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晦暗不明的烛光,陆幽看见赵阳难得虚弱无力地倚靠在床榻上。早已过了春寒时节,可他却兜头裹着一床厚被。
御医哆哆嗦嗦地揭开被褥,一股热风熏来,竟然还伴随着隐隐约约的腐臭。
只见赵阳那原本应光滑洁白的脸上和身上,竟然绽开了大片大片的红点。有些地方甚至开始溃烂,发出臭气。
“依卑职之见……卑职以为……”
一番仔细诊断之后,向来经验丰富、见多识广的老御医竟嗫嚅起来,但最终还是说出了实情。
赵阳得的,并不是瘟疫,而是阴病。
好端端一个未婚娶的皇子,即便与宫中女子有染,也不会染上什么不体面的疾病。这事自然与赵阳频频出入花街柳巷有着解不开的干系。
那御医心知肚明,晓得自己这次捅破了天,恐怕命不久矣。好在赵阳似乎早有了计较,只让御医不许告诉任何人,专心放下其他的事,只为他一人治病。
阴病到了赵阳的这个程度,绝不是一两剂汤药就能够根治的。按照御医的估算,至少也得需要一两个月的恢复期。
其实时间并不是问题,问题是这段时间里,绝不能叫让人看出赵阳的异状;更不能让消息传到和山行宫,入了惠明帝的耳朵。
威胁完了御医,赵阳立刻又将目光转向陆幽。
“从今天开始,你就替我守在这晖庆殿里头,装作我平时的模样。若有人求见,不许擅作主张,回头一律禀报与我。父皇母后若是差人过来,也给我小心答应着……你若是露了什么马脚,让本王不痛快,那本王自然也有一千个法儿,叫你慢慢儿地痛……对了,再去告诉那戚云初,从内飞龙卫里头选几个机灵点的,鸣珂曲里头虹盈儿她们家,从上到下,通通抹掉,一个不留。”
赵阳的命令不容质疑,陆幽除去点头别无他法。离开了晖庆宫,他立刻将这件事汇报给了长秋公。戚云初自然是依旧什么也没有表示,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话。
“刚才和山宫那边有信使来报,皇上和萧后马上就要回紫宸宫,你且好自为之。”
帝后回宫的理由有很多,和山宫的阴暗潮湿占到了五成;剩下的一半,则是因为孟夏时节将近,城外南郊的圆丘将有祭祀昊天上帝的皇家仪式,此外太庙也有例行祭祀需要完成。
当然,宣王也必须参加这些仪式。
真正的宣王赵阳无法出席,这份责任自然落在了陆幽的肩膀上,这其中的压力不言而喻。所幸陆幽倒也不是头一天假扮赵阳,皇家宗室的进退举止,早已学得似模似样。
而且祭祀毕竟不是每天都需要进行。更让陆幽头疼得是,隔三差五就会找上门来的那些朝廷官员。
重阳寿宴之后,这些“效忠”于宣王的人,也是越来越多了。
刚从柳泉城回来的那天傍晚,陆幽曾经问过戚云初一个问题:既然当朝已经有了太子,为什么还会有人愿意效忠于另一位皇子。戚云初只让陆幽自己寻思。而这段时间,陆幽总算是找到了答案。
来找宣王赵阳的,大多都是吃过太子亏的人。
就说早几年间,惠明帝为了培养太子的治国修养,曾命他每隔几日就在肃章门内处理政务。这其中有一封来自江南东道的奏折,恳请朝廷派人调查当地一名商人控告地方官员查封粮食的案件。
这原本只是一桩小事,只要朱笔一挥便能打发。然而太子偏偏起了追查的心思,一路督查,最后牵扯出了五六名涉嫌垄断的地方官员。事情闹到刺史别驾一级的时候,曾经有亲近之人私下里求情。太子并不依,最后硬是牵扯出了一名萧家远亲,倒是闹得萧皇后面上无光。
事后,这名远亲遭到了名义上的贬谪,时隔多年又转回到了京城任职。但若是太子登基,他的前途自然可想而知。
又有侍御史于承,曾将容貌美艳的胞妹进献给太子。太子假意受之,却在次日百官来朝之时将女子从东宫嘉福门逐出。侍御史胞妹哭行了半个时辰,投水自尽所幸被人救起,不久后便离开诏京,远嫁他乡。
…… ……
所有这些前来晖庆殿拜会的人,深究起来大多都有着类似的经历。
太子生性刚愎耿直,做事往往只凭好恶,不问因果。拥戴者有之,而嫌恶、惊惧他的人更不在少数。光是弄清楚所有这些人的背景与打算,就花去了陆幽大量的心思。而后,他还得将所有这些人的诉求与图谋,分别汇报给了戚云初和赵阳两个人。
戚云初像是一泓深潭,向来只是倾听,鲜少明示任何主张;却是那赵阳,整日闷在不见天光的密室里头,性格变得愈发乖戾,每天都想着办法刁难,弄得陆幽头昏脑涨。
“听说今天早上,门下侍郎送来了越府产的枇杷?”
