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笛这玩意大江南北大有人吹,和着山歌小调, 虽难登大雅之堂, 却也悦耳动听, 樵夫渔农,得片刻的闲暇,树上一靠、船头一躺、牛背一坐便可成曲成调。
楼淮祀全不明白俞子离怎想起听叶笛, 他们这一行,少说也能拎出十来个会吹叶笛, 还非得听一个异族的小丫头片子听。
俞子离示意他稍安勿躁。
卫繁与他道:“我都没听过叶笛。”
楼淮祀立马收起不耐烦的神色, 端正坐好, 还道:“她要是吹得不好,我另寻了人来吹给你听。”
柳渔儿接过叶笛, 覆在嘴上, 她生得美貌, 专注垂眸之时,更添几分尚嫌青涩的倾城风姿。一阵清脆的鸟鸣声从她唇边飘出, 无曲也无调,却将鸟叫声学得无一毫差别,合上双目, 几以为一只肥圆披羽的鸟儿在枝头清脆鸣叫, 鸣声时长时短,时短时长,或啾啾一二声,又或连声清鸣……
“鸟……语?”楼淮祀静静吐出二字。
俞子离斥:“俗。”
梅萼清忙打圆场, 笑道:“小友语出不雅,却是灼见,索夷族的叶笛倒更似口技,惟妙惟肖啊。”
柳渔儿似极爱吹叶笛,吹起来没完没了,大有不说停,她能吹到地老天荒之态。这鸟叫嘛,刚听出时出谷黄莺,听多了闹人。
俞子离摆手让小童送茶,道:“甚妙,有劳柳小娘子。”
柳渔儿见不要她吹了,很是失落,贾先生安慰:“小娘子是客,哪能让你老吹啊,吹得你口干舌燥的,也是不美。”
柳渔儿更失望了,道:“不不不,不口干舌燥,吹上一天也没事。”
“这可使不得,连吹上一天,非得闹病了不可。”贾先生和颜悦色道。
“那……我随你们进城时,路上能吹吗?”柳渔儿看贾先生亲切,大着胆子问。
“这……”这贾先生不敢做主,传话与俞子离楼淮祀。
俞子离笑了笑,道:“由她吹。”
楼淮祀这种大俗人,听得耳朵都疼了,补上一句:“也别老吹,这栖州本来就处处鸟叫,再加上她吹叶笛,我还以为自己身在鸟窝里呢。”
贾先生哈哈一乐,又问:“郎君这是要捎上她?”
楼淮祀在卫繁前头那是正气凛然,道:“栖州这种到处是恶徒之地,她孤身一个小娘子,撇在这荒野,岂不是见死不救?”
卫繁捧着脸,陶醉得看着楼淮祀,她家夫君简直是顶天立地大丈夫。
俞子离也点了点头,难得夸赞:“这话说得还有几分模样。”又对柳渔儿道,“小娘子随我们一道行路便是,随意就好,你年纪也小,跟吠儿一道玩去吧了。”
柳渔儿听后双手合什连拜了两拜。吠儿很是识趣地把柳渔儿拉走收拾船上床铺,反正立定主意,要跟个监工头子似得盯着柳渔儿。
俞子离捡起一片叶子,道:“柳小娘子吹的鸟鸣声,是雀鸟报平安唤友的鸣叫。”
“真是贼饵?”楼淮祀皱眉。
俞子离摇摇头:“应当不是,另有原由。留她下来,看个究竟。”
贾先生冷笑一声,语带嫌弃:“栖州早已烂到了脚后跟。”刚下船一天没过就碰上这么多污糟事,“也不知那伙匪徒还敢不敢来劫人。”
有牛叔手下在外扫荡搜寻,寻常的匪盗哪敢不知死活来劫人劫财的,等得天边泛黄,一队私兵回来,形容颇为狼狈,打头的那个提了店小二的脑袋。原来他们一行寻着店小二与壮汉,便想拿了来问话。谁知栖州地势看似平坦,却是沟、河、沼交错,他们人生地不熟,几次跌了泥跤,真跌得心头火起,那壮汉勇猛狡猾,一个不慎就让他逃了开,只擒下了店小二。
店小二慌急之下,使起下三滥的手段,一把石灰撒了过来,其中一个兵下意识一刀挥去,不小心劈死了店小二。一行人见失了手,都还没审呢,直接送人归了西,垂头丧气地回来请罪。
