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安全一口应下。
虽然叶蔓说不着急,但回去后,他还是想办法找了一些以前在洗衣机厂关系跟他比较好的人,委托对方帮忙。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洗衣机厂如今就是一座即将倾覆的大厦,但凡有门路的都会自己想办法找门路。而常安全现在在老师傅家电混得很不错,老同事们也有意跟他交好,他一提对方就答应了。
经过他的努力,三天后,他们总算跟调查小组搭上了线。
常安全连忙给叶蔓打电话:“叶总,调查小组那边同意见面,请你明天上午九点到洗衣机厂去。”
叶蔓非常高兴,这件事交给常安全果然不错。她笑道:“好,我明天上午准时到达,你也陪我一块儿去吧,咱们俩八点半在洗衣机厂门口汇合。”
次日,叶蔓提前了十分钟就到洗衣机厂门口,常安全也已经来了。
瞧见她,常安全立即上前询问道:“叶总,早,吃过饭了吗?”
“吃了,走吧。”叶蔓冲他笑了笑。
常安全点头,先到厂子门口,找到保安登记身份。
保安还认得他,高兴地说:“常经理,你今天怎么来了?”
常安全笑呵呵地说:“我和叶总来见调查小组的费组长,麻烦登记一下。”
他将两人的身份证递给了保安。
保安连忙摆手:“常经理,都自己人,不用这么麻烦,我记一下你的名字就行了,你们进去吧。”
说话的时候,他还悄悄瞅了瞅叶蔓,这就是老师傅家电的老板吧。哎,当初常经理离职,大家都说他疯了,放着好好的铁饭碗不要,竟然为了跟胡厂长争一口气,说不干就不干了。谁料到才过了不到一年,一切都变了,现在厂里谁不羡慕常经理,听说他们家还在外面买了一套八十多平米的大房子,哪像他们,还住在筒子楼里,一家子挤三四十个平方的屋,两个月没发工资了。
常安全笑着收回身份证,递了一根好烟给他:“谢谢,老廖,我们先进去了,回头再聊。”
说完,他回到叶蔓身边说:“叶总,可以了,走吧。”
两人往厂子里走去,刚进门就听到身后传来汽车的声音,紧接着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停在了门卫室外,老廖赶紧跑出去,点头哈腰问好:“胡厂长,您来了!”
胡厂长坐在气派的小汽车里,看着前方不远处的叶蔓和常安全,紧紧抿着唇问:“谁让你放他们进去的?闲杂人等不能随意进厂,不然丢了东西你负责!”
老廖一脸为难:“这……胡厂长,他们登记了的。”
就他们洗衣机厂现在这状况,谁偷啊?账上比小偷兜里还干净呢。
胡厂长可不管,他没忘记自己是怎么从洗衣机厂厂长的位置上下去的。他斜了老廖一眼,声音冷冰冰的:“怎么,我的话不管用了?”
老廖为难极了,不管怎么说,现在胡厂长还是厂里的一把手,他只能硬着头皮叫住常安全:“常经理,等等。”
常安全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小汽车,又看向老廖:“还有事吗?”
老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那个,那个你们的登记有点问题,我们厂里现在处于临时关闭状态,不接受外来访客。”
常安全一听这话再看小汽车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大步走回去,看也没看汽车一眼,直接对老廖说:“我们跟调查组的费组长约好了的,费组长的客人也不能进?”
老廖哈哈笑着,左右为难,不知道该怎么说好,这两尊他哪一个都得罪不起。
常安全也不为难他,转身趴在小汽车的车窗上,似笑非笑地望着里面的胡厂长说:“胡厂长,我们跟费组长约好了,不能进吗?”
说完,也不等胡厂长找借口,就兀自道:“也行,要是不能进,我就在厂子门口等着,一直等到费组长下班出来再说。”
那时候岂不是全厂都知道,他把费组长的客人拦在了外面。底下的职工的想法,他可以不在意,但费组长他们可是上头派来的干部,胡厂长可不敢得罪。
他抿了抿唇,很不甘心,却又不得不让步,怒冲冲地对老廖说:“让他们进去。”
说罢,他一秒都不想停,对前面的司机说:“开快点,停在这里干什么?”
