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左拾飞已醒过神来,他拥有丰富的打劫经验,事发突然而不乱,表现出了梭子爷的最高素质,抢上两步,断然道:“大哥,咱们得回山!”
原本南柯山名头太响,若只是洗劫赌场,未必有人敢及时去报知官府,便是报了,官府多半也是装糊涂拖一拖再拖一拖捏着鼻子拖到这伙强人回山拉倒。但眼下哥舒夜破刀伤三命,夏州府再怎么能憋着扮乌龟,也无法坐视有人对着乌龟脑袋拍下去这般放肆。
到时州府捕快乃至执戈营一经出动,南柯山只带了二三十人,必定吃亏,因此还是早走为妙。
哥舒夜破点了点头,他决断极快从不含糊,当即还刀回鞘,转身便走出门去。
左拾飞低声问道:“你不打紧罢?”
穆子石声音破哑,却道:“没事。”
回过头去,见血泊中三具尸身惨不忍睹,眼睫习惯性的垂下,有些恍惚,眸光却冷硬。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却是无可奈何,不能不为之。
陆旷兮对林神爱的断腕续钩几乎入了魔,穆子石筋疲力尽的星夜回到粮台小院,本想洗沐一下就赶紧睡觉,却见他席地坐在一盏油灯下,低垂着头,面前一卷牛皮针套已经打开,数十支银针或长或短或粗或细,闪闪发光,又有一张陈旧的图谱,穆子石凑近一看,上面绘着密密麻麻无数经脉血管,不由得问道:“水香的手腕能接么?”
陆旷兮正凝神思索,闻声一惊抬头,这一抬头,却把穆子石惊到了。
83、第八十一章
陆旷兮因夜深人静,又是独自一人,就不曾戴面具,此刻油灯光影中,半张脸无遮无掩,但见烹煎炒炸断壁颓垣,连地府恶鬼见了都得避退三舍,偏偏另半张脸又是山清水秀眉目分明,一看就知此人本有个斯文俊秀的好相貌,穆子石缓过神来,惊骇之余,又觉得可惜可叹。
陆旷兮忙将面具覆上,连声道:“可真真对不住,吓到你了……”
穆子石温言道:“不打紧,是我失态。”
说着伸手轻轻帮他摘下面具,笑道:“子石有幸,已见过先生真容,先生不妨松快些,整日戴着这个也不舒服。”
陆旷兮怔怔的凝视着他,穆子石只是安安静静的对面而坐,双眸如春水澄澈,没有丝毫厌弃嫌恶之色。
良久,陆旷兮声音颤抖着问道:“你……看着我这张脸不害怕不恶心?”
穆子石道:“乍一眼看到,是吓了一跳,但再看却不会了。先生的脸是为了给南疆疫民治病这才毁掉,怎会令人害怕恶心?”
顿了一顿,道:“再怎样颜如皓玉春风如酒,一样有垂眉落眼人皆掩目之时,美丑俊陋都只是皮相,子石虽不才,却还不至以貌取人……我敬慕先生,是为了先生不独妙手,更有济世仁心。”
陆旷兮沉默片刻,低声道:“穆子石,我真看不透你……本以为你虽聪明,心性却透着股邪劲儿,没想到……”
手放在他肩上,微笑道:“你是个好孩子……我看错你了。”
穆子石笑了笑,低下头避开他的眼神,道:“先生,哥舒夜破今日杀了三名妓院女子。我虽竭力阻止,却还是……”
陆旷兮皱着眉:“这岂不是滥杀无辜?”
穆子石翘起的嘴角有些讥诮的意思:“他恐怕想到了自家充作官妓的姐姐,却不因其受害而怜惜那些同样遭遇的女子,反而下手格外凶残。先生,哥舒夜破心中只剩了仇恨,再容不下其他,这种恨完全融在他的生命里,活着一天,他就要为恶一天,更不愿有任何人或者事,让他回想起当年的家破人亡。”
“先生,你于他的救命之恩,恐怕是祸不是福。”
陆旷兮神色悲愤,叹道:“我明白……便是哥舒夜破还记得,我也断不会承认,救他一人却害了无数人,本就是我的罪孽。”
穆子石轻声道:“救人不分贵贱是先生的慈悲,但以后善恶却该斟酌。”
陆旷兮若有所思,穆子石随手拈起一支银针,悠然道:“好比先生神针,既能接续经脉,使得断腕借钩复生,但也能偷天换日,藏患于神鬼不知处。”
陆旷兮不禁变色,道:“我是大夫,纵然不能治好那位姑娘,可也绝不该害人……”
穆子石冷笑一声,不客气道:“先生未免鼓瑟胶柱了些,精铁续血肉,本就是逆造化而为,先生是神医,却不是神仙。”
油灯火焰微微闪动,映得穆子石脸色如雪清寒:“施术后林神爱三五年内并无不妥,但再过些许时日,就会患上怪病,不致命,却浑身无力四肢绵软……林神爱是寨中三哥,手下亡魂无数,失了武功或许反而能下山当一良家女子,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与人于己都是幸事,先生,你看呢?”
陆旷兮眼神中颇有挣扎之色,半晌不语。
穆子石也不急躁,若无其事的起身道:“先生早些安寝罢……夜冷霜重,那边木箱里还有被褥,先生只管取用。”
出屋时反手关上门,嘴角一抹笑容清疏畅快,陆旷兮再怎么犹豫,最后必然会按自己所说的去做。
方才短短一席话,先是攻心取信,后有情理利弊无不兼顾,便是齐予沛复生,亦不过如此,陆旷兮岂能脱离股掌?
山上降雪时,林神爱手腕接续的钢钩几乎就和自己生出的手掌一模一样,灵活自如,如臂使指,且因是精钢所制,水火无阻刀剑不惧,又比血肉之手可堪大用了许多。
林神爱心情愉悦之下,径自去哥舒夜破处一一展示。
看着林神爱艳丽面孔上的红晕,哥舒夜破只一派冷静:“听说陆旷兮曾再三劝阻,说断腕续钩实是匪夷所思,杏林无数前辈国手都未曾试过,他虽能勉力而为,却怕后患无穷,你为何还是一意孤行?”
林神爱从屋角炭盆里,用钩指夹出一块通红的火炭,笑道:“大当家,我有了这只如意钩,好比如虎添翼,你不喜欢么?”
哥舒夜破道:“我自然高兴,不过是担心你日后万一有所病痛罢了。”
林神爱目光热烈,大胆直视着他:“我不怕,只要能在大当家身边,做你的左膀右臂,以后哪怕身首异处,也是心甘情愿。”
哥舒夜破失笑:“怎会身首异处?南柯山的兄弟,将来都免不了一个好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