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此愿一了,我又没什么去处了,倒是苏喻这人,他好像不论在什么境地下,都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他一路优哉游哉地摇铃打幡,随缘捡人治病赚了些银两,又赊医赠药的搭进去了一些,算下来也就落个不赔不赚,但就这么一路治过来,竟也在这边陲之地有了些名声。
    只是别人问起他的名号,他回的都是“温素”。
    我问及缘故,他便道:“取灵枢素问中的‘素问’之意。”
    我一时牙酸,敷衍道:“好的,温大夫。”
    后来我和他一路行到了漠北小镇中,我见此处多族混居,我这相貌在此地倒也不那么显眼了,何况,慕容姑娘家的逢春确实好喝,便在此逗留了月余。
    苏喻见我不走了,他就去赁下一个小院,从行客改为坐客,开起了医馆。
    此地蛮荒旷远,鲜少有正经大夫来坐诊开馆,故而他第一日刚一开门,连那“温氏医馆”的牌匾都没来得及钉上,门外就排了长队等他看诊。
    我倚着柜台喝酒打发时间,冷眼看他为人看诊开方抓药,他为人一向和顺温良,每个病人他都悉心查问,又仔仔细细写了药方,再加一页纸写了注意之事,再问一遍识不识汉字,若是不识字的,一边抓药还要口中再嘱咐一遍。
    我闲得无聊,袖中有一片我从关内随手揪的竹叶,已有些发黄败落了,我拿在手中吹来吹去,直吹得头昏眼花,只得衔在唇边玩,又呆了呆,更是无聊。
    我正想出门闲逛,却听他唤住了我。
    我心想:你忙成这样,还拿眼扫着我,可真……
    我没好气道:“干嘛。”
    苏喻温声道:“今日忙了些,劳烦隋公子,可否帮我把牌匾钉在门楣上?”
    我只得应了,只是那牌匾颇沉,我右手使不上力气,自是举不上去,便随手钉在外墙上。苏喻见了倒是也不气。
    做完了这些,我正要走,苏喻又唤道:“隋公子。”
    这次我连应都不想应了,只回头看他。
    苏喻很客气道:“这位婆婆是鲜卑人,听不懂官话,劳烦隋公子来为我翻译一下可否?”
    我本欲拒绝,但见那老婆子形容肮脏衣衫褴褛,颇为可怜,只得又应了,坐到苏喻身边,我见那苏喻丝毫不嫌她似的,伸手为她诊脉,查毕,他去端水来净了手,取来笺纸,边写边对我道:“劳烦你对婆婆说,这张方子从明天开始,一日两次,连服七日,七日之后来复诊。”
    他顿了顿笔,又自言自语道:“梅花冰片有些贵,换成杏木散罢,这附近杏木散便宜些。”
    见状我也不敢怠慢,只得依言向那婆子用鲜卑话说了一遍。
    老婆子千恩万谢的走后,我也正要抬脚而去,却听他再次道:“隋公子……”
    我正要发作,却听苏喻道:“今日病人太多,劳烦你帮我抓一下药,这样我也可以多看几个病人,”他顿了顿,诚恳道:“谢谢你。”
    我生硬道:“我不认识药材。”
    苏喻平心静气道:“不妨事,我告诉你是药柜第几行第几个就是了,只是人命关天,希望隋公子千万仔细小心。”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排着长队的牧民商旅,见他们都向我投来期望的目光,纵有千万个不愿意,我也只得应了。
    我越抓药越觉得烦闷,仿佛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却一时也说不上是哪里不对劲儿。
    这种情况一连半个月,直到这方圆十里的病人都被苏喻看光了,医馆病人少了下来,我才得以脱身。
    我在外面晃了不久,寻出赌钱这一来钱之道来,只是苏喻却似很不愿意我去似的,我对他道:“钱总有用完的一日,我难道还要吃你的用你的不成?”
    彼时苏喻刚净完手,他一边擦着手,一边思忖着慢慢道:“这医馆收入该是足以供你……”
    我道:“可是温大夫,我们不是只是‘顺道’的关系么!”
