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硕对此反倒不如秦海鸥这么上心,他惦记着回去修改作品,随口应道:“是吗?”
“当然啊!”秦海鸥以为他不信,嚷嚷了一句,忙又把话音压下来,不知为何就换上了一副安慰的口气,“老师只是看起来比较严肃,其实他对人可好了,你不要怕。”
谭硕见他已经完全想偏了,懒得跟他解释,拽着他去找于崧,三人就作品的处理和修改又讨论起来。这时乐团的乐手们已经离开了,排练厅里只剩下乐团的工作人员、于崧的助理和于豆豆等人。他们见三人还在说话,既不敢上前打扰,也不能走,只好在远处耐心地等着。
三人捧着乐谱说完了正事,按照于崧的习惯,一般这个时候他就会收起谱子走人。但是今天排练的这个作品成功地引起了他更大的兴趣,并且这种兴趣已经从作品本身延伸到了它的创作者身上。于崧开始问谭硕一些更私人的问题,例如谭硕是哪个学校毕业的,从前还写过别的作品没有,今天的这个作品又是什么时候创作的,以及是在什么背景下创作的等等。
其余的工作人员远远地望着三人,就见三人不但丝毫没有结束的意思,反倒越说越起劲。起初主要是于崧和谭硕在谈,不多时秦海鸥也加入进来,眉飞色舞的,似乎是聊起了关于“采风”的话题,秦海鸥还唱了一段很像民歌的曲调。后来,不知谭硕说了什么,于崧竟一扫排练时的威严,突然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这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排练厅里,连站在后排的工作人员也听得十分清楚。最后还是于崧的助理先忍不住了,凑到于豆豆身边低声问:“于指和这位谭——”他顿了顿,临时换了个更尊重的称呼,“——和谭老师,以前认识?”
于豆豆此时的心情其实与对方差不多,但她只是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应该是第一次见面。”
那助理“哦”了一声,不说话了。于豆豆则又转眼望着相谈甚欢的三人。今天的排练彻底刷新了她对谭硕的认识。这一刻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佩服谭硕多一点还是佩服秦海鸥更多。这就好比终于发现自己不屑一顾的煤块原来真的是金子,而秦海鸥就是那个力排众议一直坚持认为它是金子的人。
三人愉快地聊了很久,离开排练厅时仍觉意犹未尽,一边继续聊一边并排往外走,直到进了停车场,谈话才不得不止住。于崧对谭硕道:“有什么想法,咱们随时沟通。”
谭硕点头说好。于崧又道:“那就下次排练见了!”
这才和众人道了别。
第九十七章
首次排练后不久,谭硕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他的老同学李真强打来的。他二人多年铁打的交情,但没有要紧事的时候常常好几个月也不联系一次,因此当看到来电显示时,谭硕还以为李真强找自己有事。谁知刚一接起来,就听李真强一改往日的习惯,没有以“耗子!你还活着吗!”开头,而是劈头问道:“你在哪?!”
谭硕愣了一下,随即想到李真强可能是听到了一些风声,坦言道:“我在市里,我回来了。”
李真强果然很气愤:“操,你真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他妈怎么回来了也不吱一声!”
谭硕忙道:“我是要告诉你来着,但最近有点事情,我本想等忙过这一阵再请你喝酒。”
李真强还是不满:“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在忙什么事情?”可不等谭硕回答又气势汹汹地审道,“我问你,秦海鸥要弹的那个新作品是不是你写的?”
“是我写的。”谭硕如实回答。
“你大爷的——”
李真强气结。他本来并不了解谭硕的近况,更不知道谭硕已经在城里住下了,但今天在录音棚工作的时候,他无意中听见来录音的乐手们谈论起几天前的那场排练,说秦海鸥如何神乎其技,新作品如何厉害,还提到了谭硕的名字。李真强听到“谭硕”两个字,第一反应是不信,因为他所认识的那个谭硕应该在龙津镇卖米粉,不可能和秦海鸥的复出音乐会扯上关系。可紧接着一个乐手就提到谭硕的毕业院校,还说自己的一个朋友在乐团拉大提琴,和这个叫谭硕的是同届的同学。众人略一回忆,很快想起来李真强也是同校的,甚至有可能和谭硕同班,便都问他是否认识此人、此人是何来头。这时候李真强已经傻眼了,他心里很清楚,与自己同校同届、作曲水平还够得上让秦海鸥开复出音乐会的,只可能是他的铁哥们谭硕,没有其他可能。但如果真是这样,谭硕回来以后怎么不联系他呢?!李真强越想越奇怪,匆匆敷衍了几句便从录音棚里溜出来,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给谭硕打电话。
谭硕本来也没想瞒着李真强,但一来秦海鸥的情况实在太过特殊,不便透露,二来他们回城以后就面临着首次排练,谭硕担心秦海鸥排练时出意外,暗地里始终悬着心,没有心思与老友聚会,因而迟迟不与李真强联系。排练圆满结束后,谭硕趁热打铁地把作品修改了一番,直到最近两天才有些闲情,正打算招呼李真强出来吃饭,不料李真强倒先把电话打来了。
李真强一听竟是真的,张口就想开骂,可由于太过震惊,半晌也没下文。谭硕笑道:“约个时间吧!你定地方,我请客,咱哥俩好好聚一聚。”
“谁他妈跟你是哥俩!”李真强气得不行,顿了顿又道,“你丫是该请客了,你等着!今天我录音。明天,明天你给我滚出来,把你的问题交代清楚!”
