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这两天闲着,不过年咱们还不能吃顿好的了。”冯妙笑。
大子:“就是呀,不过年还不能吃顿好的了?”
冯妙:“你们听话不捣乱,妈妈有空了,就能天天给你们做好吃的。”
俩小孩听了傻乐,赶紧表示一定听话。不过这种表示,也就听听算了,不一会儿又满院子的调皮捣蛋。
中间隔了五天,正月二十四,太阳好,冯妙一早把被子都晒出来了,洗碗收拾完了就拿根小棍敲打被子,听见敲门声就喊了句:“大子,去开门,是不是姥姥来了。”
“妈妈……”大子拉开门,小脸愣了愣,脸熟见过的,赶紧喊冯妙,“妈妈,有客人!”
冯妙一看,居然是王建国,顿时也意外了一下,忙放下小棍子迎过来。大子个熊孩子扒着门框,不放人进来,冯妙走到门口也就明白了,不光是王建国,还跟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
她嘱咐过大子,不熟悉的人不能随便放进来。
“王同志呀,”冯妙打开门,“你怎么来了?”
她把两人让进堂屋,一边拿碗倒水,一边笑着问道,“可有日子不见了,这位是?”
“这位是徐同志,帝京来的。”王建国道。
“哦,我叫徐长远,是……”徐长远顿了一下,想了想笑道,“邹教授您认识的吧,他跟我们庄教授是好朋友,我呢是庄教授的学生。冯妙同志,邹教授跟庄老推荐的你,我这次是专门来找你的。”
“你是帝大的学生?”冯妙心里意外了一下,看他年纪,也该有三十岁上了吧。
徐长远说:“嗐,你看我也不像个学生,66年停课,我因为家庭成分问题,67年就关到农场了,可也巧了,跟我们邹教授放到同一个农垦场,现在又追随他回到帝京,现在跟着庄教授做点事。”
“那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冯妙问。
“是这样的,国家现在要修缮故宫,庄教授是牵头的专家,我们眼下遇到个难题……”徐长远一板一眼解释了半天,简单说,他们修缮维护过程中,遇到了一种双面绣的难题。
“双面绣?”冯妙知道双面绣并没有失传,现在也有传承,她在甬城的时候,跟修复组的人讨论刺绣,赵娟玲还提到过双面绣。于是冯妙问道:“这个双面绣是有什么特别吗?”
“你说对了。”徐长远笑。
徐长远说,在这之前,他们已经先后找了几个擅长双面绣的绣娘,原物据档案记载应该是苏绣,修复组专程到江南寻访苏绣传人,却一直做不出原物那样,几个刺绣师傅琢磨了许久,也没能参悟出来。
“他那个针法比较特别,我们先后找了好几个苏绣流派的老师傅,都说应该是失传了。庄老这方面特别较真,着急上火的,邹教授知道后,就给他推荐了你。”
徐长远顿了顿笑道:“不瞒你说,开始庄老也没抱什么指望,我们之前请的可都是最有名的苏绣传人,能找到的都找了。邹教授却说,高手在民间,别不相信人民群众,他就给庄老看了你仿制的那件葫芦八宝的补子,又说你帮他们修复沂安太妃墓的丝织品,对刺绣很有灵气,庄老就叫我来跑一趟。”
这……
冯妙顿了顿,问:“据我所知,双面绣多是用来做团扇、插屏之类的,你们修复宫室,哪里要用到双面绣?”
“窗户。”徐长远言简意赅道,“窗格,窗框。都是显眼位置,庄老那个人,绝不肯糊弄的。”
冯妙点点头。一提窗户她就明白了,这是窗纱。
上一世她生活的年代倒也有用纱代替窗纸的,只是不常用罢了。
上一世她最常见到的双面绣,其实是帕子。宫中最不缺各地来的美人,各地的美人们喜欢各地的帕子,而身为司制房的人,她见过、绣过的帕子不知凡几,针法更是各种各样。不过等到她坐上司制的位子,便不太绣帕子这样的小物件了,甚至连她自己的帕子,都会有小宫女给她绣。
冯妙沉吟了一下:“双面绣,我倒是会,可不一定会你们要的那种呀,你有没有带原物样品,我看完原物才能有数。”
“哎呦,得亏我还真有。”徐长远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小心翼翼打开,冯妙接过来一看,啊这……里边铜钱那么大的一块。
冯妙嘴角不禁嘴角微微一抽。
“原物那上面已经朽得不成样子了,别说带来,没确定方案之前,碰都不敢乱碰啊。再不行,我们就只能考虑替代方案了,故宫的东西,哪里敢一丝一毫马虎的,修复方案都是要经过上边批准的。”
徐长远指着说道,“就这,还是我背着庄老,从边角损坏的剪下来的,我这段时间为这个东奔西跑,带在身上整天琢磨,万一不能复制,我们就只能先保持原样,然后寻求替代方案了。”
冯妙指尖捏起那片小小的刺绣,这是一片夹纱双面绣,她举到眼前,迎着阳光看了看,又看看另一面:“那你有照片吗,越清晰越好。”
徐长远:“没有。这可不是一张照片的事儿,好几间宫殿。”
“可是你这……”冯妙顿了顿,无奈笑道,“你就这么一小点,也看不出花纹图案,我怎么给你绣出来啊。”
“给你看看这个针法,能不能参悟出来。”
“这是排针绣,看得出来,应该……也不算难。”
徐长远眼睛一亮:“你是说,你会?”
