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石收敛了笑容:“不,少冲,你不要为哥舒夜破做任何事,从明天开始,你与南柯山,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齐少冲想都不想,当即怒道:“可你还在这里!你为什么总不把自己当回事!”
“不用担心我,哥舒夜破还舍不得杀我……南柯山少不了我这么能干的粮台。”说这话时,穆子石甚至慢慢漾开一个笑容,只不过这个笑容在完全暗下来的天色中显得古怪而凄惨。
看着他破裂却上扬的嘴角,齐少冲的心仿佛被千斤铁网缚住重重往下牵扯,半晌低不可闻的说道:“你总是瞒着我……总是这样让我一无所知的像个废物……”
穆子石避开他的视线,咬唇出血,可咸涩的血味根本遮不住那股仿佛还残留着的恶心的腥滑,掩着嘴,强忍下呕吐的欲望,勉强道:“若不出所料,这几年烽静王定会动手,我只知他要废掉齐和沣,但废掉齐和沣之后,却不知他会作何打算,或许是在宗室中挑一个傀儡,或许干脆自立为帝……他这几年潜心谋划,不急不躁,想来一击必能奏效。无论如何,你此去雍凉,全靠你自己,好在他在明你在暗,只盼着你此行是与虎谋皮,而非以身饲虎。”
齐少冲听得很认真,听完却用他那双漆黑的眼睛静静凝视穆子石,问道:“你这次的坠马生病有蹊跷,哥舒夜破对你……到底做了什么?”
穆子石登时勃然大怒,这几年来齐少冲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却又外强中干到一击即溃的模样:“哥舒夜破只不过是个畜生,他对我做了什么?你说他能对我做什么?最坏不过咬一口罢了,如果你只把心思放在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上,再加上你天生蠢笨得不可救药,我真怀疑你母亲当年为了你害死四哥,到底是不是被蛊惑下咒了!”
颤抖着的手指突然被齐少冲轻而坚决的攥住。
齐少冲沉默着听他大发雷霆,待他发泄了个够,方道:“你不说也好,其实我也不敢知道。我怕知道了,却无能为力,更怕自己会忍耐不住……”
“我一点儿都不喜欢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更不喜欢眼睁睁看着你受伤自己还不得不忍,忍字心上一把刀,这把刀把心割破了,见了血,再结了痂……就像四哥当年,明明知道母亲要毒杀自己,也一忍数年一样……我知道,我亏欠四哥太多,也欠你的,所以我从此不能辜负你们。”
他稚气未脱的脸上有一种格外沉静却不可撼动的气度。
穆子石终于明白,齐少冲变了。
在即将孤身远赴安危难测的雍凉时,他脱胎换骨般一夕长大,原本的率真阔朗里,多了冷静通透和自制谨慎,有了深邃的重重城府,懂得了忍耐与蛰伏。
穆子石欣慰之余,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仿佛看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狮子终于亮出了獠牙利爪初露王者气象,却再也回不去无忧无虑随性而为的最初,一时怅然道:“为什么突然……懂事了?”
齐少冲不答,只是慢慢拥住了他,目光落在他的颈后,那里的咬痕浅了许多,再过几日,想必就会褪得干干净净再无痕迹,但谁也不知道,这伤痕却是一根粗糙尖锐的铁线,从天灵盖直扎到了自己心里,用最痛的方式使得自己摒弃了最后的天真,无路可退一瞬成长。
良久放开穆子石,求道:“子石,帮我收拾行李罢!”
穆子石冷笑:“好啊,不过……”
齐少冲习惯性的深吸一口气,抖擞精神,准备迎接劈头盖脸的羞辱嘲讽,不打叠精神会听不懂的,而且以后大概很长时间会听不到了,所以齐少冲很珍惜的竖起耳朵:“不过什么?”
穆子石不负所望:“我只知道你的眼睛是用来出气的,脑袋是用来养锦鲤的,却不知道你的手是用来做什么的?”
齐少冲很愉悦的应道:“嗯。”
穆子石眉毛一扬:“嗯什么?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我看你比朽木粪土都还让人生气,朽木可做柴禾,粪土能肥田地,你呢?你能做什么?”
齐少冲聚精会神的听着,喜气洋洋的答:“我能挨骂。”
平时穆子石对着齐少冲嘴就很毒,今天尤其毒,平日如果说是金环蛇,今天就是衔着棵断肠草的金环蛇,平日好歹算是小题大做牛刀杀鸡,今天完全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毫无必要的尖酸刻薄,但齐少冲却欢乐开怀,捡骂跟捡金子似的。
一个晚上,齐少冲笑得脸都酸了,但心里知道,若是自己一旦不笑,也许就会落泪,齐少冲更知道穆子石为什么格外的言辞毒辣,那是因为他格外的舍不得自己离开。
送走齐少冲后,这天左拾飞打来一只小雄鹿,扛在肩头迫不及待就去找穆子石。他是个直肠直肚的脾气,憋了满肚子的话要一吐而快,但深知不能被齐少冲知晓,这些时日只憋得脸发青嘴发苦肺都要炸了,如今齐少冲一去,便再也忍耐不住,脚底生风脱了缰的野狗般直冲进了粮台小院。
穆子石脸色阴郁,正与陆旷兮低声说着话,手里拿着个茶盅大小的粗瓷圆瓶,见左拾飞闯入,不禁蹙眉不语。
左拾飞将那只鹿往石径上一扔:“子石……”
看着他幽深如潭的一双眼,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穆子石淡淡道:“左大哥是特意送鹿肉给我们吃的么?”
左拾飞忙道:“是啊,烤着吃或者炖着吃,滋味都好得很。”
那只鹿半死不活,挣扎着想逃走,却箭伤太重无力站起,穆子石听它叫得凄惨,放下手里的瓷瓶,起身绕着瞧了瞧,却见它腹下一物直愣愣的垂着,又粗又长,鲜红狰狞。
怔怔看了良久,甚是好奇的用脚尖轻轻拨了拨,雄鹿猛的扭过头颈,温顺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凶狠的光芒。
穆子石浑身一哆嗦,默不作声的寻了块石头,慢慢举起,对准了狠狠砸下,只听吧叽一声响,那鹿哀鸣声中,鹿阳已被砸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左拾飞与陆旷兮只看得目瞪口呆,穆子石却轻声笑了,眸光流转,道:“多谢左大哥。”
左拾飞见他举止有异,忙转开话题,指了指桌上的瓷瓶,问道:“这是什么好东西?”
91、第八十九章
这下连陆旷兮脸色都变了,愤然瞪他一眼:“与你无关!”
左拾飞愈发好奇,上前打开瓶盖,见只是普普通通一瓶半透明的脂膏,不过格外细腻滑润罢了,心中着实不解,但看他二人的神色,却也知绝不该再问,只得讪讪放下瓷瓶。
穆子石冷眼看着:“左大哥,你鹿肉送到了,心意我们也领了,请回罢。”
左拾飞略一思忖,一咬牙,道:“子石,那晚……我不是怕大哥,也绝不是存心不救你,我,我只是……”
穆子石垂眸遮住厌烦之色:“不必说了,我都明白。你只是从来不会违逆大当家而已,毕竟你和他患难与共,是手足是兄弟,犯不上为了区区穆子石,拿你们多年的兄弟之情,甚至拿自己的性命犯险。”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却又无从驳起,左拾飞急道:“若他不是大哥,我……”
穆子石漠然打断道:“我明白,若辱我的是别人,你必定不会袖手旁观……左大哥还有别的话要说么?”
左拾飞语塞,心中堵得厉害,几乎想掉头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