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会算学,又有功名在身,家世清白,而能来户部帮忙也算是一份积累,对于银钱要求不会太高。若是算筹部实在缺人,不妨雇佣他们,想必他们也会很愿意前来帮忙。
小吏闻言眼前一亮,他回头同部员商量片刻后,便通过这一青袍小官的牵线,和还留在京城的考生们搭上了线。
这青袍小官正是木白的室友,香杉书客之一的琼州府沈二,他此前考试的成绩不上不下,被分到户部做了一从五品员外郎,也算是不错的开始。
沈二性格开朗喜交友,之前住在香杉书舍的时候他就经常和别的小伙伴聊天,加上又是留在京城做官,自然没有和以前的小伙伴断了联系。
如今留在应天府的考生多是要奋战下次科考的,而之所以留在京城而不是回到老家,说白了就是想看看在这儿有没有什么额外机会。
毕竟是一国首都,无论是探访名师也好,结交高官也罢,都是个出路,再不济也能闯出些文名,万一能够直达圣听,考试时候也能加个印象分。
这些人如今还住在仓库改造成的宿舍区内,不过,现在的香杉书舍可是今非昔比了。
因为这里出了个皇长孙,加上考试中举率高得惊人,广告效果十足,小高坡上的宿舍区俨然成为了京城的打卡圣地,受到广大考生和学子的追捧。
也因此,之前本是因考生聚拢效应而来的商铺们在科考结束后并未关门,而是纷纷在原地卖起了考生同款,他们改了个状元纸榜眼糕探花笔等等的名字,销量翻了五六倍有余。(没错,一甲三名都是出自这里哟!)
而那些官二代们也干脆将那块地买了下来,改造成了更为舒适的住宿区供给来沾文气的学生们居住。如此一来,原本完全亏本的投入,在小半年后已经扭亏为盈,搞得这些官二代一个个尾巴都翘起来了。
而在如今,沿着考生们的步伐徒步走上小山坡,眺望一下文庙,喝一下此处的泉水,参观一下全员中举还出了个小皇孙的香杉书舍一号(),在前辈们泡过澡的浴室里头洗一下澡,感受一下智慧的气息,最后在此处睡上一晚,已经成了此处的标准旅游流程。
当然,临走前周边产品也不能忘记买。俗话说,景点挨宰不是宰,是情怀,购买旅游纪念品在这个时代是非常有仪式感的一件事。
而在小高坡上,销量最好的都是小皇孙周边商品。
什么皇长孙买过的草帽、吃过的糖葫芦、踢过的毽子、放过的纸鸢、被称赞过的烧饼,从吃穿住行上全都打上了木白的名字。
至于这些东西木白有没有授权就和老婆饼不需要老婆授权,龙须酥和龙也没关系一样,这些东西大部分都和木白没有关系。
至少他肯定没用过皇孙殿下用过的口水巾这种东西!!
没办法,这就是作为大明第一ip家族不得不承担的苦恼,起码他还能安慰自己他的名头确实是拉动了点当地经济,也算是好事一件。
香杉书舍一号在木白被接回去之后被太子花钱直接买了下来,老父亲将房屋翻修了一遍,按照儿子的意思仅在每次科考时对外开放,一切规矩比照木白当时定下的,用以帮助经济窘迫的考生减轻生活压力。
而在平时,香杉书舍一号就是一个小型图书馆,这里陈列着木白等十五名香杉书客捐出的课业笔记,供来人抄录学习。
除此以外,在皇长孙的推动下,从洪武十六年开始,每个初次到京城参加会试的考生均可得到朝廷的补助,为其提供免费的公车入京待遇。
为了和公务出行的官员区分开,考生乘坐的公车特派【考】字号小旗。凡悬挂此旗的车驾、马匹沿途均可免费入住官方驿站,入城亦是免费。
当然,比起免费待遇,更重要的是这种众所瞩目的荣誉感,乘坐公车举着小旗上京的一路如果没有意外的话,简直可以算得上人生高光时刻。
不过,比起这些未来考生的幸福待遇,当前考生们还在为生活费而挣扎。
在沈二为他们牵线后,一些落榜的考生就和户部接上了头,拿到了外派的活计。
虽然就劳务费而言户部给的钱当真是不值一提,但是给官方打工这叫打工吗?这是提前实习啊!实习着实习着说不定就能被提前录取了,那岂不是美滋滋?