不是你让停的吗?司机委屈,但不敢说什么,赶紧一踩油门将车子开了进去。
常安全拍了拍老廖的肩:“不好意思,让你为难了。”
老廖赶紧摆手:“没有的事,常经理快进去吧。”
常安全点点头,走到叶蔓身边,低低地嗤笑了一声:“这个姓胡的,还摆厂长的架子呢。”
叶蔓轻轻摇头:“算了,先走吧,时间不早了,不要迟到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好,往这边走,调查组征用了会议室作为办公室。”常安全对厂里的布局很熟悉,他带着叶蔓抄小路,不一会儿就到会议室。
这间会议室面积大概有一百来平米,里面摆了好几张大的办公桌,还有几个竖在墙边的柜子,桌子上都是一摞一摞的资料,显得有些凌乱。
常安全敲了敲门。
办公室里的工作人员抬头,看到他和叶蔓这两个陌生面孔,有些意外。
常安全主动说:“ 同志,你好,我们是老师傅家电的,今天约好上午九点跟费组长见面。”
闻言,一个穿着白衬衣小西装的女同志立即过来:“老师傅家电的人是吧,请跟我来。”
她将叶蔓和庞勇领进了里面的小办公室。
办公室里坐着一个中年干部,正皱眉看文件,听到声音,抬起头。女同志马上说:“费组长,老师傅家电的同志过来了。”
费组长一拍脑门:“看我,都忘记了,两位同志请坐,这位就是叶总吧?”
叶蔓笑着点头:“您好,费组长,打扰了。”
费组长揉了揉额头:“哪里,哪里,请坐,小文,泡茶。”
叶蔓也常安全坐到办公桌对面,先跟费组长寒暄了几句:“费组长你们这么早就来了?”
费组长叹气:“厂里几千名职工都还在等结果呢,不早不行啊。叶总,常经理,喝茶!”
叶蔓谢过,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直接道明来意:“费组长,我们今天来是有一件事想跟您们商量。”
费组长点头:“叶总请说。”
叶蔓道:“费组长,不知道洗衣机厂的设备有没有考虑出售?”
费组长愣住了,他知道,叶蔓特意托人找关系,想跟他见面,肯定是有事,但没想到竟是为了这个。
犹豫片刻,他叫来小文:“你去请胡厂长过来一趟,我这里有点事找他。”
然后又对叶蔓说:“叶总,这毕竟是洗衣机厂的事,你问我,我也做不了主,这个咱们还是听听胡厂长的意思吧。”
叶蔓跟常安全对视一眼,没想到皮球又踢了回去。她放下茶杯,笑盈盈地说:“应该的。”
费组长见她这么干脆,心下有些好感,笑问道:“叶总,你们老师傅家电这是又准备要扩大规模啊?”
叶蔓半真半假地说:“也没有,这不是以前买了不少别的厂子里淘汰的生产线吗?都很旧了,不好用,经常出故障,洗衣机厂这边要是有多余的,能匀两条给我们就好了。”
话说得好听,但在场的谁不知道,她就是看准了洗衣机厂要破产了才来买设备的。
费组长颔首:“你这想法不错。叶总,我能问问吗?你们厂做家电比洗衣机厂晚这么多,也没有太多的启动资金,甚至生产线都是二手的,你们是怎么做起来的,为什么咱们的厂子就这样了呢?我们的厂子在二三十年前也发挥过极大的作用,那一套,现在怎么就行不通了呢?”
叶蔓看得出来,费组长是真的很困惑,很不解,也很痛心。
沉默片刻,叶蔓说道:“费组长,我也不是很懂,不过我可以跟你说说我们厂的规章制度。我们厂员工每天工作时间八小时,三班倒,不得迟到早退,请假也要事先请,不能先斩后奏。此外,工作时间不允许……”
费组长听完之后,若有所思。
叶蔓又说:“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我们厂的职工都比较年轻,除了集体宿舍和工作餐,其他时候并不给职工提供住房和吃饭以及医疗、养老、教育等等。这些投入其实也很不少。”
虽然现在很多国企逐渐走向了没落,但国企曾经的福利是真的好,生老病死厂里都给你包了。大的工厂,小孩上学有子弟学校,婴幼儿有托儿所,生病有医院,医疗费用全部报销,退休还有退休金。这些都是不能为单位创造任何效益,反而还要单位每年贴不少的钱。
生产效率低下,管理体制落后,负担重等等一系列因素造成了如今的局面。
费组长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小文领着胡厂长进来了。
费组长连忙抬头招呼他:“胡厂长,坐。”
胡厂长看了一眼叶蔓和常安全,坐到侧面的椅子上:“费组长,你找我有事?”
