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如絮,随风走过人的头顶,天光透过云隙倾泻下来。空气里是沉闷的脚步声,随着远方传来一阵阵敲响的战鼓,踏过地面有节奏的向前方推进,溅起的烟尘弥漫这片天地之间、人的视野。传令的骑兵带着将校的命令来回飞奔在各阵列嘶声呐喊,片刻之后,前方的刀盾轰的一声将盾牌立地上,以防御的姿态左右延伸开去。
旌旗林立,有‘关’字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缓缓向前推移的中阵里,面如重枣、长髯抚动的将领坐在枣红马上,一柄偃月刀抗在步行的壮汉肩头,他轻阖双眼,握着缰绳的手不易察觉的颤抖,不知在想什么。他叫关羽,河东解县人,因杀人而四处流落,二十四岁时便跟随兄长刘备从北杀到如今五十一的年龄,灭黄巾、救援徐州、打吕布、战河北袁绍……等等等,许多人在他生命里过去。
前阵列传来列盾的声响,某一刻,阖着的凤眼在阳光里睁开。
“周仓,你说关某这辈子打了许多仗,可谓辉煌?”
抗刀的汉子回过头来,似乎有些耳背,“啊…..君侯在说什么?”
关羽摇了摇头,望着前方天与地的尽头山峦起伏,林野绿盈,片刻后,他笑道:“关某一生征战,想起当年下邳时的一幕,那吕布天下无双的姿态,至今让我难忘,你我武人最辉煌的,莫过于让天下人都记住、都推崇。世人皆道关某乃高傲自负之徒,岂不知……我也是凡人,贪图这世间名誉,也想贪那‘天下无双’四个字。”
“.……而吕布,就是毕生想要亲手战败!”话语最后一字落下,长髯原本轻轻抚动,陡然拂了起来,战马爆发出嘶鸣,关羽伸臂抓过周仓肩上扛着的青龙偃月,沉重的划过空气,映出一片森寒斜垂的落下马侧,带出嗡的一声颤鸣的瞬间,“威震华夏——”纵马冲过万人之间响了起来。
横刀勒马立于阵前,“吕布!”
“关云长在此——”
长髯抚动,杀气凛然。
雄壮的声音远去天云,随阳光折射而下,天与地之间的尽头,一条黑线犹如潮汐般席卷带着轰鸣而来,沉寂的沙砾微微抖动,然后跳了起来,一只只铁蹄旋起泥土,偶尔一两枚石子踩的飙射出去,成千上万的骑兵在左右两翼延绵展开,插着令旗的传令骑兵奔涌中间的幽燕步卒军队,名为邹丹、田楷的幽州老将不断发出调整的命令,以四个五千人阵型保持巨大的方阵有条不紊朝前推进。
后方的中阵,‘吕’字大旗猎猎作响,下方是一辆三马拉动的战车,吕布并未着甲,坐在矮几后面观阅一卷兵书,听到对面远方隐约有高亢雄浑的话语传来时,微微抬起目光看了一眼,对侧面骑马并行的女儿说道:“看来为父的名头,让一些人还是念念不忘啊。”
“父亲稍待,女儿这就去把那关云长生擒过来。”
卷毛赤兔打了一个喷嚏,甩动鬃毛的时候,上面的女子一横月牙戟,浑圆修长的大腿紧绷,就要跃马出阵,随后被车上的吕布挥手打断,“你非关云长对手,而且三军十万儿郎,为何要与他捉对单挑?若输了,平白伤我军士气,赢了也没多大帮助。”
竹简卷动,缓缓卷起来放到一边,吕布站起身,目光扫过周围延伸到天边的军阵,负手笑了起来:“军中赵云、黄忠、魏延、文丑、张辽等将也是万夫难挡,一个关云长,他们其中任何一个都能拖住,剩下的五万荆州军还不够我们分的,玲绮要记住,为将者,当知以战事为重,而非自身血勇,为父当年就是走偏了。”
“丈人说的有理……”作为右都护的陆逊点头小声回应,偷瞄了一眼那边的妻子,正好与对方横眉瞪来的眼睛对上,连忙转开,神色严肃正经的招来传令兵,却是半天没发出命令。此时,战车上的吕布面容和善的看了看女婿和女儿,对于夫妻之间的事,做为过来人,自然是明白其中妙趣的。
吕玲绮狠狠挖了一眼夫君,这才转头愤愤不平:“可那关羽叫嚷父亲出去,咱们怎能缩在中阵,岂不堕了威名。”
“谁说,为父不去的!?”
陆逊下意识的想要阻止,毕竟吕布如今年岁大了,就算武艺不减,体力已是跟不上了。吕布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让驾车的士卒去往前阵,偏头对女儿、女婿眨了眨眼睛:“兵者,诡道也。剑走偏锋,攻心为上!”说完这句,车辕驶开,从士卒让出的过道径直过去,吕玲绮不放心,将中阵交给陆逊,又叮嘱了几句,这才策马跟在后面一起去往前阵。
呜——
呜呜呜——
苍凉的号角吹响,浩浩荡荡的军阵轰的一声停下推进的脚步,一面面盾牌自幽州步卒手中放下立在地上,左右延伸开来的黑山、白狼两部骑兵也在同时勒停了马蹄,地面扬起烟尘随着风吹过来,弥漫在两军阵列之间,片刻,升上所有人头顶,遮蔽了阳光。
青龙刀微垂摇摆,枣红马颈下叮叮当当响起一阵铜铃声,焦躁不安的望着对面屹立的无数军队,马背上,雄壮响亮的声音再次高喊:“吕布——”
纵横沙场多年,关羽仿佛并未看见面前延绵展开的阵列,只是望着高高竖起的那杆迎风招展的帅旗,他策马兜转片刻,对面阵列幽燕步卒陡然提着盾牌左右挪开,一道红色的身影风驰电掣般冲了出来,就听女声喝斥:“关云长!家父名讳岂是你这般能叫的!”
