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沙发,发现蒋锡辰并没有睡,正用食指在墙上划着什么。那轨迹看起来没什么规律可循,像孩童无意义的胡乱涂鸦。
虽然平时总在心里管这小子叫小孩儿,但此刻他才真的对“蒋锡辰=小孩儿”这一点有实感。面对这个显然处于某种脆弱状态的小孩儿蒋锡辰,他不由得放柔了声调,道:“给你一床被子,晚上要盖一盖。”
蒋锡辰回:“嗯。”
谢梧弯身把被子盖在他身上,掖了掖边角,心里生出几分恻隐之意,又问:“要不要跟我聊聊?我看你也没有真睡觉的意思。”
蒋锡辰却回得果断:“不用了。”说着,把下巴缩进被子里,“小叔叔,你晚上不要出来,不然我搞不好会吓着你。”
谢梧笑笑,蹲下去,隔着被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想太多,晚安。”
蒋锡辰只埋在被子里,没有再回应。
房间里很安静,谢梧蹲着静静看了一会儿这沙发上的大团子,心中感受成分复杂。自然有心疼,还有几分给人当兄长的责任感和守护感;仔细分辨,似乎又有点陌生的悸动滋滋钻裂土层,试图触及面前这人。
——这几乎是理所当然的。
黑暗让人格外诚实,谢梧不用摸着良心,也对自己承认了:此时此刻,蒋锡辰如果对他说点什么,或是要求些什么,他难以拒绝。
这个人围着他转了这么久,要说他没动过一点点念头,那是假的。可先是有那股没来由的直觉和危险触觉横在那种念头面前,后是证实了两人狗血的兄弟关系,这二者,哪一个都不是适合发生什么的情况,他也只好把念头压回去了。
想来有些唏嘘,昨天他们把话说开,对蒋锡辰而言,是结束捉迷藏,是跨过一道坎。前方或许不如意但他从此决定义无反顾,以至终于敢轻松而笃定地说出“可以正式追你吗”,分明是预备了重重攻势,也做好了回家后需给继母林怡一个交待的准备。
可对谢梧而言,他面前多了一堵墙,一条河。或许先前他还想过和这小孩儿发生点感情故事,把话说开后,他就只能缩回脚了。
如此,再看蒋锡辰,就有些肉在嘴边不能食的憋屈。这份憋屈,不想的时候不要紧。像眼下这样,凑近了,拎出来想了,简直抓心挠肝摧枯拉朽。
不用吞咽,他也知道自己喉咙干渴得厉害,容不得挑动,实在煎熬。
过了好一阵,身体里沸腾的血液才有点凉下去的意思。他小心翼翼站起来,回到自己的里间,并乖乖遵照蒋锡辰的嘱咐,把门关上;又洗了个水温偏低的澡,躁动才算平息。
这一遭颇费力气,他再没闲心多做思考,躺回床上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这样不安心的入睡,一如既往带来零碎纷乱的梦境。仍然梦到林怡,然而心情不再是思念母亲了,构成的情景也大不相同起来。
明明是十五岁的光景,他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个人叫蒋锡辰,还在为自己不够善良的初恋所伤,可面对回来安慰陪伴自己的母亲,他却充满愧疚,想着怎么不让母亲发现自己身后藏着一个蒋锡辰,甚至构思了一副母亲大发雷霆的情景,随时准备回身护住蒋锡辰。
但梦中的林怡始终没有追问他惊世骇俗的早恋,没有责怪他和自己的弟弟搞在一起,只是像过去母子相依为命时那样,每天为他准备三餐,打理生活细节,同他聊他想聊的话题。
“你啊,以后要选自己真正想过的生活,无论是做什么事,还是和什么人在一起……听自己的。你听自己的,妈妈就听你的。”
那个夏天,林怡说完这句话,就再次离开了他的生命。
“妈——”谢梧猛然睁开眼睛。
今年的夏天已经来了,一场现实与回忆交错的梦,让他脑筋突突地狂跳,额角渗出细汗。梦境在睁开眼睛之后迅速消散,渐渐只留下一些印象深重的感受,比如背后藏着个需要他保护的蒋锡辰……
念及这一点,他又想起了这是哪里,现在几时,以及蒋锡辰就在一门之隔的地方,便担起头朝外间看了看,意外地发现外面有亮光。