费组长说:“不是我找你有事,是叶总,他们想购买厂里的生产线,你怎么看?”
胡厂长就知道叶蔓他们过来是有所图。他自然不同意:“费组长,生产线是厂里的资产,这个事我做不了主,得厂里商量后才能做决定。”
姓胡的就是狡猾,明明是他不愿意,非要将这事推到厂里其他人头上。
叶蔓笑了笑,直言不讳道:“胡厂长说得也有道理。不过如果洗衣机厂倒闭了,除了我们老师傅,省内恐怕也没人需要这批生产线吧,你们好好考虑考虑,这是对大家都双赢的事。不然过两年,生产线在车间里生了锈,就是一堆废铁了,现在卖了,厂里每个职工还能分一笔钱,维持一段时间的生活。”
胡厂长脸色一变,但碍于费组长在这里,他又不好怼叶蔓,只能阴沉沉地瞥了她一眼。
费组长将他们的官司看在眼里,总算搞懂了叶蔓为何会绕过胡厂长来找他。
他琢磨了一会儿,忽地问道:“叶总,既然你们还需要设备,说明你们厂需要扩大规模,那你有没有考虑过注资洗衣机厂?洗衣机厂有现成的设备、职工、厂房,马上就可以投入生产。”
叶蔓扯了扯嘴角,推脱道:“费组长,飞雪那么有钱的都办不到,我们老师傅家电才一个区区两千来人的小厂,哪有这个本事啊,你真是高看我了。”
费组长闻言,想了想也是:“是我病急乱投医了。”
“没有,费组长也是为厂里的职工考虑嘛。”叶蔓体贴地说道,“费组长,你们还有工作要忙,我就不打扰了,我的提议你们好好考虑,要是有意向,联系我。”
说完,她双手奉上了自己的名片。
费组长没有名片,他写下调查组的电话,递给叶蔓。
叶蔓拿了号码就跟常安全一块儿走了,连招呼都没跟胡厂长打一声。
等人走后,费组长叹气道:“胡厂长,厂里什么情况你也清楚,我们已经向上面汇报过了,若无意外,上面很快就要下发通知了。洗衣机厂倒闭后,这些设备其实也可以卖给老师傅家电,作为职工补偿的一部分,这个事我会向上面汇报。”
破产倒闭,上面会拨一部分款项下来安置职工,但现在窟窿太多,哪里都需要花钱,财政并不宽裕,拨的款也不会太多,分到人头上就更少了。职工们以后的生活势必会陷入困难,能多分一点是一点,多少能缓解他们的经济压力。
胡厂长表面答应:“好的,费组长我知道了。”
但回到自己办公室,他就不屑地扬起了唇,老师傅想便宜从他们这里买走设备,做什么梦呢?
不过费组长都发话了,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的,下午,他就让人给老师傅家电报了价。
叶蔓下午拿到报价单,简直要气笑了,这个胡厂长,真当他们老师傅家电是冤大头啊。一条二手生产线,还是几年前的,开价就两百万一条,真是想得美。
她叫来常安全,将报价单给他:“胡厂长让人送来的,你看看。”
哪怕常安全不是做技术这块的,看到价格也忍不住皱眉:“这也太贵了吧,胡厂长这是狮子大开口,哪有二手的设备开这么高价的。”
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叶蔓不慌不忙地说:“他非要找上来挨削,就别怪我不客气。常经理,你盯着点,等洗衣机厂正式宣布破产,你就把我们厂准备买厂里设备的消息放出去。拿乔不卖是吧,到时候我要让他求着我买。”
常安全懂了她的意思:“我知道了。”
……
4月28日,天气晴朗,春光正好,但对奉河市洗衣机厂的四千多名职工而言,却是一个让他们终身难忘的日子,因为奉河市洗衣机厂正式破产倒闭了。
虽然早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但当厂里正式宣布该消息的时候,大部分职工还是忍不住落下了难过的眼泪。难过于,他们奋斗拼搏、挥洒过青春和热血,曾经让他们引以为傲的工厂就这么倒闭了,仿徨接下来他们的人生该何去何从,他们的大半辈子都是在洗衣机厂度过的,厂子就像他们的大家长,如今这个家长倒下了,他们该怎么办?
迷茫、不安、沮丧、伤心笼罩在职工中。
有的老职工甚至找干部们表示,他们可以不要工资,只要厂子能够保存。但厂里的资金问题,岂是他们这几个职工不要工资就能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