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进宝点了两下头。
顾小满又强笑了一下,他说道:“这是好事,在哪儿不是过日子?只要小林大哥对你好就是了。”
张进宝闷着头不说话。
这些日子,整个伙房里,笼罩着一股说不出的沉闷,但该做的活儿还是要做,军营里这么多人等着吃饭,在老占的带领下,大家照常干活,只是往日干活儿时,大家伙儿说说笑笑的好不热闹,现在却没一个人有心情说笑。
一连几日,整个大营全在议论裁军的事情,这事关乎所有将士的未来,每个人心里都在划算着。
寇镇这些日子忙得马不停蹄,平安镇那边的营地里也有几十个要被裁的老兵,有个在营里待了一辈子不愿回家的兵,觉得心里委屈,差点投了井,幸好被救了下来,这才没出事,寇镇得知此事后,亲自往平安镇去了两回,把安平镇驻定的两个百总训斥了一顿,并且去探望要被裁军的老兵,只是兵部军令已下,军事凡是达到五十岁以上者,此次皆在被裁军的名额当中,哪怕再不愿意,只要你在名单中,都得除去军籍。
这回裁军,光是整个定州的军营,就得裁掉一万余人,再加上招的新兵将要入营,寇镇军务缠身,每隔几日还得往定州府去一趟,有时就算在三羊镇大营,也没功夫跟顾小满说上几句话。
这日,老占带着顾小满出了营,等他们走后,伙房里肯定要进人,到时伙房里就顾小满一个老人,估摸着就该顾小满来当伙房长了,在走之前,老占得带着他各处熟悉一下,像是柳树屯的王里正,杀猪的刘屠夫,或是卖豆腐的薛大娘,都得引着他到各处去走一趟,有人听说老占要离开军营回老家,那些跟他共事许多年的老伙计十分震惊,各人心里都是唏嘘不已,都是处了许多年的老伙计,这回分开了,大概就再也见不着了。
无论如何,裁军之事已成定局,很快,第一批老兵发放养老银子,就得离开军营了,其中就有老占和伙房另外的两个人,临走前,大营里拨款,给这些要走的老兵做了顿好饭菜,为他们践行。
要离营的前一日,顾小满要老占好好歇着,啥事也不让他们插手,老占却叹了一口气,说道;“平日都是巴不得多歇一会儿,现而今要走了,咋也得把最后一日的差事当好。”
这话听了叫人鼻子一酸,顾小满没再拦着,那老占站在案桌前,洗菜切菜炒菜,做得有条不紊,今日伙房里的人,都一言不发的,顾小满更是每每想到老占要走了,眼圈儿就忍不住泛红,但该来的还是要来,给营房里的将士放完饭,明日要走的老兵们就聚到伙房,这些人都是家中有人,主动愿意领银子回家的,他们差不多全是同乡,回乡的路上彼此也能有个照应,只是毕竟要离开待了多年的军营,此时,谁的脸上也没见个笑模样。
饭菜做好后,老占张罗着叫顾小满把饭菜端上桌,因人数有些多,地方不够坐,连平日揉面的案板也抬了出来,他们分了两桌坐下,老占他们那一桌菜有鸡有肉,顾小满他们这一桌跟以前差不多,落坐后,大家都没心情吃饭,最后,老占拿起筷子,对他们说道:“来来来,快动筷子,吃完这一顿,明日好滚蛋。”
在他的招呼下,所有人这才纷纷拿起筷子,只是大家伙儿的兴致依然不高,坐在顾小满身旁的老李头还抹起泪儿来,他这么一哭,惹得大伙儿心里都不好受,老占看着他,骂道;“你这个老家伙,别流马尿了,千里搭凉蓬,没有不散的宴席,自古都是这样的道理。”
另外也有人说道:“说得是,当日抛家舍业的守着边关为的啥?不就是要防着鞑靼人吗,现在干不动了,就该叫年轻人来接替咱们,要不又打起来,咱们老胳膊老腿儿的,哪儿还打得动呀。”
“可不是嘛,趁着还没老到动弹不得的地步,回了乡,拿着朝廷发的银子,把房屋好好翻新一下,再把牲口添置上,咱们也过几年的舒心日子。”
话说开了之后,众人动起筷子,一边吃着饭,嘴里还盘算着要用养老银子干些啥,吃到一半的时候,寇镇带着几个百总进来,大家伙儿看到他到伙房来了,先是一楞,谁也没想到千总大人他们竟然会过来,所有的兵们全部呼拉拉的站了起来,老占双手垂下,他站在寇镇前面,说道:“大人,你咋来了。”
寇镇手里还提着酒坛子,他把酒放在桌上,说道:“来送送你们。”
老占一脸的惶恐,说道:“这……您这么忙,还亲自过来。”
寇镇没说话,他看了顾小满一眼,顾小满便连忙去加板凳,寇镇跟百总们加入老占那一桌,只是因寇镇和几个百总忽然过来了,席上的人都有些缩手缩脚的,有个百总叫顾小满拿碗来,他说道:“平日咱们军营都是禁酒的,今日特殊一回,只要在坐的,全都干一碗。”说着,他拍了封泥,每人倒了一碗酒,他又举起碗,招呼大家伙儿喝酒。
