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移身到了另一边,恰好让出了位置令两人审视,面前的这匹马,毛色润泽,躯体健硕,不出所料的话,乃是柔利人养出的汗血宝马,万中挑一。
祁辛收回视线,倒是对这匹马十分满意,此马,一看就知道擅于长途跋涉,且速度惊风。
祁辛走过去抚了抚马头,在他面前,充满烈性的马儿倒是一反常态,极为温顺。驿站送马的小厮终于相信面前这位齐大人正是上头讳莫如深的大人物。
祁辛将马缰绳攥在手里,察看了马肚上挂着的干粮和预备的银两,转身说道:“这儿没你什么事儿了,你退下吧。记住,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来过。”
“是,大人所言,小的自当铭记于心。大人一路好走,这是过境的腰牌。”
小厮从腰间摸出一块墨绿图章腰牌交到祁辛的手上,然后躬身退了下去。
待到小厮走进了驿站,满腹疑窦的傅望之才开口道:“齐大人?原来王上一早就谋划好了一切,准备化名进入三苗。王上,当真好谋略。”
傅望之倏尔上前,祁辛嘴角上翘,不可置否的道:“盛世顺苍生,乱世自当谋天下。”
的确,祁辛的野心不过是其余五国野心的汇聚。
傅望之眸光一滞,尔后又道:“只是,为何只有一匹马?”
墨玉锦袍的男子正一瞬不瞬地注视过来,隔着树荫,栈桥下的景致在河流中被折射成几道光影,其间,倒映成剪影的傅望之笼罩于白尘倾洒中,恍若谪仙。
其实,他最初谋划的时候,也没有打算将傅望之牵连进这场漩涡,他现在的决定,是从攸廿的那封密信开始改变的。
“走吧,上马。”祁辛突然跃起,跨坐于马背上,向他伸出手。
傅望之蹙眉,略微迟疑,站在原处没有动作。
“怎么?怕我吃了你?”他戏谑的目光俯瞰而来,不知傅望之是介怀“君臣有别”,还是在意与男子太过亲密。
祁辛拽着马缰绳左右晃荡,马蹄悠悠转转地转了几个圈,让傅望之想起了前些日子与攸廿并肩策马啸西风的畅然之景。
“王上多虑了。”他脚尖轻点,倏忽间翻身上马,“只是,不知王上的骑术如何?”
祁辛转眸,傅望之虽上了马背,却刻意离他较远,他对上傅望之那双漆色眼眸,即刻上提马镫,“放心吧,孤的骑术,自是比攸廿更胜一筹。”
他仰首挑眉,但见烈马如风,穿过栈桥,绝尘而去。
颠簸的古道,身前恣意纵马的祁辛好似向他挑衅般,故意快马加鞭。
眼看着与祁辛的距离愈来愈近,傅望之妄图倾身往后,却被一只手牢牢的抓住。
祁辛单手扣住他的双手,另一只手却依旧打马前行,“你躲什么?抱住孤的腰,孤自今日起就化名齐辛,不是王宫里的周慧王了。”
祁辛极其霸道的将他的手搭在腰上。傅望之暗暗叹了一口气,不再做任何挣扎,认命的将手放在他的腰际,眼神微滞的瞬间,身下的骏马就开始撒丫子狂奔而去,逼得始料未及的傅望之猛地圈住了祁辛的腰。
这一抱,傅望之整个人正好贴在了祁辛的背上。
祁辛黑眸深锁间似有措手不及的波澜,这一刻,君臣之礼飞灰湮灭。
傅望之面上窘迫,正欲离身,祁辛却出言阻止了他,“别动,你要是摔下马延误了时辰,我拿你试问!”
