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虚虚地托着他, 不敢触碰:师父带你回家, 好不好?
好。楚栖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记忆力非常好, 视力也非常好, 在这亮如白昼的火光下, 可以清晰地将每一个人的脸收在眼底。
他是真真正正睚眦必报的人,每次被欺负的时候,不会去想对方为什要欺负自己, 他也不在乎他们为什么欺负自己,既然被欺负了,那就找个机会欺负回来好了。
同理,如果有人要杀自己,那就找个机会把他杀了, 即便是一个团体也一样。
杀了就不会被欺负了。
他被神君轻轻抱了起来,被抱的时候也是疼的,因为身上很多地方都被烧伤了,或红或黑,连成一片。
但神君抱的很温柔,这让他可以抽出来时间,去记住更多的人。
很多人在神君降临的那一刻便跪了下去,包括头发焚烧的皇后与亲自点火的天子。
绝大多数的人是惊恐不解的,但楚栖发现,一样有一些人,比如那个一开始为他说话的圆脸女孩,神情露出了淡淡的欢喜,似乎在庆幸他的劫后余生。
和不在乎为什么会欺负自己一样,他也不在乎为什么有人不希望他死,他只知道,有些人该死,有些人活着似乎也挺顺眼。
神,神君
天子的声音带着颤抖,楚栖歪着头,看到他瑟瑟发抖的身体,他想,如果此刻父皇跪的是自己,怕的是自己,那定是十分快意的。
我以为经过屠宫事件之后,你会反思。师父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你为了你的王权,将旱魃之祸引到萧妃身上,安抚万民,本尊素来不问人事,知道的时候已经不可挽回,故按下不提。
师父,好像在为阿娘说话。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为阿娘说话了呀。
楚栖仰起脸看他俊逸的下巴,神情意外,但不妨碍他眼神期待而赞许。
虎毒尚不食子,更何况你还是一国之君,万民表率,竟能为了自己的王权接连使用相同的手段,一次对自己的女人,一次的对自己的孩子。神君的声音从沉痛到沉怒:这便是你的行政手腕,你的治国之道么?!
若已无能到只能牺牲妇孺才能管理好一个国家,南唐还要你这天子有何用?!
天幕陡然划过一道惊雷,闪电比火光更亮,伴随着他的斥责,滚滚擦过耳畔。所有皇室子弟皆脸色发青,天子更是几欲晕厥:是,是民众闹起,说楚栖危害神君,一定要朕出面
身为天子既不耳聪又不目明,不能辨别是非真假本尊真是高看你了。
雷鸣滚滚,楚栖抬头,水桶粗的闪电直直劈了下来,正中不远处的山头。
人群之中响起惊呼。
尔等愚民,胆敢伤及吾爱,即日起降雨十日,以示天惩。伴随着又一道闪电落下,白衣身影飘忽而起,语调蕴含赫赫神威,沉沉砸在每个人的心头:生死有命,好自为之。
暴雨说下便下,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淋湿了无数人的衣袍。
祭坛一片呼天抢地,哀求哭号。
忽然不知谁喊了一声:神说他不配为君!!
楚氏不配为王!
他才是惹怒神君的那个人,杀了他!杀了他!杀了景帝!!!
民众,官兵,王公贵族,纷纷乱作一团,在雨幕中上演了一场滑稽的闹剧。
楚栖窝在神君怀里,呆呆看着他的脸,有些吃惊,有些迷茫,还有些陌生。
不能理解的不只是他一个人,无妄远远地围观了一切,速速跟了上来:神君这是何意?您当真要推翻南唐么?世间皇位更迭,势必血流成河。
神君一言不发。
无妄又道:您方才只需阻止他们便可,如今贸然插手人间之事,只怕要对修为有损呐。
仙长好意司方心领。神君道:我要先带小七去看伤了。
青水急急跟上,他仍然处于极大的混沌之中,一颗心七上八下,完全不记得楚栖是什么时候被带出神殿的。
楚栖被轻轻放在了床榻上,他又哆嗦了一下,脸上已经毫无血色,但眼神却依旧清澈,像一面镜子,映着神君的脸。
别怕,我会治好你的,嗯?
