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节

    而苏喻也很喜欢此地的样子,据说江南杏林大家林立,苏喻此番前去拜访了几家声名显赫的医馆,和这些名医相谈甚欢,也便有了切磋交流之处。
    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想起就在一年多以前,我还是当今权倾朝野,意图谋逆叛国的九王,突生恍如隔世之感。
    这一日我纵马绕着西子湖跑了两圈,又叫了几个好手与我去林外放狗抓獾子,午时便回了来。
    沐浴更衣后,我算着谢时洵午觉该醒了,便去他屋中看他。
    江南的气候对谢时洵似乎也有所裨益,感觉他到了江南后咳得少了。
    他揽着我随便翻了几页书,道:“玩得尽兴么?”
    我连连点头,与他说了些放鹰纵马的趣事,谢时洵今日耐性甚好,都饶有趣味地默默听了,他又取出海图,道:“你看了这么久,想好要去哪里了么?”
    我点头道:“嗯,”我指着一处小岛道:“婆利,我听一个出过海的伙计说,那里气候宜人,民风淳朴,是个再好不过的地方——尤其是它离这里很远,无论什么恩仇,都再追不到那里去啦。”
    谢时洵道:“好,就依你。”
    我顿时开心起来,道:“这一去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可要在江南呆够本。”
    谢时洵一下下顺着我的发丝,吻了一下我的额头,道:“恐怕还要做一件事……”
    我笑道:“什么?”
    谢时洵正要说话,却忽然咳嗽起来,我忙为他端来茶水,他这一次咳了很久方自平息下来。
    他接过茶杯,饮了一小口茶,慢慢道:“来人,把他绑了。”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把嘴堵上。”
    谢时洵负着手慢慢走着,我盯着他的纤长背影,只觉气得要呕出血来。
    绳索将我的双腕勒得太紧,那几个护卫上午还有说有笑地陪着我去城外打猎,现在一拥而上给我按住捆上绳索时也未见得一分留情。
    我边走边挣扎着和几个押送护卫较劲,谢时洵忽而在一个临水亭台边停下了,他回过头,神色如常道:“这里的景色很好。”
    我口中也被勒了布条,此刻口不能言,只颓唐地随意扫了一眼,见眼前碧波荡漾,沿岸垂柳轻拂,确实是一派美不胜收。
    谢时洵口中赞着景色,眼中却只是望着我。
    半晌,他轻轻道:“你不再多看些时候么?要知你再得见此景,已是半个月后的事了。”
    听得此言,我更是又气又惧,更添了一层被他算计的憋闷感。
    他复又转过身向前行去,道:“你也不必不服气,我从未答应你。”
    走不多时,进得一个偏僻院落来,谢时洵沿着游廊走入一个背阴的房间,我犟着不肯进去,被那护卫一推,踉跄了一下,到底进了来。
    这屋子极暗极热,我许久才适应了这昏暗的光线,只见屋内铺着地毯,四周墙角放着几个暖炉,窗户都被厚厚的黑色窗帘掩住了,屋内正当中垂下一根铁链,贴墙放着一个计时的欹器,除此之外,无甚特别的。
    心中的恐惧顿时有了实感,我更加用力地挣扎起来,却奈何不得那几个好手,在谢时洵的示意下,被他们按着将铁链绕过手腕,捆得结结实实。
    谢时洵对他们道:“你们去吧,没有听到绳铃声,任何人不得入内。”
    几人退下后,谢时洵拉动了一个垂绳,那铁链骤然向上一抻,我的手腕顿时被拉至在头顶。
    这种滋味难受极了,更何况此等的刑罚……较之身上的苦楚,更有屈辱之意,我忍不住想说什么,发出的却只有呜呜声。
    谢时洵凝望着我,仍然微微用力拉动垂绳。
    这一次铁链收得更紧,我浑身上下只有脚尖才能微微着力,整个人几乎都要被拉扯断了。
    好在谢时洵很快地将铁链放了放,我才得以站稳。
    刚缓了口气,我更觉委屈极了,谢时洵坐在不远处的宽椅上,黑暗中,我只能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他似在看我,又似在出神。
    无计可施,我不由得垂下头紧闭起双眼。
    这屋中似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一切都是静止的,连声鸟叫都不闻。
    不知过了多久,我只觉冷汗顺着鬓角淌了下来,忍不住一歪头蹭在臂上。
    几声轻微的脚步声,我抬眼望去,见谢时洵终于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他为我解开口中布条,端起一杯水喂到我唇边。
    我蹙了蹙眉,偏过头不肯去喝,谢时洵却仍然很有耐心地端着茶杯,轻声道:“阿芙蓉发作时,你须得凝神,切不能任由神志消散。”
    我摇着头,我深知他一向杀伐决断,做出决定便再不会有转圜余地。
    木已成舟,我的心气顿时没了,颓丧道:“我做不到的,太子哥哥,你没有体会过那滋味,没有人可以做到。”
    谢时洵揽着我的脸颊,坚定道:“我会帮你。”
    我绝望地笑了一下,道:“没有人能帮我,苏喻也说过,这样戒瘾有可能会逼疯我的,你的心太狠了,你宁愿要一个永远不清醒的我么?”
