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延曦就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一样,满眼讽刺的看着魏承天,“皇兄,你凭良心说,到底是谁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对方底线!”
这两个人一个是天生的帝王,威仪天成,一个是沙场上英明神武的战神,戾气环身,此刻剑拔弩张,暗自较量,竟是一方都不肯相让。
齐遥清静静的站在旁边,面色有些紧张,却到底没出声。
他心里很清楚,魏延曦不是那种能任人家骑到自己头上,挑战自己底线都默不作声的人。魏承天是他的皇兄、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剩下的血亲这点不错,可正因如此,他才会更加恼火,气魏承天的背信弃义,白白辜负了他的信任。
这是魏承天与魏延曦之间不可避免的斗争,事情既然已经演化到这个地步了,齐遥清轻声叹了口气,垂下眼,那就不是他能再左右的局势了。
仿佛觉察到自家王妃的不安,魏延曦将揽着齐遥清的手收紧了些,轻轻拍了拍他,示意他放心。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魏延曦站在那儿纹丝未动,倒是魏承天先耐受不住,松下身体靠在椅背上,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抬眼道:“好了延曦,莫要再这么意气用事了,此事没能事先知会你是皇兄的疏忽,皇兄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如何?”
他身为帝王,是整个阑朝最至高无上的君,平日里根本不会用这种语气与人说话。只是因为这次的对象是魏延曦,于私是他唯一的亲弟弟,于公是阑朝赫赫有名的“战神”,是边疆最坚固的屏障,魏承天怎么都不愿意因为一个齐遥清跟他彻底翻脸反目。
不过他有这个招揽服软的心,魏延曦却没有。
“皇兄说笑了。”对面,魏延曦唇角扯了扯,眼里却还是冰冷一片的望着魏承天,“皇兄能留我王妃一命,本王就已经很感激了。至于提前知会……呵,皇兄你明知这不可能,又何必再在这会儿说这个话呢。”
他也就是面上话说的漂亮,提前知会?如果提前知会他还能有机会趁自己不备把遥清关进牢里么?魏延曦第一次觉得这个从前一直倚仗景仰的哥哥在这些年来真是变得太多了,与他渐行渐远,再也无法敞开心扉、真诚相待。
“魏延曦!”听到魏延曦半是挑衅,半是戏谑的话,魏承天气的一把攥紧手中的奏折,狠狠瞪着魏延曦道:“朕念在你是朕的亲弟弟的份上,一再容忍,可你也太放肆了!”
天子尊威岂容他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就算这件事是魏承天有错在先,但魏延曦身为臣子,从来都只有服从圣命的份,哪里有资格用这种语气跟皇帝说话?
魏承天只觉得胸中一股怒火油然而起,连带着脸色愈发阴沉。他看出来了,魏延曦今天肯跟着陆寮乖乖来崇明殿就是跟自己兴师问罪来的,软硬不吃,真叫人头疼不已。
目光瞥向被魏延曦揽在身侧的齐遥清,魏承天只觉得胸中怒火更甚。又是一个齐家的余孽,他忍齐颂锦和齐家忍了那么久,如今好不容易结果了她,可气还没喘一下,自己的好弟弟就又被齐家人染指了,还为了这个齐家人不惜跟自己翻脸,让他怎能不气?
魏承天忽然后悔了,后悔当初答应齐颂锦把齐遥清嫁进雍王府,本来指望着能借魏延曦牵制住盛国公府,自己的人手方便行动,哪晓得到头来反倒是又让齐家牵制了他一回。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齐家……果然厉害,是朕小觑了。”
魏承天忽然敛起所有的情绪,端起茶杯浅浅喝了一口,似笑非笑的看着齐遥清,“你父母兄弟如今都在牢中,不日便要流放边疆,永世不得再踏入京都一步,你可知道?”
齐遥清敛眉,微微颔首:“臣知道。”
“那你又可知,按照我朝律例,通敌叛国者当削为奴籍,诛九族。如果朕真的按照律例来,你们齐家这会儿全部都该身首异处了。”
“臣……也知道。”
“可朕没有这么做。”魏承天轻描淡写的说着,手指把玩着杯沿,“齐遥清,你说,这是为什么。”
齐遥清愣了一下,眉头忍不住轻轻蹙起,迟疑的张了张口,却到底没说出话来。
为什么?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想过,以魏承天对齐家的恨意,就算整个齐家被他施以剐刑恐怕都不为过,可他最后却只是下旨,将齐家老少发配边疆,并没有夺他们的命,这是为什么?