这天晚上,晖庆殿最深处的密室里,陆幽如往常一样做着汇报。躺在一旁的软榻上的赵阳打了一个哈欠,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你这假宣王,倒是做得有滋有味啊。”
第65章 乱
枇杷的确是有——前两天门下侍郎入殿,言谈之间提起江南风物。陆幽随口说了一句“枇杷美味”,今天早上东西就送进宫里来了。
陆幽知道赵阳恐怕又要发作,却依旧平静道:“陆幽不敢贪私,枇杷已经送去典膳所,制成清淡适口的甜粥,王爷若是想吃,我现在就命人取一些过来。”
赵阳哪里是想吃粥,“哼”了一声,又问:“这些天过来的人里头,可有聪明的,看出你的马脚?”
陆幽从容道:“回王爷的话,陆幽一直小心谨慎,绝不敢给王爷增添麻烦,还请王爷放心。”
赵阳又“哼”一声,在榻上换了个姿势,手指敲打着扶手:“听说你陪父皇去太庙祭祖,表现得不错,那父皇有没有赏你什么东西?
陆幽答:“回王爷的话,赏赐了玉带一条,珠一斗,黄金一百两,全都放入了您的私库。”
“哦?”
赵阳乍喜,旋即却又沉下脸色来:“那有没有什么宫女把你当成我,过来献媚的?”
“陆幽已是中人之身,未敢有非分之想。”
“不敢……那就是有喽?!”
赵阳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干脆道:“怎么这么无聊,你今天难道就没做错事?”
陆幽沉吟片刻,回禀道:“回王爷的话,王爷要的叶子格,我忘记取来了。”
“你这蠢奴才!”
赵阳哈哈大笑,冷不丁抬脚就踹,正中陆幽的右边胸口。陆幽顺势坐在地上,低垂着脑袋,仿佛畏惧。
赵阳在他头顶上喝问:“说,谁才是真正的宣王?!”
“是您,您才是真正的宣王殿下。”
类似的盘问与回答,在这间充满了汤药与陈腐气息的狭小密室里,每夜都要如期上演。
踢完了陆幽,赵阳仿佛满足,咳嗽了几声又去抓自己身上的斑点。陆幽趁着宫女替他上药的时机,倒退出了密室,将门掩好,快步走到院子里。
暮日已经西沉,晚风吹散了屋内的郁热。陆幽仰头深深地做了几次呼吸,然后走到院中的水池边,从怀中掏出一叠叶子格,洋洋洒洒地抛进池水中。
距离御医所说的两个月之期,仿佛还有很久很久。
薰风南来的时候,宫中刚刚盛开的紫藤花遭遇了一场冷雨。
雨僝风僽的一整个白天过后,黄昏时分,陆幽踩着落花,悄悄地出了晖庆殿,来到通明门内的桂花树下。
他在这里等了许久,终于在掌灯时分等到了要找的人。
送信人从柳泉离宫赶来,浑身蒙着一层湿漉漉的雨雾。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竹筒,里头卷着的信笺倒是滴水未沾。
陆幽赏过信使,立刻紧走几步躲入紫兰亭,倚在廊下拆看。
就在大前天,周宗写来的信笺里提道,由于疫情肆虐,柳泉城中的药价飞涨,抓不起药的人家,对于垄断了药材生意的秦家多有不满。秦家一名负责采办的仆役,被人在菜市里套着麻袋打了一顿,秦家报官,却也找不到打人的罪魁祸首。
陆幽自然而然地担心起了叶月珊的安危,立刻修书一封,托陆鹰儿那边连夜送去柳泉城。可是直到今天,他都没有得到叶月珊的回音。
刚才这封信还是周宗写来的,上面倒是提到,眼看着柳泉城的乱子愈演愈烈,秦家人已经于昨天一早收拾细软躲到山里的别业去避风头,此刻府邸里几乎没有什么人。
原来是这样,看起来月珊正应该是跟着秦家人一起入了山,这才暂时中断了联系。
陆幽勉强定了定神,将信笺揣入怀中,转身回返晖庆宫。他还要给周宗回信,命他摸清楚秦家别业的位置,若有必要,随时准备接应叶月珊离开。
按照以往的经验,信使需得等待明日宫门开启之后才来将信笺取走,快马加鞭赶到柳泉城中也不会过了巳时。周宗领命去找秦家的别业,至多一二日就能有结果——陆幽原本以为这点时间里局势不会发生太大的变化,然而一宿过后,他却彻彻底底地慌了。
第二天上午,弘文馆内。
尚且未到授课的时候,博士也不见影踪。今天学生们到得却是异常整齐,而且一个个交头接耳,仿佛有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情。
陆幽平时从不掺和他人是非,今儿个却莫名多了一个心眼儿,支起耳朵听见的第一个词儿,竟是“柳泉”。
柳泉城出大事了。
大约就是在昨天傍晚,酉时初刻左右,有一户送葬的人家,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将一名寿终正寝的长辈送往城外的坟地埋葬。葬礼完成的时候,已经日暮西沉,按照习俗,其余亲戚各自散去,只留下一名孝子在坟地边上结庐守孝。
转眼到了深夜,那孝子守着坟头,正是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听见有刨土的声音,隐隐约约地随风飘送过来。
他大着胆子朝外头看,只见坟地的西北方向,荒地里浮起了几盏幽暗的“鬼火”,还伴随着一些似人非人的说话声。
……是那些鬼戎的巫医,在挖死于瘟疫的人的尸体!
