话,大概是因为太过平铺直述却又强而有力,所以让她印象深刻,不自觉地便记住了。
李诗语想,她该找机会向那名叫严一飞的同学说声抱歉,以及谢谢后来那两位同学找校护来送她去保健室,可对方都是男生……
李诗语嚥了嚥口水,正有些不知所措之际,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吓了她一跳,赶忙回应:「谁?」
「语,是我,我可以进来吗?」门外传来李重玖的声音,语气里带了些犹豫,似乎也是怕打扰到她。
「咳咳,等我一下。」李诗语从床上坐起,用湿纸巾擦拭脸庞,稍稍整理仪容,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狼狈后,才道:「进来吧。」
李重玖慢慢地走了进去,看着李诗语红肿的眼睛,刻意压抑自己心里的那股难受与内疚,不让这样的情绪显现在脸上后,才开口问:「好点了吗?」
「嗯……」但心细的李诗语又怎么可能没察觉,因此对李重玖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床上来。
「我刚刚跑来跑去,流了满身汗,坐地上就好。」李重玖盘腿坐到地上。
见状,李诗语也滑下床,坐在李重玖的身边,习惯性地将头靠在他的臂膀上。
李重玖微微调整了姿势,让李诗语能够舒服点,直接搁在他的肩膀上。
面对弟弟的贴心,李诗语闔起了眼,眨去眼中的酸涩,又一次对这样软弱的自己產生厌恶,但又不想让李重玖更加担忧,因此继续了她本来就想开啟的话题。
「那小玖,你还好吗?」
「我、我也没什么好不好,只是……」知道自己的情绪还是被姊姊看穿了,李重玖犹豫了一下,却怎么样也说不出口。
李诗语伸出左手覆在李重玖的右手上,「小玖,谢谢你一直以来都保护着我。」
李重玖明白接下来李诗语要说的话,虽是不自觉地蹙起了眉,却还是反手握住了李诗语的手。
「所以,相同的,我也只是想要保护你。」李诗语握紧了李重玖的手,「别再自责了,好吗?这件事从来就不是你和爸妈的错。」
李重玖没有说话,关于这件事,他们讨论过很多次,却始终没有共识。
李重玖总认为,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当时总老爱缠着犯人玩,误信对方是个好人,让犯人有机可趁对自己下药的话,李诗语又怎么会为了要救他,反而被加以施暴、甚至差点性侵得逞?
李重玖更不能原谅自己的是,当他越长越大,叛逆心越重,总觉得父母对李诗语过于娇宠与忍让,才会造成她那么懦弱的性格,虽说他也不忍对她恶言相向,可对她总是哭哭啼啼的性子很是不耐,也就时常刻意冷落或避开她。
直到上了国中二年级,因为社会课的要求,李重玖查了过往的新闻,碰巧看到了相关报导,在追根究柢之下,知悉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当时他一时间无法接受,不仅离家出走,还翘掉了学校的课,只因为不敢面对李诗语,最后还是李母亲自抓人并口诛了一顿,这才乖乖回家。
回到家后,李诗语哭着扑到他身上,像是吓坏了似的,怎么都不肯松手。
若是过往,李重玖肯定是敷衍地拍拍李诗语的肩,然后随便找藉口溜回自己的房间,可那天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与她一起哭。
在还没发现事情真相之前,李重玖对姊姊这般软弱的性子,总是特别的担心,深怕她以后嫁不出去,或者真嫁出去了,也会被婆家给欺负;知道真相之后,尤其是那天,当怀中抱着已经比他还要娇小的姊姊时,他便立下誓言,若李诗语真的嫁不出去,那他就养她一辈子!
无论未来如何,她永远是他心中的第一顺位。
当然,这件事例外。
可李重玖也不想反驳李诗语,徒增不必要的口角,因而安静地不发一语,无声抗议。
李诗语是不知道李重玖心里所想,但光看他一脸抗拒的模样,也知道这话题定又是无疾而终,因此在内心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我听妈妈说,你又向学校申请跳级了?你不是才刚从国三跳高二,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课程太简单,我待着也无趣。」
事实上,早在国三要准备跳级时,李重玖就有考虑乾脆直接跳大学,与李诗语一同入学,只是因为李诗语反问他就这样跳过整个高中时期,会不会错过什么而有遗憾,又加上当时她是通勤,每天都可以见到面,所以他才想着不然就先试试看高二生活好了。
高中课程对他来说很简单,他也确实过得很愉快,但就是因为太容易,所以他根本没认真上过课,连带影响到同学,所以跳级这事才又再度被拿出来讨论,他本来还在考虑,可今天的事情一发生,倒是让他直接下了决定,直升大学。
有这样优秀的弟弟,一直是李诗语引以为傲的事,因而唇边绽放了一个小小的笑容,「有想好要申请哪个系所了吗?」
虽说早就知道李诗语一定会问,可李重玖还是犹豫了好一会儿,不知道到底该不该说。
察觉到李重玖的迟疑,李诗语又是一叹,「不要跟我说你想要念中文系,你最讨厌的就是文学了,不是吗?」
「我只是不喜欢那些文人的伤春悲秋。」李重玖脱口而出,也只有在亲近的人面前,他才会露出符合年龄的一面。
李诗语好气又好笑地捏了捏他的手,「虽然说依你的能力来说,唸什么都不是问题,不过还是选你感兴趣的吧,不要顾虑我,好吗?」
「我……」李重玖皱起眉,看着李诗语好不容易打起的精神,不想她为了自己又陷入低潮,因而点了点头,「我再想想。」
李诗语眨了眨眼,知道李重玖是说到做到的人,也就不再这个问题上打转,「那你不是现在就要开始准备申请了?」
「没什么好准备的,流程也就差不多那样吧。」李重玖漫不经心地回道。
李诗语笑着摇了摇头,有实力果然就能任性。
他们的学校是全国数一数二的菁英私校,从高中开始招生培养,若没有一定的能力背景,基本上是与之无缘,更别说是跳级,那难度绝对是五星以上。
像是李诗语自己,也是花了一番功夫,才进到这所学校。
说来,也不知是否该说是因祸得福,为了沉淀情绪,后来她在一名中文教授的指导下,接触了书法与水墨画,或许真有天赋吧,有幸能在几本颇有名气的杂志上刊登作品,这才顺利推甄上。
这么说,那位男同学在保健室的时候,似乎有一直提到什么很喜欢她的作品?
李重玖见李诗语忽然蹙起眉,有些疑惑地问:「怎么了?」
「呃、也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星期一要去保健室一趟谢谢校医,并问看看她知不知道是哪三位同学帮助我,因为我也确实是该向他们说声对不起还有谢谢。」
闻言,换李重玖的脸上不太好看,「我替你去吧。」
「啊?」
「不是都是男生吗?」
「是、可是……」
「没有什么好可是的,就这么说定了。」
「还是我跟你……」
「语,我会直接到男生宿舍去找人,你确定没问题?」
「不……我……」
「是吧,所以你就别勉强了,我想,他们应该也不会介意。」
「但……」
「那就这样吧,时间也差不多了,我看外婆应该也快煮好了,我先回房洗个澡,等等楼下见。」
不给李诗语反驳的时间,李重玖拍拍她的手,很快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李诗语对于这种过度保护的举止很是无奈,但个性较为被动且内向的她,只要对方表现出强势的一面,她就会手足所措地不知该如何表达意见。
但这样会不会太没礼貌了?李诗语苦恼地想,随后看向书桌。
没有办法当面说,不然,请小玖带张卡片?
打定主意,李诗语走向书桌,从抽屉拿出几张小卡,洋洋洒洒地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