这种能够和官方接头的机会,不给钱都会被抢破头,这些考生对沈二简直是千恩万谢。
但两个月后,他们就不这么觉得了。
如果没有开战的话,户部一年最忙碌的时间主要集中在夏秋两季,夏季忙着计损,秋季则要忙夏粮税收的事。
户部这边必须根据各省县的基础数据算出他们应缴纳的税额,届时,这些数目同各布政司的府县呈送的钱粮和收支款项基本符合后方可结项。
此举可有效避免偷税漏税情况的发生,但是在实际操作中不可避免会存在误差。
此时运送的税款是粮食,而在运送粮食的过程中必然会存在损耗,加上地方的财政人员专业度不够,加减计算时很容易有错账。
而若是发现数目不符,则整个账册都要重新合算,地方官员也必须重新誊抄账册,并且回到当地重新盖章落印。
离得近的地方也罢,快马来回十来日便可,但若是云贵川这些偏远地区,来回一趟没有个把月是不可能完事的。
所以,他们就想了个办法。一位正在户部打工的考生咽了口唾沫,他吸了口气,对着木白道,在对账队伍出行之前,当地便已经准备好了一册空白账册,若是出了差错,直接誊抄在空白账册上。
而那账册,都是已经提前加盖好了地方官府的官印的。
众人闻之色变。
第103章
公章是一种极其重要的存在,即便是在有多种官方窗口的后世,大多数正式文本都要盖上公章才作数,何况是现在。
如今民众的识字率不高,常常会用按指印的方式代替签名,但就算如此,再朴实的农民都知道,手指印是不能轻易按的,尤其不能按在空白纸头上。
否则一不当心就有可能被夺走财产,更严重点自己的人生自由都会没有。
在后世有各种法律保护的情况下,就连签订入职合同的时候都要逐字审核,检查看有没有漏洞或对自己不利的条款,更何况是律法尚不完善的洪武朝。
如今的官府居然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会去敲空白官印!?
就算是敲在了账簿之上,又是由底下小吏护送,但也不能保证这印章不会被人利用啊。
而且如今的官府就是当地最大的司法机构,这小小的一个印章就代表了当地所有人的生杀大权和行政政策,若是有人以权谋私擅用官印
这种事不出则罢,一旦出事就是大丑闻,即便后来弥补得当,国家在当地亦是颜面扫地,公信力也将大大下降。
人的记忆在保存负面事件的能力要远比记忆正面事件强得多,说不定几十年后仍会时不时地拿出来当反面加急才,万一被某个读书人写到了自己的著作上,那更是遗臭万年。
即便不提这些,敢问账务核对有误之后,直接在空白账簿上盖章誊抄,那其中的监督意义何在?
如今采用这一套对账手法正是为了防止中央和当地官员沆瀣一气,一起欺上瞒下,起到的是相互监督的作用。
结果这些人倒好,搞个阴阳账本来应付交差,但凡其中有一个人动了歪脑筋,修改一下数额,恐怕连当地执印都不知道自己所在地区实际上缴了多少税款。
这可真是好聪明的一群人。木白都被气笑了。
他这一笑顿时打破了桌面上的寂静,有人扶额喃喃,有人不敢置信,此时,所有人的心声都是一样的:不可能吧,怎么会这么蠢?
这次聚会是沈二出面组织的,借口留京的十六届考生聚会邀请木白来的。
主要是此事目前完全是那位落榜考生的片面之词,尚无实据,又事关重大,沈二生怕一旦捅破,那就是滔天之祸,所以不得不找了个理由把木白给约了出来。
作为和木白同吃同住相处了大半年的小伙伴,沈二很相信这位小伙伴的能力和头脑。
虽然这事告诉你可能会让你为难。沈二有些内疚和担忧,但这绝非小事,而且我们也不知道是一省的特殊情况,还是属于台面下的共识,如果是后者,那就太糟糕了。
如果大明每个省、区、县都玩这一套的话,那么可想而知每年收上来的税款有多少水分,这个发现真是要把天都捅破了。
再仁慈的帝王也不能容忍官员在税粮上下手,更何况是洪武帝这个从登基之日起就扛着反腐大旗的皇帝。
此事一旦证实,不知要滚落多少人头,而且还都是高官的人头。
或许,或许也没有那么糟糕,可能真的就是为了简化流程。发现这一端倪的落榜考生勉强笑了下,也,也就是渎职,我那次看到的就是地方官员在根据户部的账册誊抄
但谁也没办法证明户部手中的账册就是正确的,如果户部内有人在数字上动了手脚,在计量上又少写一笔,还得到当地认可,那么其中的差额便会入了这官员的口袋。
木白垂下了眼帘:税务之事,若是当地算错,便当回去纠正了重算。若是户部算错,也当据理力争。现在这种在账簿上先落印再誊抄的法子,便是默认户部就是正确的,唯户部马首是瞻。
如果要这么简单的话,还不如每年由户部提前算完缴纳税额,再将之下发到地方,然后由地方直接送来呢。木白摇了摇头,叹道,这绝不会是个例。偷懒之心是会传染的,就算当地掌印不愿意,来回跑的吏员也会想办法说服,或是自己偷盖。
经历过长途奔波的木白太清楚这些吏员心中的想法了,大明的官吏出差可不像现代那般轻松,甚至于还有差旅费和补贴。