    谢时洵沉默片刻,重复道:“你不会有事,我会帮你。”
    仿佛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我直视着他道:“你……你是不是在罚我?你是不是仍在气我,终于让你找到了……”
    谢时洵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我的话还未说完,忽然被他狠狠捏住下颌,他的双唇贴上了我的,从中渡了水过来。
    谢时洵的手指滑到我的颈侧,拇指顶着喉结,直到我缓缓吞咽了,他才道:“不是。”
    我张了张口,心头却忽然涌上一股痛痒,我呻吟了一声,瞬间全身便失了力气,抵着谢时洵颈间死死咬住牙关,咬得太紧,口中逐渐升起一股血腥味道。
    谢时洵似察觉到了什么,他一手揽着我的后颈,一手探入我口中,冷静道:“敛神。”
    我怕咬伤了他,衔着他的手指摇了摇头,在意识消散之际,痛苦地含糊道:“做不到的……”
    谢时洵极为缱绻吻了一下我的眼尾,道:“我帮你。”
    说着,他终于抽回手指,探入我的衣襟中,几下动作将我的衣物褪到了腰间,上身赤裸了出来。
    不懂他意欲何为,我却没有多余的心力顾及那么多了。
    谢时洵步进黑暗中。
    他的声音再响起时,却是在我不远处的身后。
    他道:“虽然会很疼……不过……”
    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轻响,我顿觉背后突然一麻,紧接着那一道如火烧般灼痛起来。
    然而濒临消散的神志却因为这疼痛突然聚拢起来。
    一时间,我只能感受到这真实的疼痛。
    此时,谢时洵的第二句才至:“不过只要能使你戒除阿芙蓉,我便不悔。”
    我的神志一时被阿芙蓉谴着散开,一时又被带着破风声的鞭声惊醒。
    倘若真有无间地狱,大约便是此时此地了。
    四周尽是昏暗的,目之所见皆无,我什么都感受不到,唯有背后那一道道灼痛极为清晰。
    额头泌出的冷汗终于滑了下来,挂在我的眼睫上欲坠不坠。
    而这仅仅是第一天的第一个时辰,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自己如何撑过这十五天。
    谢时洵仿佛对我了如指掌,每当我的意识逐渐散开,便必定有一道疼痛加诸身上,不给我一丝喘息的机会。
    我竭力抬眼望去,只见被束缚在铁链中的双手握得太紧,已爆出了几道青筋。
    这样的绝境中,我反倒被激起了气性,泄愤般用尽所有力气挣动起来,拽得那铁链哗哗作响。
    回应我的,是又一道灼痛捎上我的颈侧。
    死寂中,我忍了许久才勉勉强强咽下那疼,恍惚间,却觉口中一股血腥味道蔓延开来。
    我忽然嗤笑了起来,讥讽道:“谢时洵,按你这法子,怕是我还未戒掉阿芙蓉,先被你打死了!”
    谢时洵停了停,平淡道:“不过是皮肉伤罢了,离死还远了些。另外……”
    身后响起若有似无的脚步声,我的下颌猛然被鞭捎拨转至侧,他强迫着令我望向他,一字字道:“谁借你的胆子,敢直呼我的名讳?”
    我确有一丝胆怯,却抵不过背后疼痛燃起无名火。
    我又想笑了,可是背后的鞭伤实在太疼,最后大概是露出一个扭曲的神情,依旧道:“你我兄弟都搞到床上去了,比起肌肤之亲夫妻之实,我唤你名讳这等细枝末节又算得什么?!”说罢,我仍觉不解气,又补了一句,“你说呢,太、子、哥、哥。”
    谢时洵的眸子忽明忽暗,他凝视了我半晌,抬手将我唇边的血迹抹掉后,才道:“老九,你的性子未免太烈,而且烈得不分时候,越是处在劣势,你越是要激怒旁人,日后这个性子要改。”
    我赌气偏过了脸,道:“是么,可惜我的命太贱,年年月月都处在势必人强的境地,连嘴上便宜都不许我讨的话,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此言一出,谢时洵面色顿时沉了下去,他一言不发地掉头离去。
    几步足音一停,我便觉背后燃起较之方才更为猛烈的疼来。
    一道叠着一道,疼痛铺天盖地袭来,只觉后背皮肉要被撕裂一般,方才要不容易咽下的痛感又被激发出来,我闷哼一声,几乎气急了,强自忍着最后一丝耐性,大声道:“好,你要打便打!横竖你打我这么多年了!但你……换,换个行不行,我讨厌鞭子!”
    鞭子总让我想起谢明澜,一想到这个人以及他施加在我身上的屈辱烙印,我就再也按捺不住从心底涌上来的凶性了。
    话音刚落,又是一鞭落在背上。
    谢时洵冷道:“小畜生,由得你挑么?”
    我顿时气懵了心,怒吼道:“我不是!若我当真是畜生,是狼是虎,我早在那日一刀割断谢明澜的喉咙了!你可知有多易如反掌!”
    一片寂静中,谢时洵停了手,我回头望去,见黑暗中一个浅淡的身影扶住桌角,咳了起来。
    我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喘息,见他这番模样,意识逐渐回笼,我紧张地望着他,道:“太子哥哥……”
    恰在此刻,只听“咔”的一声,我与他不约而同地望去,见是计时的欹器发出的。
    谢时洵望向那处,抚着胸口缓缓站直了,慢慢道:“这一次发作的时辰过了,你做得很好。”
    我心中骤然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只是本能般道:“太子哥哥……”
    他走过来为我解开手腕的束缚,我就势扶住他,道:“我……我不是有意……”
    谢时洵一手推开我的脸,道:“至于旁的账,下次与你清算。”
    第20章
    半晌后,我趴在床上,盯着床头的一粒灯光发怔,直到一阵清凉涂上我的背部。
    谢时洵的气息很是浅淡,却又似沁入了我的每寸身心。
    我抱着枕头,将脸偏了过去,不肯看他。
    视线所及处,厚重的窗帘泄了一丝春光进来,我没来由的想,今年的春天真的很好,是我见过最好的春天。
    说的是“最”,可是我又回忆不起之前的春天是何等样子的。
    这十年中,我似乎被独自被留在那个深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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