谭硕连声答应了。第二天,两人在李真强订的一家烧烤店见了面,落座之后先点了菜,又要了两升扎啤。李真强喝了口扎啤润润嗓子,就开始数落起谭硕来。
李真强怨气冲天,一怨谭硕回城后不和自己联络,二怨谭硕竟把音乐会这等重要的事情瞒着自己,最后总结道:“你丫实在太不像话了,背着哥们一声不吭地混得风生水起!亏我还担心你的米粉店开不下去,没想到你他妈的已经爬到食物链的顶端了!”
谭硕当然理解老友的心情,见他愤愤地听不进自己的解释,只好把责任推给秦海鸥,想来秦海鸥也不会介意:“你也知道这是人家的复出音乐会,不肯轻易走漏风声,排练前谁也不让说,谁漏了消息要谁好看。”
李真强这才消了气,嘴上说着“那还能怎么地?难不成他还能吃了你?”,脸色却明显缓和下来,口气一变,就开始八卦,“你快说说,这作品到底怎么回事?是你去找的秦海鸥,还是他来找的你?”
“是他先委约的我。”这个问题没必要瞒着,谭硕也就实话实说。
李真强一听,下巴都快掉了。作为屈指可数的几个知晓过去真相的人之一,他从不怀疑谭硕的创作水平,但秦海鸥和谭硕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别说谭硕早就心灰意冷,就算他没有,这两个人怎么会产生交集,甚至还在一场如此重要的音乐会上合作,这简直就是火星撞地球的概率。
谭硕也知道如此简单的一句话无法满足李真强的好奇心,便将秦海鸥和自己从认识到委约的过程真假参半地讲了一遍,说两人是在秦海鸥到古镇旅游时碰巧认识的,后来又结伴去采风,因此才有了这个作品。李真强听得啧啧称奇,将信将疑:“有这么巧的事!那他为什么决定让你写呢?这种分量的音乐会,怎么也轮不到你啊!”
谭硕笑道:“还能因为什么?当然是被哥的魅力折服了呗!”
李真强还是有点不信,谭硕只好转移话题:“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不知道他是秦海鸥,还以为他就是一个来龙津旅游的小青年,当时他住在隔壁客栈,经常来我店里吃米粉,我还使唤过他,让他帮我端盘子。”
李真强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顿时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就想起一事:“哎我说,去年那次救场的录音,是不是他给录的钢琴?”
“是。”谭硕笑。
“那小提琴和大提琴呢?”李真强的直觉告诉他,既然钢琴是秦海鸥,那么另外两件乐器的演奏者应该也不是一般人。
“这我就不知道了。当时他好像不愿意说,我也就没问。”谭硕道。
“说不定是吕立秋他们,他们跟秦海鸥关系最铁。”李真强自顾自地猜测着,摸摸下巴,“看来秦海鸥这小子还行,挺仗义的。”
他思索片刻,忽又脸色一变:“那他给你多少钱啊?委约合同签好了吗?”
谭硕骂道:“你能不能别这么庸俗,动不动就谈钱?”
李真强不屑:“我就是个俗人!”说着灌下两口啤酒,就道,“秦海鸥是谁呀,一般人高攀得起吗?我还不是怕他仗着名气欺负你,怕你吃亏才给你提个醒儿!他师兄什么德性你忘了?像他这种级别的钢琴家,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作曲这么好呢?吃一堑长一智,你可别好了伤疤忘了疼,跟这些人打交道,多长几个心眼总不会错!”
谭硕知道他向来心直口快,一方面因为作品即将上演而替自己高兴,另一方面却因为肖聪的事情,对秦海鸥有些戒备,但这件事中的曲折实在很难对李真强解释清楚,许多细节也不能告诉他,于是只道:“你放心吧,我明白的。”
李真强本来不想揭谭硕的伤疤,可话题扯到肖聪身上,便有些收不住,接着就问:“肖聪那事儿,你听说了吧?”
“嗯。”谭硕微微点头。
“他也有今天!”李真强冷哼一声。
谭硕招手叫服务员来为二人添酒,然后靠在椅背上:“这件事情……我现在已经看淡了。他不把心思放在音乐上,走到今天这步也是必然的。”
“丫活该!”李真强啐道。
谭硕笑了笑,对小蓬门里发生的一切只字未提。两人继续边喝边聊,从近几个月来的业界新闻聊到早年作曲班的老同学们,直聊到烧烤店打烊才意犹未尽地离开。临别前谭硕告诉李真强,自己给他留了音乐会的贵宾票,让他务必要来。李真强酒意仍在,情绪有点激动,哽咽道:“耗子!……操,你别笑、笑话我!”他抹了把脸,在谭硕肩上用力拍了几下,“哥们可、可算等到今天了!……太他妈不容易了!”
谭硕心里也很感慨,但还是比他镇定一些,安抚了几句后,就先替他叫了辆出租车,自己则在街边坐下,待夜风将酒气吹散,心绪也平复下来,这才起身离开。
第九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