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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程继文正要说“不用麻烦”,董朔先说着,“你拿在手里,晚点下楼散步,也不用翻包了。”
    且在话未说完时,司机已经下了车,撑着不知道他从哪里变出来的一把蓝色的折叠雨伞。明明不是疾风骤雨,却见那蓝色的雨伞飘摇着,似乎没有起到多大作用地将司机护送至马路对面的便利店。
    走进酒店套房,程继文向送行李的门童道了声谢,又习惯性地塞了一张小费给他。此间五星酒店从曼哈顿而来,服务十分西洋化,门童接待过数不清的外国人,不论收到面额多大的小费,均是波澜不惊地点头致谢。
    程继文步向落地窗处,又回头把门童叫住,“我需要一份晚餐,什么都行,有牛排最好。”
    等到套房的门铃响起,程继文才蓦然回神,他不知道自己在落地窗前的沙发扶手上,默默地坐了有多久。最近不用工作,他老是容易走神。
    客房服务生把他的晚餐推进来。门童没有擅作主张,为他点的是一份七分熟的原切牛排,一盘色拉,一瓶巴黎水和一只香槟杯。
    程继文往牛排上切了一刀,动作就变得慢吞吞地,因为注意力都花在摆弄他的新手机上。
    一登录微信,那些银行/账户、订阅号和各种系统助手的消息,以及在他飞行期间有人发来的消息,犹如雪片般飞来,瞬间挤满了一秒钟前还是一片空白的微信。然而相形之下,他觉得眼前的微信挺干净的,不再是拉不到头的聊天记录,连他的记忆都好像被清空了一半。
    他划了下屏幕,点开一个名字是李平平的男人发来的消息——
    李平平:程先生,你是今天回国吗?
    这个李平平,是国内一本专注于时尚的月刊杂志社的社长。得知程继文从《moner》离职后,李平平第一时间赶来接洽他,但他们还没有正式见面。
    对方的消息是四个小时前发的,程继文此时才答复他:是,我在上海了,但是这些天我要回家一趟,顺便调整一下状态,月底前一定和您见上一面。
    答复完,程继文放下手机,想要好好用餐,事与愿违,刚刚提起餐刀,手机又是一振。
    李平平:你看二十七号有空吗?
    可能担心程继文使得是拖延计策,所以李平平紧抓他不放。
    其实李平平猜对一半。
    程继文感觉不用工作的二十天里,实在太悠闲了,再没有人在半夜、周末前来惊扰他,时间多得他从米兰转悠到佛罗伦萨,还可以重拾画笔,往画架前一坐就是一整个下午。悠闲之余,还有一种在棉花上行走的慌,因为不知道棉花底下是什么。难怪董朔说他白瞎了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竟是个闲不下来的。
    程继文思索一阵,拿起手机回复了:有。
    他让李平平得偿所愿,接下来天王老子都不能干扰他用餐。程继文坚定地想着,将手机屏幕朝下盖在桌上,眼不见为净,然后慢条斯理地开始切起眼前的牛排。
    第9章
    用过晚餐,程继文顺手将餐盘放进之前服务生推来的餐车上,洗干净了手,才打开自己的行李箱整理衣物。
    整理得差不多了,自然见到藏于箱底的一只不足巴掌大的首饰盒。里面是一枚钻戒,是他买来求婚的。如今是用不着了。
    程继文坐回沙发中,把首饰盒放在茶几上,然后点起一根烟,沉默地望着落地窗外。华灯初上的城市是湿润的,却因为酒店外部设计得宜,没有雨点打到窗玻璃上,这让他感觉像是望着一幅巨大的现代都市的led动态画册。
    程继文吐出一口烟,跟着将烟头压进烟灰缸里,起身把手机装进裤兜,拿上董朔司机买来的长柄雨伞,走出酒店房间。
    从酒店正门出来,呼吸到雨中的空气,程继文才顿感舒畅。他住的酒店所处的位置是人们说的北外滩,上海航运发源地,与陆家嘴隔江相望,近几年更是一座座高楼林立而起,宛如一只待宰的肥羔羊。
    程继文漫无目的地行走着,身上穿着一件t恤衫,外头罩着一件单薄的外套,而夜晚已有几分寒意,尤其还下着绵绵细雨。他习惯性地把手放进裤兜,脑海里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女人声音,“你有那么漂亮的手,得拿出来晒晒,不要自己藏着掖着。”