他朝他瞪眼,冷哼一声,傅望之不得不承认自己被身前的男子唬住了,不敢再做动弹。
温热的大风拂过,晌午的日头升到最高,等到了周饶的边界,祁辛拿出了过境腰牌,一匹烈马两个人,就一路往前。
去往三苗,必然经过无启国。
祁辛略微放松了马缰绳,闲庭信步之间,越往南走,丛林越多,一抬首,崇山峻岭,比之庭界山有过之而无不及。
“翻过这座山,就是无启国的国境了。”祁辛眸光一凛,说到无启国,眼底有难以征伐的苦恼。放眼六国,只有无启国,他看在眼里,却不敢轻易犯境。
“据史料记载,无启国是戴国吞并大赭国重新建立的国家,位列六国,虽常居穷山恶水之地,却国力鼎盛,乃是乱世中的盛世华庭。”傅望之记得当年的楚睿最为崇敬的便是无启国的国子监,楚睿求学,去的便是无启国。
话音刚落,傅望之的赞扬令祁辛面上不悦,“无启国本不足为惧,两个弹丸小国,即使合并,也成不了什么气候。早晚,我要将无启收入囊中。”
祁辛停住了马,两人同样漆黑如夜的瞳仁,醇郁相映。
祁辛居高俯视无启国的群山,傅望之轻抿薄唇,须臾,颔首道:“传闻,无启国的秦王后虽不是开疆拓土第一人,却是无启所有律法的创立者。这几年,没有秦王后,就没有无启国的鼎盛繁华。”
傅望之常听老师谈及无启国的秦丘王后,总是饱含敬意。
想来,昔日的两个弹丸女国合并新生,一个地位低下的男子定然才智卓绝,方才登上了无启国的王后高位,成就了一段荡气回肠的传奇故事。
☆、以柔为美
迷迷蒙蒙的山峦被阳光笼罩,现出淡墨色的光晕,很快,古道上的骏马在无启国边境的一个小镇停了下来。
“两位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傅望之与祁辛踏入一家可以住宿的酒肆,卖酒的掌柜是个妇人,看模样已经年过五旬,鼻翼有痣,厚唇上翘,略显出市井刻薄的面相。
“麻烦掌柜,要两间临近的普通客房即可。”傅望之白衣锦袍,细碎墨绿的木莲点缀在袖口,衬出风雅绝致的气度,掌柜一见,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得不说,这是掌柜在小镇上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可惜的是,看他的装束,应该不是无启国的人。
掌柜不由得上下打量两个外境人,傅望之言罢,祁辛将一锭银子丢在柜台上,“掌柜,要两间清静的上房,我们要留宿两天。”
身侧的祁辛端着生人勿近的姿态,傅望之认为出门在外不必如此破费,毕竟盘缠有限。他正欲开口阻止,祁辛却抓住了他的手。
见状,掌柜收了银子讨好的道:“好咧,这是两间客房的号码牌和钥匙,两位拿好。”
掌柜分别递给两人一块小巧玲珑的圆木牌和圈着铜锁的钥匙,傅望之接过钥匙,又将圆木牌拿近一看,上面刻画的文字,纵使他阅卷数十载也不曾见过。
“齐辛,这是无启国独有的文字么?为何历代的史书中全无记载?”傅望之跟着祁辛上了楼,环顾四周,几乎每一个房间的房门前都挂着一个圆木牌子,上面刻画着的说是文字,更像符号。
祁辛兜兜转转之后站定,举起与房门前挂着的圆木牌相同字符的号码牌,“这是秦丘的手笔。这种字符名叫‘阿拉伯数字’,是无启国近年兴起的,听说可以用来记录序号。这‘阿拉伯数字’,的确比其余五国繁琐的文字要简便得多。”
说罢,祁辛推开紧闭的房门,放眼看去,里面的摆置清雅洁净,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没想到无启国边境的区区小镇也能打理得井井有条。”傅望之听他一言,觉得秦丘确是世间少有的奇才,便拿着手里的号码牌对比旁边的房门圆木牌,“这‘阿拉伯数字’倒是着实有趣。”
傅望之觉得无启国甚是新奇,远非史册当中寥寥数语的弹丸小国。
傅望之也推开了房门,走进去之前,祁辛叫住了他,“望之,记得入夜后锁好房门,这是女国,就算是小镇,夜里也不免有宵小鼠辈作祟,更何况,你还是貌美如花的男子。”
说到最后一句,傅望之听见祁辛又挑眉谑笑,倏忽蹙眉,“你能别用这样的词来形容么?”傅望之露出一副清冷孤傲的模样,祁辛尚搭在房门上摩挲的手,就在这一刻蓦地顿住。
祁辛抬起眼,仔细看了他半晌,忽然朗笑,“也就只有你完全符合这女国的男子审美。像我这样轮廓刚毅的男子,搁在这女国的大街上,根本就无人肯多看我一眼。更何况,无启国,男子素来以柔为美。”
祁辛渐渐挨得近了,傅望之听罢,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怒。
“嘭!——”祁辛刚刚走上前来,傅望之即刻进屋,反手将房门紧扣,尔后便是清晰的上锁声。
“望之,你锁门作甚?”
“为防宵小鼠辈潜入。”
“你……”
祁辛难得见傅望之跟他置气的一面,他知晓,房里的人当真是生气了。
可现下还是白昼……祁辛见傅望之在房间里闷声不响,无可奈何之际,只好先回自己的房间去。
侧耳听到隔壁房门关闭的声响,傅望之将铜锁打开,仍扣住房门,坐到了窗棂边的木桌旁,沏一杯茶,心有所思。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与祁辛不再以君臣相称,反而是直呼对方的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