这些人来往各地都极为艰苦,交通工具也只有驿站的马匹。至于补贴?这本来就是你的本职工作,招聘你进来就是干这个的,怎么可能会发补贴,最多就是地方官员私人多给些口粮钱,保证其路上能吃些热乎的。
来的时候还好,他们要押送税粮,走得不至于太快,但如果重新誊抄的话可就得赶在死线之前来回,这么长途跋涉地跑一次,远一点的地方那真是连屁股都要颠成四瓣。
在这一前提下,只要有一个人提出敲空印的想法,旁的吏员一定会得到启发。
如果只是渎职倒还罢了,若是户部当真有人查出贪腐后面的话木白没有说下去,但大家都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渎职在洪武帝这儿就已经过不去了,如果户部真的有贪污情况,那么所有的官吏都是帮凶,以洪武帝的脾气,他绝不会玩法不责众那一套。
作为从战场上走来,将大明从一片荒芜中一点一滴搭建起来的大明皇帝,他绝对有重新推翻那些腐朽的地基再建一次的底气。
餐桌上的众人俱是一阵沉默,只觉得此刻周身仿佛已经萦绕上了挥散不去的血腥气。
在来吃这顿饭之前,他们完全没想到会是如今这种情况,此刻只能纷纷将眼神投向木白:木皇孙殿下。
按以前的称呼就行。木白摆摆手,我们是同学,要说上下级什么的,等在官场上遇见了再说吧。
众人闻言不由笑了出来,他们中大部分已经踏入了官场,但是以木白的年龄和情况,他要正式走进奉天殿起码得十几乃至于几十年之后。
自古以来只有太子参政的,可没太孙参政的道理。说不定等大家遇见的时候,他们都要成老油条了。
想到这一点,沈二更加内疚了,小皇孙还没参政呢,现在他们把这些事告诉他,总感觉会有点犯忌讳:要不,要不您就当做没听到这回事?这事我们自己查,老六不是进的刑部嘛,到时候我们悄悄递给他。
这事你们不能查。木白将特地要来的白水一口一口喝下去,喝完了之后抬头道,你们谁也别沾手这事。
为啥?众人都有些不解,那不管了吗?
不是不管,而是你们不能管。一直在一旁沉默围观的阿初出声道,如果此事属实,不少官员都要落马。陛下处置他们之后,其后辈、学生、子女的仇恨就全都要落在爆出这件事的人身上。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这么多人盯着你们,想不出事都难。木白给了小伙伴一个赞赏的眼神,阿初到底是部族的少主,在政治嗅觉上那真是一等一的。
这事交给我!
见众人看过来的眼神都透露着【你可以吗?你也就是皇孙,万一被官员盯上岂不是也会糟糕】的讯息,木白摆摆手:我不行不是还有爹吗?而且这事最好谁都别沾手,如果可以的话,让我爷爷自己发现然后亲自去查才最好。
对了,你知道还有哪些省份没有入京的吗?抄一份给我。木白对那落榜考生道,以后你行事要谨慎些,不要露出任何端倪,更不要去打探什么,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吧。
沈二,你多注意着他一点,别让人折在里头。木白又细细叮嘱道,这事同户部关联不大,你在户部只要不刻意去打探便问题不大。切记,做好自己本分,莫要去涉险。
至于要怎么让洪武帝自己发现木白此刻还真没有思路。
这种事的严重性对方心里肯定清楚,除非亲眼撞到誊抄现场,或者拿到他们只敲了印章的空账本,否则还真不容易暴露。
回去得想个好办法才行。
这一顿饭吃得大家都心事重重。好在酒席过半,借着酒劲,大家又聊起了工作上碰到的一些趣事,加上木白也刻意扔出了几个八卦故事,场面才重新热闹起来。
散场时候,木白表示自己要悄悄先走:我是偷溜出来的,得低调些。
众人顿时表情就僵硬了,纷纷伸出手想要制止小皇孙冒险,并且一个个表示要送他到皇宫门口。
木白都无语了。
你们都送我到宫门口了,那我还溜什么啊?不是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曾经偷溜出宫了吗?那下次还能好好出来吗?
我这次出来特地没带木小文,要是被弟弟知道他有办法偷溜出宫,以后哪还有太平日子能过。
放心!木白抄起一直放在边上的一个小布包,冲众人比了下大拇指,我们之前一起过了那么久不也没出事,而且我的能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虽然这么说,木白还是非常谨慎的,他身上衣着非常朴素,上到发带下到鞋子都是一副平民打扮,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有钱人的气息,距离去讨饭也只有一线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