孝子赶紧跑回城里,将自己的所见告诉给了周围的邻居。消息一传十十传百,那些最近新丧的人家全都坐不住了,连宵禁都顾不上,直接提着棍棒农具往城外坟地里头赶。到那里一看,果然有许多家的坟墓被暗中刨开了,里面的遗体不翼而飞!
火上浇油一般,这下子积累了许久的怨恨终于全部爆发了。
正是月明星稀的子夜时分,整个柳泉城的南郊却火把通明,沸反盈天。整座城里的人几乎都涌到了自家的坟地上。那些愤怒的丧户们将鬼戎巫医们暂居的破庙围了个水泄不通,砸门砸窗,甚至还有人放火烧屋。药王院派人想来解围,却也引火烧身,自顾不暇。
巫医栖身的破庙很快就被夷为平地,然而庙里头并没有发现那些被挖走的遗体。
于是人群又一窝蜂地涌回到城里,分别奔向几个不同的地方——衙门、柳泉离宫,还有秦府。
第66章 训斥
陆幽内心方寸大乱。
会讲即将开始,然而他的魂魄却早就飞出九天之外。趁着博士尚未入堂,他迅速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出门的时候,唐瑞郎正好从外头进来,两个人便擦肩而过。
“你去哪——”
顾不上回应唐瑞郎的询问,陆幽小步奔跑起来,他连伪装也没有再做,就这样一口气闯进了内侍省的丽藻堂。
也算他走运,今日惠明帝在延英殿召对刚刚右迁的中书侍郎唐权,没有让宦官从旁侍候。此刻戚云初就端坐在堂内,紫袍玉冠,穿戴得倒是比平日里齐整一些。
陆幽情急,两三步跑到戚云初的面前,噗通一声跪下行礼:“请秋公大人赐我内侍省令牌,允我一日,暂离诏京城!”
戚云初并不回话,只眯着眼睛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发出一声冷笑。
“宣王殿下,您这一拜,着实让臣下惶恐。更不用说这长秋监内侍省里头,本是阴冷不洁的所在,您乃是千金之体,如此随便地跑过来,若是被人看见了,臣下可是担待不起啊。”
陆幽知道他是在责备自己行事鲁莽,却也顾不了这许多,急忙转身将门带上,重新又跪回到戚云初的面前。
“大人要怎么责罚我都可以,可是事出紧急。大人或许还有所不知,昨夜那柳泉城里……”
“柳泉城里发生的事,后半夜就有人快马加鞭报告过来,我怎会不知。”
戚云初慢条斯理地弹着自己的指甲:“我却不觉得,这点小事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
“这对我而言,绝对不是什么小事!”
陆幽膝行两步,扶住戚云初的膝盖:“陆幽的身世来历,秋公想必早就清楚明白。那秋公也应该知道,陆幽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无非都是为了至亲至爱之人。如今月珊姐姐有难,陆幽又怎能熬得住……”
“熬得住要熬,熬不住也必须得熬。”
戚云初俊美的脸上,却是与美色并不相称的冷峻神情。
“你当真以为,你让周宗去做的事,他会不告诉给我知道?你以为,我平白无故地差遣一个小宦官过去离宫,就是为了让他在那里虚度光阴?陆幽,我原本期待你会有所觉察,可事实太令我失望。”
陆幽仰起头,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定了身似的,无法逃离戚云初的视线。很快,他的浑身上下开始变冷,一阵阵地打着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