喝了酒后,老兵们才不像先前那般拘束,在座的许多人,甚至比寇镇和这些百总人进军营的时日还长,有的曾经还带过他们,现在要走了,没有一个心里好受的,一碗酒喝到底,有个留胡子的老兵大概是喝醉了,勾着一个百总的肩,红着眼圈儿说道:“往常总是嫌军营里苦,现在要走了,心里却是一百个舍不得。”
那百总给他倒酒,嘴里说道:“待了这么久的地方,咋能没有感情呢,咱们为啥到边关来受苦,说句大不敬的话,不是为了皇上,也不是为了那些当官儿的,是为了咱们家里的妻儿老小。”
“说得对,你这话我爱听!”那老兵举起碗,跟说话的百总干了一个,仰头喝干碗里的酒。
眼看桌上的人大多已喝醉了,寇镇悄悄退了出去,顾小满眼尖,看到他走了,也跟了上去,走出伙房时,他看到千总大人背着手,站在门口望着天上的月亮,他的脊背挺得直直的,却仍旧透着一股淡淡的落寞。
顾小满心想,一垄萝卜一垄菜,谁的将士谁不爱?这些兵走了,最难过的就是千总大人,但旁人能哭能骂,千总大人却得忍着,甚至还得亲手把他手下的兵们送走,这么一想,顾小满就替千总大人心疼。他走了过去,握住寇镇的手,寇镇侧头看了他一眼,回握住顾小满的手,两个人漫步在军营的月色下,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第84章
老占到底还是走了,伙房里少了几个人,所有人都十分不习惯,老李头甚至还跟顾小满闹起别扭,每日他仍旧照常当差,可就是不肯搭理顾小满,老占走了,对于占据老占位子的人,老李头满心都是一种不谅解,即便这事与顾小满啥关系也没有。
顾小满还没来得及适应,就要开始学着做伙房长了,头几日,他手忙脚乱的,还做错了不少事,等自己亲身经历了,才知道往日老占这伙房长当得不容易。老占走后,伙房又来了几个人,这些人都是四十多岁,满身病痛的老兵,如今还没到去除军籍的年龄,身子却实在扛不住每日的操练,又没有银子花钱买军籍回家,正好赶上老占他们走了,便转到伙房来了,伙房来了新人,对灶上的事啥也不会,顾小满除了带他们,还要忙伙房的活计,没过几日,整个人就瘦了一圈儿。
没过几日,顾小满听说陈小林和进宝的军籍已买下来了,两个人差不多花了五六百银子,陈小林这些年在军营里攒下的银子全用光了,凭他肯为进宝做到这地步,营里的兄弟就敬他是条汉子,户籍办下来的那日,顾小满寻了一个空闲时间到进宝他们卫里找他,进宝看到他来了,高兴的说道:“小满,你来了。”
“户籍都办妥当了吗?”顾小满问道。
张进宝说道:“王书办刚拿给我的呢,等这个月过完,我和小林就能出营了。”
顾小满替他们高兴的同时,又十分舍不得,他想到两人手上银子差不多都空了,于是开口问道:“手里的银子还够用吗,要是不够,你就开口。”
进宝说道:“够用,我和他手上还有十几两银子,我们准备离开大营后,先回老家一趟,。”
陈小林就是定州当地人,老家如今只有一个叔叔,感情也很一般,这回出营,他俩商量着往进宝家去一趟,一来是进宝离家四年多,实在是想他爹娘,二来是打算这会回去,就把亲事办了。
“听你这意思,你们这是还打算回来?”顾小满问道。
进宝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他说;“他就是定州人,我既然嫁给他,自然也跟着他走。”
知道进宝还要回来,顾小满心里又欢喜起来,虽说他们不当兵了,但要是人还在定州,日后不管咋说,见上一面也容易呀,他说;“能回来就好,你们想过日后要干啥不?”
进宝跟顾小满一样,都是没啥大主意的人,他说;“日后干啥全听小林的,他想开个杂货铺,前几日休沐,还往镇上去打听过呢。”
顾小满又跟进宝说了几句话,眼见天色不早了,便回了伙房。
几日后,陈小林来找顾小满,原来是为了借钱的事,这趟去进宝家提亲,他想多给进宝置办一些彩礼,让他风风光光的嫁给他,他还打算顺道往南边的大城镇去看看,难得出一趟远门,他咋也不甘心就这么空手回来,南北两地来往不便,要是能将南边的稀罕东西运到北边来,估计能小赚一笔,可这进货啥的都要本钱,他手中的钱差不多全用干净了,这才来找小满了。
这么高大爽朗的汉子,在顾小满面前提到借钱时,脸上臊得通红,恰逢这几日寇镇不在营里,顾小满没法儿跟他商量,他和寇镇的饷银都是他收着,铺子跟庄子上大头的进项则是寇镇在打理,平日他俩也没啥花销,顾小满手中零零散散有近百两银子,他给陈小林拿了五十两银子,又问;“五十两银子够么?”