    苏喻渐渐垂下眼帘,便也不说什么了,我转身便走,他在我身后道:“赌坊,尤其是此等边陲之地的赌坊鱼龙混杂,隋公子你要千万小心,莫要与人逞强争斗。”
    我头也不回道:“知道了。”
    苏喻似跟了几步,又嘱咐道:“此地日夜温差极大,公子你伤病初愈身子单薄,日落前务必回来。”
    我挥了挥手,示意听到了。
    又走了几步,我仿佛听到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但侧耳细听,却再没有了。
    第8章
    睡梦中,我仿佛听到一声巨响,声浪之大,地震山摇。
    这声响,我永远都记得。
    很多年的鲜卑,就曾有过这样的巨响,那是火药的爆炸声,那鲜卑大将军就是随着这样一声,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我浑身发冷,头痛欲裂。
    有人用力推了推我,那声响虽然褪去,我却仍觉得震得耳廓发麻。我艰难地睁开眼,见破旧的窗棂外暮色正浓,黄沙滚过,一时只觉恍如隔世,不由得按着额角回了半天神。
    推我那人娇憨嘟囔着鲜卑话道:“隋一,你醒醒!听到了没!”
    我不情不愿地枕着臂弯回了头,对面前这小姑娘勉强笑了一下,也用鲜卑话回她道:干嘛?酒钱我付了呀……”
    她回身一指店外青阶上立着的几个人,对我道:“这位客人想买逢春!但是今天的都被你买走了,他们从很远地方来的,你匀给他们一些啦!”
    这个慕容姑娘和她父亲凭着一手家传酿酒绝技,在此地开了这个酒馆,这个酒馆虽小虽破,但是唯有自酿的逢春颇有远名,有人慕名而来也不奇怪。
    我对她虽很客气,但对她所说之事倒是不甚感兴趣,便敷衍道:“可以,加钱……”
    慕容姑娘气哼哼地回到台前,拗着生硬的中原官话那人道:“别理他,客官你们明天再来可好?”
    门外人似乎仍不甘心,那人开口道:“加钱也使得,我可以直接和这位公子商议一下么?”
    这人开口很斯文,很客气,官话竟然也很标准。
    这里是漠北,也是齐国、鲜卑和北国三国交汇的边境小镇,这里天高皇帝远,常年多族混居,来往的多是商贾小贩,天南海北哪里人都有,谁也管不着谁,在这里,操着一口标准官话的人,虽然不算十分罕见,但也不算多见。
    我正思忖,那人已走到我桌边,我见这是个年轻书生,颇为平整,他停在三步外,对我行了个中原的揖礼,他似辨认了一下我的相貌,客气问道:“敢问这位公子听得懂官话么?”
    我不假思索地开始摇头。
    那书生对慕容姑娘道:“劳烦掌柜姑娘,可否帮我们翻译一下?”
    慕容姑娘翻了个白眼,道:“你别信他!他官话说的好得不得了!哎呀你们就别费劲了,他平日游手好闲,你让他转卖你,他会狠狠杀你们!”
    慕容姑娘的官话说得磕磕绊绊,词量也奇怪得很,都会“游手好闲”这等成语了,竟然还用错了一个词,搞得我十分血腥。
    我忍不住出言纠正道:“狠宰。”
    见那书生一众人无言地看着我,我道:“十两银子一壶,我看你顺眼,八折吧。”
    我确实看他挺顺眼,这书生温文尔雅,举止有礼,就连细细打量我的眼神都是那么丝毫不露,没有让我产生一丝不快。
    不知道是哪家教出的公子,又为何跑来这荒凉大漠。
    那书生还没说什么,慕容姑娘先跳脚道:“十年的女儿红才八两银子!逢春是今年冬天埋下的,一壶才十钱银子,隋一,你要不要脸!”
    我笑道:“你不懂,中原有句话叫君子不夺人所好,既然要硬夺,肯定要出点血,而且……”我看了一眼他身上虽然素朴但一看就剪裁得当的长衫,含糊道:“而且这位公子也不差那点钱。”
    那书生含笑道:“公子高义,如此,这桌上的六壶酒,在下都买下了,可否?”
    我道:“请、请!”