唏律律——
卷毛赤兔人立而起,发髻红翎冠,两肩玲珑兽头,一身两挡甲的女将立于马上横眉冷眸,月牙戟斜垂,身后的披风在声音响起时,唰的一下招展开来,拖出一抹嫣红。
“哼!”
青袍抚动,关羽眯起眼看她一阵,刀锋微摆:“关某不杀女流之辈,速速回去叫你家大人来。”
“一把年纪少瞧不起女子…..”
“玲绮,退下!”
吕玲绮声音响起时,后面驶出的战车上吕布的声音也传了过来,那边的关羽目光闪烁,就见车辕滚动,一辆宽大的战车缓缓而来,数百名铁甲士卒手持大盾护在左右,名叫高顺的将领骑马在侧旁抬手:“停——”便是轰的一声,铁皮包裹的大盾下压,上百道铁枪齐齐探出形成枪阵。
“哈哈…..吕布!想不到今日再见,你却是躲在铁墙之后了。”关羽提刀促马上前几步,他身后长子关平、周仓想要紧进跟上去,但被他喝斥退回去。
战车上,发髻花白的身影走下了车撵,越过一道道陷阵营士卒,步履踩在坚硬的地面,背负双手站在那里,“下邳一别多年,关将军脾气倒是渐涨不少。”
光尘升腾,走近的人影停在对面,关羽的目光停留在对方花白的头发,语气缓缓降了下来:“涨没涨,关某心里清楚,可温侯这一别再见,却是老了。”
吕布站定,阳光照在脸上,他笑了起来。
“是啊,岁月如梭,一晃眼,关将军也有五十了吧,若此时天下太平,家国一统,这般年龄该是在家中抱孙子了,再将一身武艺学识传下去,也不枉一生,何苦还在沙场征战。”
“温侯既然也知道辛苦半生还上这疆场,又何苦统兵南下!”关羽提着青龙刀,促马走动,低沉的声音也传了过去,“你们一来,这新野百姓流离失所,田园荒芜,非要行征战之举才肯罢休?这荆州之地,乃我兄长基业,绝不拱手相让!”
“那某家问你,刘玄德可有官职?”
“左将军!”
“一介将军,不是州牧,如何统御荆州?如何擅自动兵攻打益州刺史刘璋?他常对人说自己乃中山靖王之后,某家问你,刘协乃皇室正统,按辈分比他刘备高不知多少,于情,他该入许都朝见自家叔父辈,于理要听从朝廷调令,可他做了什么?!”
空气陡然收紧,关羽沉默下来,也捏紧了刀柄。
“一个想坐那皇帝之位的人从不会考虑天下人的目光,刘备从北到南,再到蜀地,这二十多年里,他身边死了多少士兵,他心里清楚吗?!新野、当阳两地百姓随他逃难而死的有多少?他心里清楚吗?!在极西之地,西征军歇斯底里的厮杀为的什么?就是希望各州诸侯能将目光不要盯着这大汉血肉撕啃,你们又做了什么——”
“天下十三州已有九州在晋王手中,尔等不希望乱世结束,是不是还想用无数的尸骨来成就你们辉煌?我吕布今日就告诉你,走错了路,就明白自己错在那里!要懂得回头!”
那边,关羽捏紧的手臂都在微微发抖,凤眼眯阖起来,凝固的气氛仿佛爆炸开来,沉重的刀锋一撇在侧,战马陡然发出嘶鸣,飞驰而出。
“吕布,当真关某杀不得你——”
双脚立于地上的身影,负手在后看着冲来的关羽,声音丝毫不弱于他,同样响彻两军阵前:“关云长,某家就站在这里让你杀——”
刀锋撕破空气唰的斩出,周围,黄忠下意识的挽弓搭箭的同时,吕玲绮、张辽、高顺吓得就要跃马冲过去,然而刀锋落下的一瞬,却是陡然停了下来,劲风呼的一声从两边分开。
青龙刀之前的是睥睨一切的眼神,吕布依旧负手身后,脚步更是动都没动一下。关羽几乎睁裂了眼眶,看着仿佛引颈赴死的身影,手中的兵器却难以砍下分毫。
“吕布……你为何不还手啊——”
“身有傲骨的关将军会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吕布吗?”声音平淡的响起。
关羽看着他,明媚的天光夹杂在视线里都变得有些苍白刺眼了,曾经在汜水关下、下邳城下的那个吕布代表着天下无双,他那时知道自己无法战胜,但终究想要与对方一战高下,这是属于他心中的傲气,哪怕就一次机会,他也愿意。
但现在,眼前那位天下无双的人已经老了,甚至不愿给他这个机会,若是砍下这一刀,那就是胜之不武,‘天下无双’四个字也永远是属于眼前的吕布。
“......为何不还手......”
当初豪杰仍在,可惜皆已白头……
青龙偃月带着失望的轻鸣垂了下来,风里抚动的长髯也有了许多白迹,关羽阖眼叹了一口气,拨马回旋朝本阵回去。吕布看着青袍的身影离去,目光里也有复杂的情绪,转身回到战车上,遥望对面的荆州军阵,袍袂在风里翻飞,对身边的女儿、其余将领说了一句:“兵者正道,其志丧,当正面攻之。”
某一刻,他拿起令旗哗的一下挥开:“杀——”
亦如当初睥睨天下的轻蔑。
……
呜——
战争的号角回荡天空,刚刚归阵的关羽便是听到了战争的声音,心神还未平复下来,视线的尽头,延绵黑影如蚁群,在这个下午阳光里,蔓延而来。
大地都在铁蹄下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