他下意识紧张起来,抓过手机看了看时间,凌晨三点。
要不要出去看看?他一面犹豫地思忖,一面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夜晚太静谧,他轻易听到了书写的声音,笔尖与纸张的摩擦连续不断,连一个字的停顿也没有,流畅得不可思议。
不过是书写声而已,他脑海中却莫名其妙地浮现蒋锡辰哭的样子——那个样子他是见过的,当时,他的脖子还被那些温热的眼泪沾得发热。
想到这里,他再没犹豫,立即掀开被子翻身下床,随便勾过鞋子,没穿齐整就去开了门。
这急急忙忙的举动弄出的动静不可谓不大,外间伏桌书写的蒋锡辰竟然丝毫没有被惊动,头也不抬,只心无旁骛地奋笔疾书。
谢梧起初疑惑,接着就意识到,这个蒋锡辰不对劲。
“小蒋?”他喊了一声。
原以为蒋锡辰不会答应,那边又出乎意料地回了一声:“嗯。”
然而听了这一声冷静而平淡的答应,谢梧心里的狐疑更重了。
他没有急于走过去,隔着半个房间细细打量蒋锡辰。这样足足过了半分钟,蒋锡辰依然没有停止书写,也没有再理他,刚刚那声“嗯”仿佛幻觉。
难道蒋锡辰在梦游?谢梧没头没脑地想,心头疑惑更重了,试着走了过去。
即使有人靠近,蒋锡辰还是没有给更多反应,只是手里的纸用完了,才稍稍停下笔,换了一张。谢梧皱眉朝那张写满字的纸看去,然而上面全是英文,他乍一看还反应不过来。
他试问:“你在写什么?”
蒋锡辰答:“写信。”
“给谁?”
“给我妈,给上帝,给你。”
这回答听起来十分清醒,谢梧观察蒋锡辰的表情,确信他并没有梦游,也没有入魇,又问:“也有我的?你给我写什么了?”
“有一天,信会给你看的。”蒋锡辰终于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桌前地面,表情有些出神,近乎呢喃地说,“谢梧,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你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这话,他抬起头,准确地对上谢梧的视线,面无表情。
谢梧心头一震。他从来没有在蒋锡辰的眼睛里见过这样的眼神,静得好像没有一丝流动。如果那是一片湖泊,湖面没有涟漪;如果那是一片雪原,茫茫中没有风。湖是死的,雪原是彻底僵滞的。这是一个彻底静止的眼神,说不上绝望或是沉重,可也看不到任何动的意愿。
不知道为什么,谢梧忽然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蒋锡辰。可爱听话的小奶狗,伺机而动的小狼狗,这些抖机灵的戏称都与他相去甚远。
他是一个活得极其艰难的人,支撑这副漂亮皮囊和挺拔身躯的,可能只是一根很细很细的线。那根线随时都有可能断掉,届时,面前的美丽和挺拔都将不复存在。
“小蒋……”谢梧看着他的眼睛,心里没来由地疼。这疼痛感格外真实,扯着神经带着肉,疼得他都有点颤抖了,想把这个人抱在怀里,又怕一不小心折断了他身体里那根细弱的线。最终,只轻轻捧起那张脸,轻得只用气息说话:“你是不是,不快乐?”
蒋锡辰搁下了笔,一动不动地和谢梧对视,说:“不快乐吗,谈不上。我就是,经常觉得自己死期将至,尤其是想起我妈,就会很羡慕。别人都不懂我妈,说她软弱轻生,其实,她比谁都勇敢。你看,我还在她身边,她竟然就敢……丢下我,去死了。”
谢梧心里蓦地一沉,不由止住地喊他:“小蒋,小蒋……”
蒋锡辰淡淡地说:“每次梦到她,我都想问,怎么样才可以不在乎自己在乎的人的感受,放弃那种我死了他们会难过的念头,勇敢地跨过那一步。这太难了,实在太难了,至少,现在你在这里,我就没有办法丢下你,马上去——”
“蒋锡辰!”谢梧心口锥疼,不愿意听到后面的字词。他想也没想,一把将人捞进了怀里,紧紧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