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景瑞毫无动作,只是在龙榻上静静望着云衍,似乎在等他自己平复心情。在云衍咳嗽声停止之前,他并不打算先开口说话。
“咳咳!咳咳咳!”又咳了几声,云衍才勉强能够顺畅地呼吸,吸进一大口空气,他哑着嗓子道:“为什么,如果您爱着贤妃娘娘,为何还要让她含冤而死?既然您爱她,为何不能好好守护她?为什么?”
“守护…?”萧景瑞如自语般呢喃了一声,苦笑道:“你知道因为朕对她的爱,让多少奸佞之辈有机可乘吗?所有人都在逼朕!所有人都在逼朕!拿她的性命逼朕!什么巫蛊之术,什么心机,什么暗杀,容儿哪里懂得这些。可是,那些人却全部找上她来,就算再无能,朕也是一国之君,朕的后宫,就是整个天下,是权衡各方势力的砣。朕不能因为一个秦臻容,而弃天下于不顾,所以…是容儿察觉到了朕的为难,她说‘皇上,请您赐死臣妾罢’…她竟然……”
“不,不是这样的…”云衍猛地摇头,怎么能够,十二年前的真相不该是这样的!可是,如果这就是事实,他与萧玄珏又该如何,难道也要是同样的结局?
“行之…”萧景瑞第一次叫了云衍的字,望着他的目光中带上了慈悲,或者是另一种叫做同情的东西。这是他对这个孩子唯一能做的最后一点儿仁慈了。“其实你心里也一直是清楚的吧?你们根本不可能在一起,正因为玄儿对你动了情,所以你们不可能在一起。”
云衍再次一震,下意识地开口否认,“不…”
“从你醒来的那刻开始,从你知道玄儿为了你守在你身边照顾昏迷的你而不眠不休,连进宫见朕一面甚至是连太子被软禁一事都不再关心,你就应该清楚,朕不会容忍你在留在他身边了罢?”
“不是这样的,我会守护他,就像帮他扳倒太子,除去尚明义一样!我不会成为他的绊脚石,只会是他手中的利剑!”云衍定定望着萧景瑞,但他知道,这些话不是为了说服对方,而是为了说服自己动摇的心。
萧景瑞说的没错,自己在醒来后看到萧玄珏的憔悴和不安以及前所未有的柔情,突然生出一种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心底有个声音在狂烈叫嚣着这种稍纵即逝美如昙花的感情,所以才让他抛弃一切而拼命想要牢牢抓住。
说起外表冷淡内心孤独寂寞,其实自己比那个人更甚罢。因为萧玄珏除了云行之,还有天下和万民,而云行之除了萧玄珏,却是一无所有。甚至想到要再次离开那个人,他都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像这十八年一样,如行尸走肉一般活下去。
因为要好好活着,所以才要牢牢抓住,我只是不要再过那种在思念中如空壳一般的日子才想要永远陪在那个人身边,看吧,我多自私。想到这里,云衍弯起唇角轻轻笑了,却有滚烫的热泪溢出眼角。
“利剑?”萧景瑞哼了一声,沉沉道:“这句话说出来,你自己都不信罢。作为一把剑,当被自己心爱的人拿在手里向敌人刺去的时候,恐怕身为剑的你,比敌人更痛罢。”
“……”云衍没有回答,只是无声滑过腮边的泪滴证明了一切。
“不管嘴上说得再怎么好听,头脑里再怎么强迫自己相信一切都是心甘情愿,可当真被自己心爱的人利用,还是会心痛欲死罢?你不是圣人,别再勉强自己了,行之……”萧景瑞闭了闭眼,轻声道:“离开他罢…朕让你自己做选择…离开他罢。”
“……”五指紧握成拳,指甲嵌进掌心是钻心的疼。云衍什么也没说,只是停止了流泪,脸上带着一丝决然。
“在还没有人拿你去逼他,在他还没有因为所谓的‘不得已’而再一次利用你,甚至…在他不得不像朕一般,下令赐死你然后自己怀着深深地自责、不安、悔恨和思念度过剩下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辈子…的时候,朕给你一个机会让你主动离开他…”
萧景瑞每说出一个词语都激起云衍周身一阵止不住的战栗,终于,“呵…”他仰面笑了一声,打断萧景瑞的话,用如死人一般空洞的目光望着对方,道:“我…该怎么做?”