他顿了顿,一脸喜色急切道,“我们之前请的苏绣师傅也这么说,排针绣,他们说现在双面绣都是乱针绣,而这种排针绣的针法跟现在的排针绣法还不一样,肉眼都能看出来区别,应该已经失传了。”
“这不是有样子吗。”冯妙心中已经有了几分笃定,然而却没有把话说死,“排针绣我比较熟,我自己比较喜欢这个绣法,排针绣其实现在也很常见,就是一代一代传下来,产生了好多种变化。我觉得这个针法,万变不离其宗,我试试吧。”
徐长远咧嘴一乐:“如果能行,我们是想请你到帝京去一趟,你现场看了原物,再绣出来试试,也方便跟专家组确认沟通。”
“先跑一趟?”冯妙笑道,“那万一不对,不是白费功夫了?你要是有图案样子,我先给你绣一个样品试试。再说我也没法说走就走,您看我家里还两个孩子呢。”
徐长远赶紧从包里掏出纸笔:“那我这就给你画,在我脑子里呢。”
“你画出来恐怕也不行。”冯妙拍拍脑门,稍有些懊恼,“这个夹纱双面绣,别的不说,它用的这个纱的布料我就没有。”
看着应该是一种素罗,不过冯妙没有说出来,毕竟她“不应该”熟知这些。
“那是,皇帝用的东西哪有不好的。”徐长远道,“那怎么办?”
“纱,绣线,都比较讲究,要想原样复制,就得用它这个纱和丝线。”冯妙指着那一小片刺绣说,“你看它这个丝线,虽然都褪色了,可也能看出它原本的颜色十分丰富淡雅,可不是我们随便能买到的丝线。”
“纱和线的问题,应该比刺绣本身好解决。”徐长远有些急切了,忙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更得请你亲自去一趟了。冯妙同志,故宫修复是国家的大事情,历史文化的大事情,你可不能推脱。”
冯妙心说,您这高帽给我戴的。
她略一沉吟,便笑道:“这么着吧,你二位多坐一会儿,我就先试试它这个针法。”
冯妙起身去翻柜子,很快拿着一块白色的确良布料和几穗丝线回来,拿了个盘口大的竹绣绷把布料绷上。
她拿笔在布料上随手勾勒几笔,也只大概画出个形状,便熟练地穿上丝线,当着徐长远和王建国的面,开始刺绣。起初下针很慢,斟酌沉吟,时不时拿起那片原物看看。
“这个我能不能拆?”冯妙略带遗憾看一眼原物,又似乎自言自语道,“要是让我拆一拆,我就知道它这个运针的方法了。”
“要拆的话……”徐长远稍一迟疑,却又听见冯妙道:“算了吧,两三百年的东西,线都糟朽了,拆也拆不起来。”
她绣了几针,拿起原物看看,沉吟片刻又把自己绣的拆了几针,重新开始运针。
然后就开始快了,不急不躁地运针排针。徐长远坐在一旁,眼睛专注盯着她手里的针,目光期待。王建国却渐渐坐得有些无聊,两个孩子跑进来,偎在妈妈身边看了会儿,倒也不捣乱,王建国就逗着他们玩。
“你叫什么呀?”
“方靖。”
“方静?这名字怎么有点像女孩子呀。”王建国笑。
“不是,不是女孩子的,我是平平安安的那个靖。”
“哦,这名字好。”难得王建国还听懂了,再问二子,“那你叫什么?”
“我叫方迅。”
“方迅?”被大子的回答影响,王建国故意问,“哪个迅?”