楚栖点了点头。
神君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那素来白皙的腕子被烧的通红,因为方才有一块皮肉黏在他衣袖上,腕子内侧赫然已经露出了红中带粉的肉来。
神君只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道:都有哪里疼,告诉师父。
脚疼。
青水顺着神君的视线看了过去,陡然浑身一震,仓皇低下了头。
那是最先烧着的地方,红色的血肉混在焦黑的皮肤之间,半边脚趾已经露出了骨头,整个脚面皆凹凸不平,黑斑凝结成一块一块,触目惊心。
青水。神君开口,道:让仙长带着你,去请枯泓。
青水不敢耽搁,刚要转身,神君却忽然伸手,一个散发着赤金光芒的长刀悬浮在空中。
他愣愣看着。
此乃屠神刀,为司道所持,天地间仅此一把,刀灵神威莫测,若有人中途敢拦,你便拿此刀将其就地正法。
他话音刚落,刀上便缓缓映出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小小一个,语气冷酷:愣着干什么,天神尊有命,还不速去。
青水急忙双手接过。
刀灵难得被放出来,还想耍耍威风,却忽闻脊背一凉,扭脸便对上了一双贪婪的视线,眼皮狂跳。楚栖眼珠直勾勾地,一直到青水把刀拿出门,才依依不舍地将视线收回。
神君已经起身去拿药,他可以治好一些轻微的外伤,受制于神职的限制,却并不能活死人肉白骨。
楚栖半边趾骨在外面露着,目光跟着他的身影,道:师父,我头晕。
受了这么重的伤,不晕才是奇怪,神君道:你稍等一下,我给你擦上药,换件衣服。
楚栖用力眨了两下眼睛,听话地点了点头,道:师父还有止疼药么?我疼的厉害。
他说话的声音,只含着极其轻微的颤抖,是真的早已习惯了忍耐。
神君很快重新走过来,楚栖一口气吞了好几颗,说:还是疼。
神君静静望着他半晌,缓缓道:烧伤,难止,小七,能忍忍么?
人间恶火,烧的不只是他的躯体,那么多信念一致的人,造成的伤害是巨大的,是以烧的还有他的灵。
若他方才晚到一些,楚栖血肉焚为灰烬,灵魂也会一并消散。
他这一世本就是多得的,积攒了一万年的福德,也不过堪堪换了这一世而已。
这一世没了,便是真没了。
楚栖又点了点头。
他看不到自己魂魄被烧出的缺口,只是觉得疼,难以忍耐的疼。但既然师父这么说了,那就只能忍了,楚栖垂下睫毛看向自己的手,心想等枯泓医仙来了或许就会好起来。
神君转过身去,背影无声地佝偻了一瞬,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下一瞬,又抖擞着挺起,他打起精神,很快准备了伤药过来给楚栖擦。
楚栖困难地换上了衣服,老老实实在床榻上躺了下去,神君蹲在他身边,伸手摸着他的头,道:我看着你,睡吧。
楚栖闭上眼睛,又睁开:你要换天子,可以让二哥哥当皇帝吗?
这样的事,若在以前,神君定会回答,有能者居之。
但此刻,他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温声道:好。
楚栖更加惊讶了。
他又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再次开眼问他: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呢?
因为二哥哥对我好。楚栖说:师父,我不是记仇不记恩的。有人对我好,我会记得的,就算也没几个人对我好。
嗯。
楚栖看了他一会儿,道:师父,你为什么要来救我啊?
因为师父喜欢小七啊。
可我对你做了坏事,你是要把我治好之后,再讨回来吗?
不是的。神君说:我原谅你了,我不怪你,我只想治好你,不会等你好了,就教训你的。
楚栖不明白。
神君便道:二哥哥对你好的时候,跟你要过什么东西么?