    孙晴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还不是他的女朋友。当他下意识地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她很是干脆,很有勇气地牵住他的手之后,就是他的女朋友了。
    程继文欣赏她的勇敢,也欣赏她的心机,她不是富家出身,年纪不大,却能够在那些阔少、阔小姐面前游刃有余,足见情商和毅力。在这个吃人的社会,如果没有一个可靠的背景,那么就想办法让自己变得可靠,这是没有错的。
    程继文清楚地知道从他们第一次见面,或者可能更早的时候,孙晴雯就瞄准了他。
    当时,她向他介绍自己的名字,他只是回了一句,“你好。”
    然而她脸上的神情立刻生动起来,明媚的笑着说,“你是第一个见到我没有说,‘哦,金陵十二钗’的人。”
    程继文稍显一愣,随后才流露出了然的表情。因为他对《红楼梦》的兴趣不大,至今没有完整地阅读过,经她的提醒,他才记起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之首,是一个名叫晴雯的丫鬟。
    此后,只要有人提及《红楼梦》,他就会想到晴雯。
    那个时候,不管孙晴雯对他耍什么样的小心机,全都是为了得到他而做出的努力,他不讨厌,甚至还有些动容。男人都是这样想吧?他居然也不能免俗。
    但是他们分手后,当初为着让他记住她名字的小心机,却成为他的负累,他可以从自己这里剥离有关孙晴雯这个人的一切,但不能抹杀经典名著《红楼梦》的存在。
    只要有人提及《红楼梦》,他就会想到晴雯,接着想到这一段最后以失败画上句点的感情,令他不上不下的难受。
    奇怪的是,在他离职前,所有人都觉得他挺正常的,不需要安慰,也不认为这个敏感时期不应该给他添麻烦、给自己找骂,他的下属依旧前赴后继地,不分深夜、周末的搅扰他。大概是因为他不想借酒浇愁,也不想马上找个人填补空虚,没有强颜欢笑,也没有颓废度日。后来,到了意大利,更没有人看出他刚刚结束一段长达四年的感情。
    唯有今日,董朔跟他说了一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新的……还是算了,一个人挺好的。他可不想再让最亲密的人算计一次,要借着同事的身份/证,去睡床单上还有个烟头烫出的窟窿的钟点房了。
    程继文按着原路返回酒店的途中,雨差不多停了。他把手放在裤兜里,盯着脚下因为雨水和路灯显得尤为亮滑的路面,谨慎而从容地走着,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事情已经过去了,多想也无用。
    回到酒店套房,程继文脱下染上湿意的外套,看了一眼时间,九点三十二分,不算太晚,所以他拨出一通电话。电话那头接通了,他说着,“妈,明晚我回家吃饭……”
    程继文的母亲居住在静安区的一幢洋房别墅里,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安保设施也是专门配置的,先进非常,车子一靠近别墅,里头的人通过摄像头看到是一辆劳斯莱斯,就为其打开院门。
    别墅内部装潢没有让人耳目一新,也无可指摘,就是富贵人家的小情调。董朔轻车熟路地从门厅进来,就见程母与一个戴着口罩的女孩,坐在一张长桌前做着美甲。
    “阿朔来啦!”程母冲他笑着说。
    每回见到程母,董朔总要在心里叨上一句:程继文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肯定是遗传他的母亲。
    董朔亮出他的招牌笑容,“姐做指甲呢?真时尚!”
    程母被他一声“姐”逗得合不拢嘴,抽出光疗机底下的手,拍了下他的胳膊,“你到厨房摸点东西吃吃,我们晚点开饭,等等继文他爸。”
    对着程母,董朔脸上是人畜无害的笑,进到厨房里,对着程继文,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惊惶,“你爸今晚要来啊?”