萧景瑞笑了,道:“在还没有人拿你去逼他,在他还没有因为所谓的‘不得已’而再一次利用你,甚至…在他不得不像朕一般,下令赐死你然后自己怀着深深地自责、不安、悔恨和思念度过剩下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辈子…的时候,朕给你一个机会让你主动离开他…”
“所以…微臣应当如何,请皇上明示!”云衍冷然道,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实际上他只是将血泪强制压抑在心中而已。
萧景瑞满意地点点头,伸手缓缓从枕头下掏出一个只有四分之一手掌大小的漆金小匣子。
“这是……”云衍疑惑地皱眉,知道对方定是要将匣子交给自己,所以他摇动轮椅向前靠近几分到了龙榻旁边。
“既然你曾经装哑骗过玄儿一次…这次,便再骗他一次罢…”萧景瑞如叹息一般道,同时将匣子交到云衍手中。
接过匣子,云衍打开瞧见是一颗指甲般大小的火红色药丸,如同一颗绝美的血珍珠。这时萧景瑞苍老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
“这是由西疆镇国之宝血莲炼制而成的血丹,血莲是世间至刚至阳之物,你身中寒毒的事王杰安已经对朕说过了,这颗血丹应该能够暂时压制你体内的寒毒,打通你腿上的经络……”
血丹一事云衍自然知道,十八年前自己落入冰湖奄奄一息之际,被人救起后正是服了由血莲炼制的血丹才捡回了性命。只不过因为血莲整个西疆国只有三棵,本炼制了三颗丹药,却因为其中一颗为了与东莞表示交好而送给了萧景瑞,所以当年云衍服下的血丹只有两颗而已,奈何只有在一年内三颗相继服下才能根治,所以才到了今日邪寒侵入肺腑的地步。
然而,纵使现在有了第三颗血丹,十八年已过,也没有什么作用了罢。
“这么珍贵的东西,臣下万不敢收。”合上匣子,云衍要将它推回去却被萧景瑞抬臂挡住了。
“朕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玄儿,这是一个父亲对你的恳求。朕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会让朕失望的,对吧?”
云衍指尖一颤,向前推送匣子的手再无法动作。咬着下唇重重点头,他重新打开匣子将那枚血丹取出来,淡色的唇瓣轻启含进口中。药入口即化,云衍立刻感受到全身由内而外生出阵阵暖意,仿佛错觉,原本麻木的双腿似乎重新有了知觉。
“云衍…谢皇上赐药。”肉体的暖意一点点集聚,心底的暖意却渐渐流逝,直到麻木。
“唔…咳咳,”萧景瑞似乎说了太多话而有些累了,他摆摆手,沉声道:“出去吧,去吧,你离开这么久,玄儿那边早该等急了罢,朕相信你会处理好一切的,以后,都不用来了。”说罢他颤巍着抬手放下了床上的帷幔,将云衍隔离在外。
“微臣…遵旨。”云衍道,同时转动轮椅,如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缓缓驶出了轩辕殿。
☆、醉爱
“微臣…遵旨。”云衍道,同时转动轮椅,如同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缓缓驶出了轩辕殿。
赵无极应该是一直在门外守着的,见云衍出来,他忙过去迎接,伸手要帮云衍推动轮椅。
“云公子可看到了,皇上这几日身子是越发的不好了,今日能和公子说这么久的话,咱家还真担心皇上会累着,没发生什么吧?”