    那书生令身后人取了酒,留下一张银票,又揖了一揖,告辞离去了。
    我拿过银票细细查看,只见票出自恒安,这家银号我略有耳闻,不算什么知名的,但是凭着分号遍布各地乃至海外小国的优势,他家的银票在沿海还算得流通,但是为何此号的银票会出现在大漠,我倒是有些想不明白了。
    一个出神,就被慕容姑娘一把抽过银票,她道:“隋一,你拿了钱又要去赌坊!”
    我也一把抽回,道:“那不叫赌,那叫赚钱。”
    我坦荡得很,横竖又没有旁的办法,我的右手已废,握个酒杯都抖得不行,更别提执笔握剑抚琴吹笛,这些文的干不了,苦力更是不要想,就算我自己想不开要去,那个人都会千方百计拦着,一想到那人淡淡的神情,我就牙疼。
    但既然人活在世,吃穿住行总要花银子,后来我无意间发现,打马吊于我来说是一件极快的来钱生路,就是我那现看现记过目不忘的本事,现下被用作在牌桌上记牌,这事要是让徐熙知道只怕要笑掉大牙。
    我望了望天,见天色不早,正是赌坊开门之际,便对慕容姑娘扬了扬银票,道:“走了,赚了钱明日给你买糖吃。”
    慕容姑娘呸了我一下,道:“谁稀罕你的糖,温大夫不喜欢你去赌钱,我要去和温大夫告状!”
    我顿时不快道:“干嘛,你吓唬谁?你告诉他又能怎样!”
    慕容姑娘望向我身后,面上微微一红,道:“呃,温大夫你来啦!”
    我失笑道:“演得还挺像,你——”边说着便转过身要走,哪知道一转脸,正对上一抹青色身影。
    我一时无言,那位温大夫含笑向慕容姑娘与我问了好,对我温声道:“隋公子是要去饭后散步?”
    这个人,我觉得非常棘手。
    比如说他来时明明听得清清楚楚,我要去赌坊,但他就能摆出一副淡然的模样问一句不相干的,我若是说……
    “不是,我要去赌坊。”我就这样破罐破摔地说道。
    他也不会说什么,只会露出一副“哦,吃饭去呀”这类的普通神情,然后说……
    他颔首道:“隋公子既然要去打马吊,不如多带些银两,今日诊金还未入账,隋公子不妨拿去加个码,若赢了便当给温某分红罢了。”
    我说什么来着,给他猜得死死的。
    我道:“不了不了,万一输……”
    他淡然截口道:“输了也无妨,温某向来无甚财运,只望隋公子不要嫌被我拖累了才是。”
    我只得接过他的钱袋,他于是又会说……
    “温某先行一步,只是……此地入夜后极寒,隋公子你身子单薄,还望尽兴后早些回医馆,以免受寒。”
    我无奈道:“谢谢温大夫,我记住了,温大夫走好。”
    直到那抹青色迤迤然远去了,慕容姑娘才捧着脸道:“温大夫真是医者仁心,他有弟弟么?”
    我面前不知为何浮现出苏阁老的脸,不由得脱口道:“他有个爹。”
    长乐坊这个赌坊吧,我之前觉得他们还有些信用,我平日赢的钱不多,但细水长流也有大半年了,赌坊肉疼是肉疼,但之前他们都算老实的给我兑了。
    直到今日……他们大概是终于找到了我的由头,死活揪着那张银票说事,非说那银票是假的,码齐了打手就要轰我出去。
    我来之前赌气把苏喻的钱袋丢在小酒馆了,一时也无其他银钱,便好声好气道:“那我回去取钱嘛!”
    赌坊打手上来就是一句:“滚,不许再来了!”
    我道:“有话好好说……这到底是是银票的事,还是旁的事?你不让我来也该给我个说法。”
    那打手是人高马大的鲜卑人,他一步步把我往门外推,道:“好,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记牌,我们的赌局不开给你!”
    我只得一步步退,赔笑道:“那我不记了行吧!”
    有个赌客认出了我,用官话道:“就是他,轰出去轰出去,这厮打马吊没输过!把你家当钱庄使呢!”
    我也认出了他,也切了官话道:“滚,上次我还放水让你赢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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