    程继文正在清洗一只开膛破肚后的鸽子,准备煲汤用,抽空应他一声。
    程家祖上发财发的早,程继文爷爷又是瞧准时机做起房地产生意,财富就这样累积下来,到程继文父亲这里,已是海市有名有姓的人家。程父膝下有二子一女,程继文是他的小儿子,却不是程父明媒正娶的妻子所生。
    程母(程继文的生母)和程父的故事颇有些曲折,做小辈的不敢多问,只知道程母无奈成为程父的外室至今。
    董朔年纪尚轻的时候,觉得程父的发妻怪大方的,她从程继文出生就知晓他的存在,却似乎连挣扎的时刻都没有,就接受了这个孩子,还让程继文逢年过节上家里坐坐,见见亲戚。不知道是那个年代的人,对“姨太太”这件事情看得很开,还是怎么地。
    长大以后,董朔才知道,上家里坐坐,见见亲戚,是多么锐利的一把刀子啊!这是要让程继文从小就认清自己,不管程父如何重爱他,他始终是外室生的孩子。
    因此,早慧的程继文锻炼出了察言观色的能力。在程父的发妻面前,他是个逆来顺受的乖孩子,到了程父面前,却将自己的恨意表露无遗。
    那会儿还傻不愣登的董朔觉得他这样不好,哪个做儿子的,敢在家里对自己老子横眉竖眼,会被打残的。
    可是,程继文不仅没有被打残,反而得到的更多。因为他恨程父的理由非常充分,所以程父对他更加愧疚,也更加疼爱。
    不过,程继文知道自己过得太顺意,程父发妻心里就越不顺意,所以他一门心思要出国留学,不在父母膝下承欢,还要学艺术,学设计,学这些离程家的事业最远、最没有帮助的东西。
    眼下确认了程父是要过来的,董朔就埋怨着,“你不早说。”与程母那种见人三分笑的脸不同,程父有一张严肃的面孔,加上程继文不喜欢他的父亲,间接影响到董朔也很是怵程父。
    “怕什么,”程继文好笑地瞧他一眼,接着说,“他要是骂你,我就骂他。”
    好久没有听到程继文这么孩子气的宣言,董朔也笑着揽过他的肩膀,“靠你罩我了!”
    程继文把洗好的鸽子放在砧板上,又转身去洗手,一边说着,“昨晚我看到一个广告,你们公司最近是不是做了个社交软件?”
    提到这个,董朔似有满肚子的抱怨,迫不及待地说,“那就是个赔钱货!当初我没看清楚,以为他们搞社交平台呢,还想着从前有陌x,现在有探x,我也出一个抢抢市场,大笔一挥就签了,等到上架了我再仔细一看,”董朔朝他凑近些,压低了声音,因为要说脏话,“他妈的,这要是能火,赚多少我捐多少,哪个山区困难我捐哪个!”
    与程家那般树大根深的世家不同,董家是从董朔父亲这一代新富起来的,按老一辈人的说法就是暴发户。当今市面上的暴发户成千上万,暴的途径也是各不相同,但他们的子辈却不约而同地投身互联网事业。按董朔的话来说,就是为了摆脱“暴发户”的标签,让身价变得洋气起来。
    “叫什么来着?”程继文一边调动自己的记忆,一边贪图捷径地问着他。
    “你说那个app?与你、与我、与他?”董朔说着就记起来,“《与你》吧。”
    程继文抽出两张纸巾,擦干双手,从裤兜里摸出手机,轻点着屏幕说,“为了山区的孩子们,我先下一个。”
    “得了吧,别的不说,你要是从这上面找到了女朋友,董琼得把我——”董朔将手掌横放在自己的脖子上,往边上一拉,“咔!”