齐遥清犹豫的抬起头,正对上魏承天那双凌厉的眼睛。他眼睫轻颤,垂首轻声叹了口气。
“皇上恕罪,臣……不知。”
“哈哈,不知?”魏承天似乎并不对他的答案感到奇怪,反倒了然的点点头,“既然你不知,那朕告诉你也无妨,朕之所以不动他们,是因为你。”
说到这儿,魏承天忽然收起了笑意,直直的盯着齐遥清,一字一顿的道:“因为,你。”
齐遥清心头一跳,下意识的伸手攥住魏延曦的衣摆,抿了抿唇。
难道魏承天是因为自己甘愿帮他瞒过魏延曦,独自赴死,这才肯留下齐家老小的性命的?也就是说,在他眼里,竟是把自己的命看得比整个齐家的命还要重要?
齐遥清不禁苦笑,自己究竟是何德何能,难道仅仅因为“齐”这个姓氏和雍王妃这个身份便要被皇上百般猜疑忌惮,甚至不惜一切要夺了自己的性命才肯罢休?
这还真是……令人无奈。
魏延曦余光瞥见齐遥清攥住他衣摆的动作,心猛地疼了一下。这几个月来遥清到底受了多少苦自己无从得知,如今即使回到了他的身边,他却还是这么没有安全感。
魏延曦轻叹口气,伸手握住齐遥清的那只手,在他掌心捏了捏,等他惊讶抬头时对他微微一笑,仿佛是在对他说:有我在,你安心便好。
“皇兄,你不必再在遥清身上下功夫了。齐家人生也好,死也罢,那是他们咎由自取。国法在前,纵使有心包庇也是枉然。”
回过头,魏延曦握紧齐遥清的手,替他回了魏承天的话。
“遥清虽然姓齐,但他为人如何,这么多年来在齐家所受的待遇如何,本王清楚,相信皇兄也清楚,你若想也给他安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只怕根本就难以服众。”
“废后齐氏已死,齐家也永无了翻身的可能,本王别无他求,只望能保住王妃,也就不枉本王这几个月来在战场上拼死杀敌的血汗了。”
他说的听上去平平淡淡,但魏承天却微微眯起了眼。魏延曦这是在威胁自己?
“将领私自离开战场,无故返京已是大罪,更何况你还擅闯皇宫天牢,救出重犯,延曦,朕若想治你的罪,你根本不能活着走出这扇宫门。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是要护着你的王妃么!”
魏承天的声音忽然扬了上去,目光严厉的射向魏延曦。
哪晓得魏延曦丝毫不为所动,反而还挑了挑眉,有些好笑的问魏承天:“皇兄,你要治我的罪?”
没等魏承天回答他便继续道:“皇兄当然可以治我的罪,只是……呵呵,皇兄,这仗打了一半,若是主帅殒在了皇宫,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闻言,魏承天握着茶杯的手顿时紧了几分,没有回话,只眯起眼睛看着魏延曦,等他的下文。
“本王在来之前,因为担心主帅不在,大军群龙无首,所以特地将将军虎符交与了手下,让他们代替本王的将帅之位,指挥作战。不过本王也给他们下了命令,一月之内倘若本王不回去便立刻撤军回境,谨防有诈生变。皇兄,也不知若是本王真折在了这京都皇宫,待消息传到北地之时,一月是过了还是没过。”
“你倒是好算计。”魏承天的脸色愈发冰冷。
“皇兄谬赞。”魏延曦笑着作了一揖,继续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王既然身为北军主帅,自然要步步算到的,唯恐负了皇兄厚望。”
魏承天冷哼一声,并未答话,可心中百转千回,却已经将一切都算了个透彻。
魏延曦胆敢在此刻说这个话就一定是有十足的把握的,虽然就自己得到的消息来看,他为了赶速度,只带了区区二十人回京都,可北地几十万大军此刻都被握在他手中,万一他事先留了后备军跟在后头,届时围攻皇城,只怕北狄还未被打退,阑朝内部就要乱起来了。
魏承天很清楚,有着“战神”之称的魏延曦在阑朝军民心中的地位有多高,假如他真的在皇宫中出了事,恐怕头一个乱的就是北地的军心。
更何况魏延曦还留了亲信部下在北地暂代主帅一职,手握大军,举足轻重,假如听闻王爷在京中遭了罪,一时眼红脑热倒过头来挥兵南下直逼京都,那可才真叫是不好收场。
当然,就算他们真的倒戈来犯也不是完全没了办法,毕竟守护蜀地和鲁地的军队个个也不是吃素的。只是,自己虽然能调蜀军和鲁军前去阻挠,但元气大伤是肯定免不了的,真到那时北狄借机来犯,那可就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魏承天气,他怎能不气,从小到大最疼爱的弟弟如今为了个外人,拿着自己给他的权力反过头来威胁自己,叫他心中如何能好受?