楼淮祀也没放心上,兵来将倒水来土淹,逃了就逃,识相的就此罢休,不识相敢重来惹事,连贼窝都给掀了。
牛叔却不敢大意,在岸边用罢晚饭,叫楼淮祀他们仍旧上船安寝,他们轮班值守,一晚寂寂无声,也就柳渔儿时不时地吹吹叶笛,惊得水边宿鸟嗄嘎几声。隔日理好车队,绑好箱笼,用罢早膳,又留了一小队人守着空船,这才慢悠悠地准备进城。
楼淮祀的那辆饰丽纹挂彩缎,贵气逼人的马车行在郊野道上,份外引人注目,廖廖几个行人路过,纷纷伸脖子张望,再有不知是骗子还是和尚的经过有心想化点宝钞,被鲁犇瞪眼张须地吓走了。
楼淮祀对自己被留在城外的大船很是可惜 ,他至少也得在栖州待上四年,这船空置在城外码头甚是可惜,租赁给他人吧,又似寻不到主顾,也不知江石肯不肯要。
柳渔儿又在啾啾啾地吹叶笛,又吵又热闹。等到午时车队停下歇脚,柳渔儿都有点蔫蔫,强打着精神装作若无其事,用罢中饭,再行路时,她似又缓了过来,重又啾啾吹笛。
俞子离边看着路边风光,边留意着叶笛声,栖州的茅草芦苇都似比别处茂盛粗壮,埋伏一队人都不在话下,又想平野天阔,一路行为,良田竟无几亩,路过行人无一衣鲜面丰,十之八九都是愁苦之态。柳渔儿的啾啾叶笛似得了回应,几声啾啾鸟鸣在试着相和,你一声我一声,竟如对话一般。
来了。俞子离暗道。
“朱眉。”
朱眉会意,翻身下了马,找到楼淮祀与牛叔各说了一遍。
“师叔之意,柳渔儿与同伙接上了暗号,要来劫我们?”楼淮祀问。
朱眉一愣,道:“俞先生并无此意,只叫我们小心留意。”
“那柳渔儿可要先绑起来?”楼淮祀又问。
朱眉又道:“俞先生也不曾这般说。”
楼淮祀叹气:“师叔妇人之仁啊。”
就在此时,牛叔却察觉不对,往地上一趴,将耳朵贴在地上静听了一会,起身飞速赶到楼淮祀身边:“郎君,前处有一队人马,少说也有百人众。”
“这般快?”楼淮祀吃惊。这码头莫非就是贼窝,来得未免太快了了些。
朱眉也有些吃惊,道:“郎君,我去前面探探。”
牛叔知他轻功快,便道:“我守着俞郎君。”
朱眉点头,展开轻功飞掠而去,楼淮祀仗着人多,也不叫车队停下,继续慢慢前行。柳渔儿还在吹着叶笛,笛声渐渐焦躁之意,吠儿默默地盯着她,眼见她越来越急,脸色急变,末了将叶片一丢,就要从车上跳下去。
“不许动。”吠儿眼疾手快,立马抽刀架在柳渔儿颈上,又想她听不懂自己说什么,大声唤前面一辆车上的贾先生,“贾爷爷,快,叫她不许动。”
贾先生掀开车后帘,舔了舔舌,无奈道:“你拿刀架着她脖子,便是听不懂,她也不敢动弹。”
柳渔儿脸上惊惶焦急交错,双眸中掉下一串泪,比比划划又是一串鸟语。
吠儿怒道:“你说话像鸟叫,吹叶笛也像鸟叫,叽叽啾啾的半点听不懂,只你怀着鬼胎,敢来害我们,我才不饶你。”
贾先生趴车后窗,道:“柳小娘子说她不坏人,是被坏人害的。”
“哪个坏人会说自己坏的。”吠儿哼了一声,“先绑了她交给先生。”
贾先生连声道:“绑绑绑。”
吠儿正要叫人搭手绑柳渔,就见道边茅草丛中跳出一个人影,手一扬,似有什么暗器直冲着吠儿脑门上袭过来。吠儿哪及躲闪,只当自己要死了,耳听柳渔儿惊呼,“啪”得一声,一记钝痛,什么黏乎乎又凉丝丝的事物滩烂在头上,用手一摸,却是一个烂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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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这一惊变,整个车队立马停了下来, 鲁犇正闷得发慌, 又听了一路柳渔儿吹得啾啾啾叽叽的叶笛, 听得脑仁疼骨头缝里痒,只恨不能一手捏死那死丫头片子,见有贼人竟敢光明正大跑来挑衅, 当即蛮牛似得冲了过来,可好头上没长犄角, 不然能撞得人肠穿肚烂。