    董琼是董朔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年纪比他整整小一轮还不止,算是他父亲老来得子,宠得不行,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是呢,除了偷月摘星谁家都办不到的,还有一个,董琼得不到又念念不忘的,就是程继文。
    此刻,程继文无可奈何地说,“我真没那个意思……”
    “我懂我懂,那个臭丫头,从小谁都惯着她,所以她越是得不到,越不甘心,越要惦记,你以后躲着她点,委屈你了。”
    董朔很清楚,程继文根本没有招惹他妹子,充其量念在他俩的兄弟情分上,把她当作妹妹来对待。
    要怪就怪,程继文天生一副好相貌,曾经是个青葱少年的时候,就不缺女生的青睐,夏天收到冰镇汽水,冬天收到手打的围巾,但是那些围巾、手套,董朔从未见他拿出来戴过。对此,程继文说,最好的拒绝就是不要给人希望。
    瞧瞧这话说的,如果他是女孩子,他也青睐这样的人。
    董琼见到程继文的时候,是他从国外留学回来,浑身舒朗的自信和洋气,待人得体又温柔,让整天面对着学校里那些情商未开化的男孩的董琼目不转睛,从那一刻起,程继文就是她微博账号里最淋漓尽致的一笔,什么肉麻的形容词都往他身上套。
    当年程继文和孙晴雯刚刚开始交往时,董朔都不敢告诉自己妹子,害怕她疯到首都拆散人家一对眷侣。纸包不住火,没两年,董琼就知道了这件事情,冷静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一整天后,开始追星了。
    然而,就在两个月前,那天董朔住在父母家中,正吃着早餐,董琼突然尖叫起来,“啊——我房子塌了!”
    董朔吓得抬头张望天花板,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就从趴在餐桌上啜泣的董琼手中,拿来她的手机一看——原来是她追的那个男明星被狗仔曝光恋情了。
    全家都知道她追的男明星,是个跟她年纪差不多大的。董朔笑说,“你哥我这个年纪都换了三、四个对象了,多正常啊。”
    董琼从座椅里跳起,抢回自己的手机,顺便拾起桌上的鸡蛋壳砸向他,“你闭嘴!”
    董朔被砸得生气,故意刺她说,“有你这种刁蛮的粉丝,人家还不得找个温柔可爱的,压压惊!”
    紧接着,他就挨了一顿捶打。
    董琼眼睛红红地再瞧一眼手机,又伏到桌上嚷嚷着,“你还说不喜欢姐姐型的,周嘉树你这个大骗子!”
    董朔见她是真的难过,于心不忍,脱口而出,“别鬼哭狼嚎的,告诉你个好消息,继文又单身了。”
    下一刻,董琼慢慢地抬起头来,一双蓄着水的眼睛里已不见半点愤苦,反倒是亮着别样的光芒,董朔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而董琼血满复活了。
    第10章
    那个让董琼重新振作的男人,刚刚看完《与你》app的开屏广告,他说,“广告拍得挺用心的?”
    “用心又怎么样?赚钱,靠的是没有心。”短短几年,董朔在这方面已颇有见地。
    程继文是为着逗他才下载的app,看完广告就将手机放回裤兜里,“不要把话说得这么死,我觉着这个软件挺好的。”
    “不可能的,有些事情,开局就注定结局了。”董朔不抱任何希望地说。想做一款社交软件,就必须做成流量、爆款,否则无法扩大用户基数,谈何社交?再看看他们公司做的这个软件,什么虚拟对象、恋爱测验,游戏不像游戏,社交不像社交,用户群体定位太小众,想做成爆款,基本没戏,如今也就是想想怎么多骗几个广告商,起码把本钱捞回来。
    程继文不以为然地说,“那可不一定,当初我还以为自己能结婚呢?”
    董朔一把搂住他,“哎,不要这样说,哥们心疼你,真的。”但是,人一旦可以拿起自己的痛点来开玩笑,就证明已经放下了。董朔还是挺为他高兴的。
    “心疼我啊?”程继文瞧瞧他,再瞧瞧砧板,“把手洗了,把鸽子给我切了。”
    董朔有点懵地“啊”了一声,还没有反应过来,程继文已经要走出厨房,又回头叮嘱,“注意,大小要均匀。”
    董朔抽出一把刀来,冲着他威胁道,“我切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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