没有。
你看,不是所有的好都要回报的。师父对你好,也不需要你回报什么,只是单纯想要你好好而已。
可我跟二哥哥没有仇,我没有欺负过二哥哥。楚栖还是看着他:我欺负了你,你为什么还要对我好?是因为我是漾月吗?
不是的。神君无可奈何,叹息着,耐心道:跟那个没关系,就算今天受伤的只是楚栖,我也会救你的。
楚栖又想了一会儿,道:你给我一颗糖,我也会给你一颗糖,你给我两颗,我也会给你两颗,你给我三颗,我可以试着给你四颗你不给我了,我就大度一点,送你一颗。
可是在你给我第四颗糖之前,我不会再主动给你糖了。楚栖说:而且如果你要拿走之前的糖,我肯定不能吃亏的,我也要把我的糖抢回来的。
他是真的不能理解:你为什么还要给我?我不光不给你,我还抢你的,你不生气,不恨我,还要继续给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有些人就是特例独行的,心尖上的人,和普通人,待遇是不一样的。神君告诉他:小七就是不一样的人。
因为漾月。
都说跟他没关系了。神君凑过来抵着他的额头,哑声道:因为我喜欢小七,我爱小七,我希望小七健健康康快快乐乐,这个期望就和你想得到我一样,你明白吗?
大宝贝
神君笑了一下,道:对,就跟你不择手段想要得到大宝贝一样,我也会不择手段想让你一直好好的。
楚栖忽然懂了。
他陡然想要撑起身子,却一下子又倒了回去,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儿,脸色越发苍白如纸。
一双眼睛却亮若星辰。
神君下意识想抱他,手虚虚环上去,却也只是虚虚环着而已,他低声道:不要乱动。
要抱。
你身上有伤。
要抱。他很坚持,并学以致用地威胁:不然我就不好了。
这么凶。神君轻轻拥住了他,楚栖挣扎着朝他怀里爬,神君只能小心翼翼地将他环住,尽量帮他调整到满意的姿势。
楚栖窝在他怀里,手臂和脚上都缠着满满的纱布,木乃伊一样支棱着。
随便动了几下,他额头的发丝便已经被汗湿了,粉润的唇瓣也像是被抽干了血,他气喘吁吁地说:师父对我好,我也会对师父好的。
我知道,别动了,好了,不要动了,就这样。
神君稳稳地拥着他。
楚栖听着他的心跳,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一字一句道:有人对我坏,我也一定要报仇的。
小七。
自己的惨叫无人在意,他从火里朝外看,一张张欢呼的扭曲的脸,可恨至极。
还有一干皇室,伪善的为难的表情。
让人呕吐。
小七,小七?
他的额头忽然注入一股凉意,楚栖堪堪回神,浑身已经被冷汗浸湿:师父?
师父已经惩罚他们了,南唐很快会乱起来,小七,你现在就好好养伤,不要胡思乱想,知道吗?
嗯。楚栖说:谢谢师父。
神君目光如水,又望了他片刻,再次贴过来抵着他的额头,哑声道:小七,你听话,这件事交给师父,我来处理,我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我要自己讨。楚栖说:从明澹,到今天的所有人。
他的瞳孔依旧黑白分明,却忽然鬼气森森。
他们都欺负我,欺负我,就都杀了,全都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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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神君的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他的掌心软而不柔, 干而不燥,带着淡淡的薄茧,按在眼睛上的那一刻, 仿佛有了缓和疼痛的作用, 楚栖的灵识忽然微微一静。
他眨了眨眼睛,睫毛刮过神君的掌心,带起一股轻搔慢撩似的痒。
森森鬼气消失匿迹。
神君的嘴唇凑到了他的耳边:好好养伤, 不管怎样,我都陪着你。
楚栖想起祭坛上他说过的那句:怎样都要。
是,不管我对师父怎样, 还是,不管我变成怎样,你都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