只是气归气,办法却还是得想的,虽然他一直想夺了齐遥清的命,断了魏延曦唯一的软肋,但这绝不是建立在以整个阑朝江山为代价的基础上的。
魏承天是一个帝王,也许从前还有一个淑妃能左右他,但现在淑妃已逝,他的弱点就只有江山。
☆、第112章 生路
“你究竟想如何?”
思量片刻之后,魏承天忽然放下手中的茶杯,站起身,走到离魏延曦和齐遥清不过五步远的地方站定,平视着魏延曦,问道。
“皇兄多虑了,臣弟并不想如何。”魏延曦笑着摇了摇头,“臣弟唯一的愿望就是能谋得一条生路,与王妃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罢了。”
“你倒是对他一往情深。”
“那是自然。当初皇兄排除万难钦赐的婚事,皇恩浩荡,本王一直铭记在心不敢忘却。”魏延曦说的风轻云淡,“数月以来臣弟与王妃以礼相待、相敬如宾,当初明媒正娶不说,私底下更是许下一生相伴的誓言。皇兄,你当初与淑妃情意笃深,乃至她离世多年都念念不忘,到现在更是追封她为端淑皇后,那你为何又不能明白臣弟与王妃呢。”
他搬出淑妃来,魏承天着实愣了一下,眸中有什么一闪而过,不过很快就有恢复了之前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不耐的摆手道:“这不一样。”
“为何不一样?”魏延曦追问,“皇兄当初没能守住淑妃的命,眼睁睁的看着她被废后迫害致死,皇兄心中的苦臣弟感同身受。可是皇兄,逝者已矣,于你,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淑妃,而于我,这世上也不会再有第二个遥清。你如今要遥清的命,于我而言,无异于当初废后在你面前夺去淑妃的命那般痛苦。”
魏延曦这会儿真可谓是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力求以淑妃触动魏承天心中埋葬多年的温情。
他这么做就是要彻底摧毁魏承天固执的内心,先是来硬的,以兵变相逼,让他震怒,让他焦虑,紧接着再来软的,慢慢疏导,以淑妃为引,让他的心彻底软下来,将当初对淑妃的歉意全部转移到齐遥清身上来,就好像此刻的自己是当初的他,齐遥清是当初的淑妃,而他,则是当初的齐颂锦。
魏延曦要让魏承天心中对齐颂锦全部的恨意都转移到他自己身上来。
而很显然,被他这样一说,魏承天确实有些动摇了。恍惚之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淑妃的贴身侍女跑来跟他哭诉齐颂锦下的狠手,要他替淑妃报仇那会儿。那时心中的痛苦直到现在都记忆深刻,就像是被人从灵魂上生生撕裂一块一样,只恨不得立刻追随她而去。
那般深重的恨意被他背负了这些年,如今齐颂锦终于死了,可淑冉却终究回不来了。他可以追封她为皇后,可以给她最至高无上的地位,可以赐予她的家人挥霍几辈子都挥霍不完的财产,可她,却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到他跟前,再温柔浅笑,唤他一声“殿下”。
视线慢慢汇聚,魏承天低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忽然觉得一种从心底腾起的无力感。
他一直觉得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魏延曦好,却不曾想,在魏延曦的眼中他竟然与当年的齐颂锦无差,还真是可笑。