那来人吓了一跳, 叽呱一通乱喊, 柳渔儿更是吓得惊呼不已,贾先生惊忙下一头撞在车后窗窗棂上, 撞了一个大包, 连喊:“鲁壮士, 头下留人,这人说他不是贼。”
来人也知道自己莽撞了, 蓦地往地上一跪,纳头就拜,柳渔儿见他跪倒, 跟着就跪了下去。
贾先生急急从车上下来, 还崴了脚,一拐一拐地过来问话。楼淮祀看柳渔儿错以为俞子离是主家,乐得清闲,一副后辈子孙随父长出游的纨绔样。
“这位名唤柳采, 是柳小娘子的阿爸。”贾先生道。
俞子离问道:“他们父女遇着什么难事?”
贾先生目露悲愤,老眼里满是嘲弄尖刻,对故土他无一丝怀念,唯有满腔厌恶与恨意:“索夷依水,有祭河恶俗。”
“如何祭?”俞子离问。
“嫁女。”贾先生闭了闭眼,“挑族中小至八、九,大致十四、五的貌美小娘子,盛装一番,押到河边与泥塑河神拜天地,再将人绑成跪姿跪在一叶小小的花舟上,一份一块地往船上加祭礼,等这祭礼满船压得小舟沉底,这祭祀便成了。”
楼淮祀等人全吃了一惊,齐齐看向柳渔儿,柳渔儿眼中蓄满眼泪,呜咽出声。她阿爸柳采生得矮小精瘦,肤黑发黑眸黑,半敞着短襟,系一条似裙又非裙的肥裤,扎了裤腿,打着赤脚,透着点凶悍与匪气。
“荒唐。”俞子离急恶这种愚昧之事。
贾先生讥笑:“柳采道,他们族人祭河之举由来已久,原先三年一回,近十来年却是年年祭河嫁女。族中生下的小女娘,三四岁时依稀透出秀丽的眉眼,族长与巫便会将她记下名姓,大后略是长得不如人意,便弃了,略长得秀美,便会挑去祭与河神为妻。今岁,索夷族挑中了柳渔儿。”
柳采将女儿护在身后,满脸杀意。
梅萼清对此也略有耳闻,却未曾亲见,叹了口气,也不过问为何官府不管。栖州这片地,百族混居,大家长、族长、族老能定人生死,当地“父母官”为不惹事,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不敢压地头蛇的蛇头。他伸手抚了抚须,偷偷地看了眼楼淮祀,栖州的少年知州,不知会如处置。
柳采的腰间又呱呱与贾先生说了什么,贾先生怔愣一会,闭了闭眼,与俞子离与楼淮祀道:“索夷上下深认祭河能保河水波平,不发春汛,许多人家养女被选去祭河,非但不以为难,却以为荣。再者,族中还会替河神下聘,这聘礼可由女方收取……”
“原来是笔买卖。”楼淮祀双手掩着卫繁的耳朵,扬眉道。卫繁轻轻扒下他的手,张了张嘴无声道:楼哥哥,我都听见了。
跪着的柳采忽愤怒地蹦出一长串鸟语,柳渔儿掩面呜呜直哭。
贾先生面露古怪,迟疑一会,才道:“柳小娘子的阿娘便是如此,成了河河神的丈母娘,又高兴又得意,非但祈得一年风调雨顺,来世还能投个好胎。柳采不愿女儿祭河,便想举家趁夜逃出栖州,谁知……”谁知,柳母佯装答应,偷溜去找族长与巫,出卖了丈夫女儿,还口口声声丈夫迷了心窍,许是染上邪物,若没染上邪物,那片是心信不诚,要入狱底受醉,还要连累于她。
俞子离目光转向柳采,这个眉眼寻常,身材矮小的男子,身上似还残留着血腥味:“你妻子呢?”