“就是……”二子为难地拧着小眉头想了想,“就是……快一点的那个迅。”
王建国不禁莞尔,再看看这小孩慢吞吞的样子便更忍不住笑问:“你认字吗,谁教你的?”
二子摇头,他不认字:“妈妈说的。”
“真聪明的小孩,你们爸妈一看就有文化,把你们教的真好。”王建国闲聊再问,“你爸呢,啥时候回来?”
“爸爸……”二子想了想,摇摇小脑袋,“我们不要他了。”
王建国不禁一愣,徐长远也看过来。
“他回城去了,现在不在家。”冯妙道。一来她不想跟两个陌生人谈离婚的事,再说,两人毕竟还没离开,还没办手续呢。
大子说:“妈妈,我们想吃茅芽儿了,去摘行不行?”
他们家住村前,出门不远路边就好多茅草,一到这时节,小孩子们就三五成群蹲在地上拔毛芽吃。冯妙对此倒不担心,点点头:“去吧,别走远了。”
俩小孩一出去,王建国就只能枯坐,学着徐长远的样子看着冯妙手里的绣花绷子,冯妙手里的绣线看起来比头发丝还细很多,一针一线下去,似乎图案压根都没有变化。
她不急不躁,大半个小时后,绣绷上便逐渐呈现出那一小片原件上的花纹,实则也就指甲盖大小的一角花纹。
因为原物太小,其实也看不出什么来。图案一致,颜色倒是比原物淡雅丰富。
“这个原本是什么花呀?”王建国问。
“应该是缠枝莲纹吧。”冯妙看看徐长远。
徐长远点头:“就是缠枝莲纹。”
太阳西斜,冯妙藏好最后一针的线头,把绣绷递给徐长远。
低矮的茅草屋里光线渐暗,徐长远拿着绣绷和那一小片原物,三步并做两步出了门。他站在院子里,把两片绣花图案放在一起,凑到眼前左看右看,仔细分辨那精致的刺绣纹理。
“看起来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徐长远越发激动起来,摘下眼镜擦了擦,举着绣绷迎着阳光端详,“我觉得就是这个。我盯着它这么多天了,这次终于看到希望了。”
“应该差不多,我也是琢磨了这半天。”冯妙笑,正色道,“眼下也只能做成这样了,我这个绣线不对,底布也不对,原物上用的这个绣线,还要细很多。”
“邹教授说得没错,手艺在民间,民间有传承。”徐长远高兴地说,“冯妙同志,这个问题能解决就太好了,双面绣的问题卡在这儿,我们整个修复组就停滞不前,整个修复方案就定不下来。”
“还不光是修复故宫的问题,这种技艺本身就是古代文化的瑰宝,我们都认为它失传了,如果现在能恢复出来,让这种刺绣技艺重新焕发光彩,想想都让人激动。冯妙同志,如果能恢复出来,你可真是做了大贡献了。”
冯妙道:“你过奖了,我也就会个针线活儿,我尽力。双面绣耗费工夫,既然是用在宫室窗户上,我觉得就不大可能是同一个人绣的,刺绣毕竟是个手工活,不同的绣娘绣出来可能会有细微差别。不过针法肯定是一样的。”
徐长远点头:“我得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庄老,回头我就去打电话。冯妙同志,你看还有什么困难,咱们什么时候动身去帝京?”
第37章 到帝京了
冯妙:“也不是非得去帝京, 只要有物料和图案,我其实也可以在家里完成啊。”
“冯妙同志,这不现实。”徐长远立刻笑道, “你把这个事情想象的太简单了。图案、物料是一方面,实际工作要复杂的多,工作量很大,就比如它颜色陈旧褪色了,实际颜色也需要相关专家和你一点点确定,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你在家里绣出来就行了。”
冯妙为难了一下:“那,大概需要多长时间。”
“要指望你一个人, 那可就难说了。”徐长远道,“我们原计划是成立一个工作小组, 召集一批技术好的绣工。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会,如果你能教会几个徒弟, 工作小组一起干……”他沉吟一下, “估计, 至少也得一年。不然怕保证不了质量。”
冯妙:“……”
“这么费事?”王建国惊讶。
“这算什么呀,这还是比较乐观的预计。”徐长远正色道, “王建国同志,你是没见过, 俗话说比绣花还慢,我们请的苏绣老师傅说过,他们最细的绣线只有头发丝的十分之一,一件一尺见方的绣品, 可能就要绣上几个月。”
王建国张张嘴, 咋舌。
徐长远停了停, 一笑:“冯妙同志,这个事情非常重要,我们正需要你这样的人。国家需要你。”
这就不好再推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