云衍向后斜了赵无极一眼,赵无极跟了皇上这么久,他不相信这个人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云衍懒得去想了,毕竟一切都不重要了,今晚过后,所有的一切对于他都不再重要了。
“不劳赵公公相送了,云衍自己一人可以回去。”似压抑着什么,云衍拒绝了赵无极的帮助。
“公子确定一人能行?”可能是萧景瑞提前吩咐过他要对云衍以礼相待的缘故,面对云衍的拒绝,赵无极显得有些为难。
云衍点点头,苍白着脸色,轻声道:“无妨,我一人足矣,皇上今日与我长谈,其中许多诲人至深的道理,我还要好好参悟。”
“如此,咱家就不打扰公子了。”赵无极点点头,又朝前推了百米左右的距离才转身朝着轩辕殿的方向往回走了,大概是回去复命罢。
云衍独自驱动轮椅,脑中回想的却是方才萧景瑞对他说的话。
“不管嘴上说得再怎么好听,头脑里再怎么强迫自己相信一切都是心甘情愿,可当真被自己心爱的人利用,还是会心痛欲死罢?你不是圣人,别再勉强自己了,行之……”
“朕也是一国之君,朕的后宫,就是整个天下,是权衡各方势力的砣。朕不能因为一个秦臻容,而弃天下于不顾,所以…是容儿察觉到了朕的为难,她说‘皇上,请您赐死臣妾罢’…”
“在还没有人拿你去逼他,在他还没有因为所谓的‘不得已’而再一次利用你,甚至…在他不得不像朕一般,下令赐死你然后自己怀着深深地自责、不安、悔恨和思念度过剩下的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辈子…的时候,朕给你一个机会让你主动离开他…”
“所以…我该怎么办?子晏?我真的要…离开你吗?唔…哇…”思念涌动,云衍沉吟一声,终究没忍住胸腔翻腾已久的血气,吐出一口血来。斑斑点点的血迹落在雪地上,如同盛开的红梅。
“小衍!”花无醉在原地等的太久有些着急了,担心云衍在路上发生什么意外,所以迎了过来。远远见到雪地中缓慢移动的人影儿后,他立刻跑了过来。
听到花无醉的叫声,云衍迅速回过神来,抬手慌忙去擦拭唇角的血迹,却还是晚了一步。
捉住云衍的手腕,再看地上的斑驳,花无醉一惊,颤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没什么。”云衍抽回手别过脸不去看对方,驱动着轮椅上前走,却被花无醉自身后拖住。
“什么叫没什么,这些血是怎么回事儿?皇上对你说了什么?他对你说了什么把你逼至此境?”
“我说了没什么!”云衍猛地转过头怒视着花无醉,唇角带上了凉薄的笑意,冷冷道:“花无醉,你就这么爱多管闲事吗?”
花无醉一愣,不可置信的向后退出一步,“我多管闲事儿?你竟说我多管闲事儿?”随后他又自嘲笑着点头,道:“没错,我就是多管闲事儿!从小到大,有关你的闲事儿我还真是管过不少!我就是这么贱,有什么办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与你有关,我就忍不住要去管,要去关心,要去…”
“……”云衍呆呆望着有些情绪失控,语气里带着自虐的花无醉,他想,自己方才的话无意中似乎触碰到了不该触碰的东西。
“怎么?我的关心让你感到困扰了吗?我也很厌烦这样的自己啊,一听到你有个什么就担心的要死,我可是杀人无数的大将啊,竟连这些骨气和弃你不顾的决心都没有,自从你回来后,我都变得不再是我自己了,我也很厌烦啊!云行之!你太狠心了,你为何就不能对自己好一点儿,少让人这么担心吗!”
“花…无醉?”这下云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只能轻声呼唤着,希望对方能冷静下来,“花无醉,花…哥哥…唔…嗯……”谁知,下一刻对方却突然吻了上来。
云衍完全愣住了,完全丧失了反应的能力,只得任由对方自背后半俯下身拥住自己,他被迫仰着头与之亲吻。
“推开我,求你,推开我罢。”花无醉乞求道,滚烫的热泪滴落在云衍唇角。云衍却没有任何反应,只如木偶一般任其予取予夺,甚至最后主动回应起来。
这一吻,花无醉如在战场上杀敌一般,极其惨烈,几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和勇气。因为他知道,这是他此生唯一的机会。
“行之,我爱你啊…我也爱你啊…”一吻结束,花无醉蹲下身额头抵在云衍后背,以一种下跪的无望姿势,如同虔诚的佛教信徒在祈愿一般轻声道:“行之…你早就察觉到我对你的心意了吧,你真狡猾,明明永远都不会给我那个机会,却不推开我,你刚才怎么不推开我。你知道这样会让我生出新的希望来啊,可是…为什么我反而比之前更加绝望了呢?”
“……”云衍深吸一口气,平复着刚刚找回的呼吸,轻声道:“或许…我也爱你也说不定…”
花无醉吃惊地忘记了呼吸,他猛地抬起头来,心中充斥着不知是狂喜还是狂悲的情绪。
云衍继续以一种空灵的声音道:“见你这样绝望而伤心,我的心不会比你少痛半分。但是,比起我和他之间的恨与爱,绝望与悲情,十八年的等待与思念,以及这个…”云衍再次从袖间拿出曾经让花无醉看过的明黄色绢帕,“就算我对你有那么一点儿爱意,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