看出魏承天的动摇,魏延曦赶忙再接再厉道:“皇兄,将在外,家眷留京,护其周全,也算是对出征将领的一种安慰。可是臣弟远征在外,王妃却在天牢中受苦,皇兄,你叫臣弟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他们的身上流着相同的血,又是二十年的好兄弟,如今魏延曦说的动容,饶是心如磐石的魏承天也一下子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的确,他当初以为趁魏延曦不在京中夺了齐遥清的命便能绝了魏延曦的所有念想,从此以后再无软肋,而他也能彻底铲除齐家的所有势力,让他们再无翻身的可能。只是却没想到魏延曦会突然回来,打乱了他的计划不说,甚至还不惜以大军压境逼宫来威胁自己。
为了齐遥清他还真是不要命。
“皇兄,臣弟自知私自离开战场,擅闯天牢是大罪,经此一次也再无颜面对我阑朝先祖和百姓。这罪,我认,只望皇兄能看在臣弟为了阑朝的江山社稷,多少次踏在刀口上,浸在血海里艰难求存的份上,放过我和遥清,臣弟愿交还所有兵权,削去王籍,贬为庶民,从此与王妃离开京都,远走漠北,此生再不踏入皇城一步。”
魏延曦声音不响,但字字铿锵,一下下砸在魏承天的心头,同样,也砸在齐遥清的心头。
齐遥清惊讶的抬头,望着魏延曦,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他说了什么。魏延曦要……要放弃亲王之位,被贬为庶民?
这确实是齐遥清事先没想到的。
依他原先所想,魏延曦能从战地赶回来再见他一面他便已经心满意足了。他曾与魏延曦对天对地、面山面水立下誓言,从此相守一生,不离不弃,可是因为时势,他不得已瞒着魏延曦独自进了天牢,一心等死。
可是魏延曦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还去天牢救他,甚至在现在说出要放弃王位,心甘情愿被贬为庶民的话来,齐遥清只觉得整颗心都在发颤,眼眶酸涩,只能睁大眼不让泪水淌出来。
魏延曦果然没有丢弃他,从来没有!
魏延曦偏过头,瞧见齐遥清咬着唇,眼眶通红的模样,只觉得心都快化了,恨不得一把将他揽进怀里揉入骨中。
“你……你当真要放弃王位,离开京都?”
不远处,魏承天一脸错愕,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轮转,一时间竟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魏延曦,他的亲弟弟,竟然要为了一个男人,交回兵权,放弃王位,心甘情愿的被贬为庶民,只为了跟他厮守一生?
魏承天震惊不已,难道在魏延曦的心中竟是没有什么能比他的王妃更重要了么!
他想不明白,实在是想不明白,因为对他而言,江山社稷比什么都重要,这也就是当初为什么淑妃身死而他却能生生咽下这口气,忍了齐颂锦和齐家这么多年的原因。
魏承天死死盯着魏延曦的脸,想从他的脸上找出一点犹豫或是迟疑,但很可惜,他没能找到。
这个决定早在魏延曦策马奔回京都的时候就做好了的,只因他恨自己这尴尬的身份,平白拖累遥清受苦。如果可以,他更希望能卸下一身重担,与遥清携手归隐田园,纵情山水,就像遥清当初说的,像他老师一样,八方游学,四海为家。那样的日子,应该会比囚在京都王府里锦衣玉食的日子要逍遥不知道多少倍。
“这件事……朕会考虑。”
在久久的思量之后,魏承天叹了口气,对魏延曦道:“只是兹事体大,朕不得不思虑周全。”
“臣弟晓得。”
“还有,北狄之患还未完全了结,朕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你功成身退,你可明白?”
这话说的暗示意味十足,魏延曦唇角扬了扬,点头道:“臣弟明白,皇兄放心,臣弟离开前留下了足够的人手,北狄不足为患。”
“嗯,那便好。”魏承天深深望了魏延曦一眼,终于还是疲惫的挥挥手,放他们去了。
“王爷,你真的……要放弃王位?”
回去的路上,两人刚一进马车,齐遥清就压低了嗓音问道。
魏延曦伸手扶他做好,半是无奈半是好笑的反问:“怎么,本王向来一言九鼎,王妃竟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