“够,够得很!”陈小林接了银子,感激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又拍着胸脯,说道:“小满兄弟,你放心,等赚了银子后,我肯定连本带利的还给你。”
顾小满笑道:“不急,你们慢慢来。”
陈小林咧嘴憨笑了两声,又挠了挠头,说道:“只是有一头,你先别跟进宝说,这大老爷们还要借银子养他,我这脸上也挺挂不住的。”
顾小满点了点头,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的。之后寇镇回来了,顾小满跟他说起借钱给陈小林的事情,原本顾小满还担心千总大人会怪他自作主张,毕竟五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谁知寇镇却啥话也没说,有时他和顾小满晚上睡在炕上,也会说起营里鸡零狗碎的事情,对于陈小林这个兵,寇镇心里也是敬佩的,就凭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张进宝的军籍一同买下来,有多少银子还怕他还不上的。
这日,吃完早饭,顾小满跟伙房里的人打了一声招呼,借了营房的马就往柳树屯去了,走到半道上,他听到后边有马蹄声传来,顾小满勒住马缰往后一看,只见千总大人带着两个人打马过来了。
只带了两个人,肯定不是去巡视的,先前也没听说过他要往定州府去,是以等他们走近后,顾小满问道:“大人,你这是往哪里去?”
寇镇说道:“往平安县去。”
顾小满点头,顺口又问道:“今晚回来吃饭不?”
“说不好,你别等我,要是我回营晚了,你自己先歇下。”
两个人一边骑马一边说话,等走了片刻后,寇镇望了一眼顾小满的侧脸,忽然开口说道:“你这些日子看着消瘦了许多,下巴都能当锥子使了。”
顾小满脸红了,他用眼角瞥了一眼后面两个将士,那两个将士此刻正看着别处,假装没听到寇镇说的话。
“估摸着是苦夏,等天气凉快就好了。”顾小满结结巴巴的说道。
寇镇疑惑的看了顾小满两眼,他的身子经过前几年贺之敏的调理,如今还算结实,先前并不曾听说过他有这苦夏的毛病,这么一想,寇镇决定晚上回来给他好好把脉。
两个人并马走在道上,这些日子,俩人都忙得很,狠不得连话都说不上几句,是以两人互看了几眼,心里暖乎乎的,后面跟的两个兵极有眼色,见了这情景,故意落到老后面。
走了一段路,到了镇上,寇镇和顾小满就得分开了,顾小满看着他,嘱咐道:“大人,路上当心。”
“知道了。”寇镇也看了他一眼,一夹马肚,带着兵飞奔而去,顾小满一直望着他们的身影不见了,这才往柳树屯去了。
到了柳树屯,王里正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招待他,他们几人到了地头,只见除了种的庄稼以外,最打眼的要数那些菜园了,他们柳树屯的菜园跟家常的不同,不光收拾得齐整,每户种的还不少,蔬菜瓜果的花样也多,据先前老占说,他们柳树屯先前也是穷得很,自打建了三羊镇大营,伙房每年跟他们屯收菜后、,没过几年,靠着种菜,他们就成了四里八乡日子过得最好的屯子,如今,屯子里的庄户人家,一年进项,倒有一半是靠着种菜,别的屯子倒是想学,可惜失了先机,就是种了,没人收也白白烂在地里了。
正是大夏日的,还有不少人顶着烈日收拾菜园,顾小满走了一阵,见正是豇豆出来的旺季,有许多挂在藤上,眼看就要老了,却还没摘下,一问才知道今年豇豆大丰收,摘了一茬又一茬,这几日,赶上送到营里去都是黄瓜茄子南瓜一类的菜,这两日的豇豆还没摘下呢。
顾小满说;“既是如此,晒成干,到时等到冬日,营里缺菜了,就收上来。”
王里正摇了摇头,他说;“这晒干的豇豆,一把也没多少,营里吃这个菜不划算呀!”
顾小满便说;“你这今年不是丰收么,有剩的就晒干,到了冬日,土豆萝卜吃腻了,时不时的改善两顿口味也好啊。”
王里正笑了两声,应下了,两人正说话时,有个高个子中年男人过来了,他拱肩缩背的,看到顾小满这个当兵的,神情似乎还有些畏惧,王里正开口问;“铁锁,你这会儿咋过来了?”
那名叫铁锁的男人说道:“前日里正你让我今日记得过来办户籍,我这就来了。”
王里正点了两下头,对他说道:“我正在跟大营里的伙房长说话,你先去一旁等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