柳采似听懂了他的问话,不待贾先生另传,从腰间抽出一把弦月似得弯刀插在地上,抬起头,沉声:“刹哦。”
“杀了。”贾先生帮他传言。
卫繁隐在羃篱后的一双秀眸盛满了困惑,这个人护女却又杀妻,是好人呢还是坏人?她一时想不明白,楼淮祀却生出了兴趣,他就爱结交这等灰不溜丢的人,说他有情有义,他杀了妻;说他无情无义,他为女儿与全族为敌。
“你是如何走脱的?”俞子离皱了皱眉又问。杀妻携女从族中逃脱,其中定然险相环生,不可尽述。
柳采似也无意多说,只道他们父女擅泅水,逃到一条河沟之中,这才侥幸脱身。父女二人也是走了背运,好不容易得一条生路,便想搭船离开,城中有族人眼线,二人没敢去城中的码头,走小道在城外沿水路想找一条船来,船没找到,却遇上一个恶徒。
柳渔儿生得美貌,入恶匪眼中便是白花花的银钱,劫了人,往花楼一卖,一本万利的好买卖。那贼人极为大胆,装着擦肩路过,扛起柳渔儿就跑,往芦苇荡中一钻,没一会就没了身影。柳采急追而去,他借交错如网的水道逃出生天,也因这错综复杂的水道失了女儿。
好在柳渔儿还有几分运道,阴差阳错被吠儿搭救,也好在这伙贼不成气候,劫杀拐卖无所不贪,不然,他们父女怕无再见之日。
也不知柳渔儿与柳采说了什么,父女二人似认定他们一行是好人,还是有权有势的好人,吠儿偷偷将短刀藏在背后,她还想杀柳渔儿呢。
贾先生道:“他们父女求去,道救命之恩一时不得报,他日定以命报答。”
俞子离看向楼淮祀。
楼淮祀不解地眨眨眼。
俞子离无奈:“阿祀,你当如何处置。”
楼淮祀又眨了眨眼,求去就放他们父女离去便是,这种小事,他师叔竟还要问他?
俞子离微瞪他一眼,道:“你是知州,柳采身上有一条人命。”
楼淮祀只感头疼,他就说他做不来这鸟官,他舅舅误他啊,握着卫繁的手,道:“我连栖州府衙都还没进呢,没上任就算不得栖州知州。等我屁股坐在府衙头号交椅上,再抓捕柳采嘛。 ”
梅萼清的嘴角一抹微笑一闪而过,再看又是一个忧心忡忡的酸腐老书生模样。
俞子离不是什么拘泥迂腐之人,柳采杀人事出有因,楼淮祀又没半分一州之长的自觉,不过,他道:“阿祀一面之词听不得,你怎知他说得是真是假?”
楼淮祀翻着白眼,大受侮辱地皱着眉:“师叔,你别拿我当呆子试。别的真假不知,杀妻前因后果定是真的,他不说,谁知他杀了人,我们这一行,一看就是外地生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