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这还是陆幽头一遭进入甘露殿的范围。若不是戚云初早有提示,他或许还以为自己是误入了掖庭诏狱。
宫墙四周,守备森严,步步岗哨。进出往来的,全都要经过严格的盘问与搜查。
陆幽一身宣王的华丽衣冠,手边又牵着皇孙,他原以为自己不可能遭到阻挠,然而对上得却依旧是紧闭的宫门。
“皇上正静养,无论何人、无论何事,一律不得打搅。”
守门的千牛卫都是陌生面孔,即便对上宗室皇子都面不改色。而戚云初手下的宦官反倒不见了踪影,走得比听见弓弦声的鸟兽还要干净。
陆幽虽然心存困惑,却也不想将事闹大,正准备牵着赵戎泽先到别处逛逛。恰在这时,宫门又“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却并没有人走出来。
“进来。”
戚云初的声音从里头传了出来。
千牛卫不再阻挠,陆幽这才牵着赵戎泽,顺利进入宫门。
没有错——刚才出声的人果然是戚云初,他正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等待。陆幽走到他面前,低声问道:“秋公,刚才门外的那些……”
“都是太子的人。说什么担心皇上的病会传染,就连萧皇后过来都不一定会爽快放行。”
那不就是将皇上给软禁起来的意思吗?
陆幽心里打了一个突,顿时忧心道:“那您现在放我们进来,岂不是公然与太子作对?”
“这个不用你来操心。”戚云初轻描淡写道,“待会儿见了皇上,你只消记住——无论他问什么,你都点头称是。”
接着三人一同穿过庭院走进甘露殿。刚一推开殿门,只见光线昏暗,沉重中药气息扑面而来。
戚云初通报一声,又屏退了殿内随侍的宫女和医官,这才领着陆幽与赵戎泽来到龙床前。
陆幽与戎泽在床前跪拜行礼,又过了会儿,才听见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从面前的重重幕帐透出来。
“你们……过来。”
陆幽领着赵戎泽上前两步,终于看见惠明帝躺卧在明黄的锦缎上。
分明只有十几天没有见面,面前的男人却苍老了十几岁。整张脸仿佛脱水似的皱缩起来,原先乌黑的头发竟也变出了一片花白。
是什么病,竟然能让一朝天子、九五之尊形销骨立?
陆幽暗暗惊怖。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冷不丁地又想回起这些年来,惠明帝对于自己的种种慈祥和关照,即便是血亲父子亦不过如此。
虽然明白这种“亲情”不过只是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可陆幽一时感慨,竟也禁不住悲从中来。
第82章 天下
听见了床边的动静声,惠明帝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视线却摇摇晃晃,仿佛对不准焦点。
又缓了好一阵子,他这才看清楚站得最近的赵戎泽,然后吃力地抬起手来。
陆幽赶紧将赵戎泽往前轻推了一步,让小小孩童的半个身体都靠在床榻上。
“皇爷爷……戎泽来给您请安了。”
赵戎泽十分乖巧地靠在床边,像一只温驯的小动物。
“好孩子……”惠明帝的声音,迟缓却不乏慈祥,“这宫里头,还住得惯吗?”
“回皇爷爷的话,住得习惯。”
“那……想不想你爹爹?”
“想是想,”赵戎泽迟疑了一下:“可是戎泽如果回去的话,柳泉宫里就太吵了。戎泽害怕爹爹会不高兴。”
“戎泽这么乖巧,怎么会吵……”
惠明帝像是在叹气,又似乎有些愤懑:“那你以后都留在宫里头,留在皇爷爷身边……柳泉宫那边,不要再去了。”
赵戎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儿:“戎泽想要去天吴宫,为皇爷爷祈福。”
“祈福……”
惠明帝浑浊的目光,缓缓地从赵戎泽身上挪开,似乎看向了遥不可及的西方。
“也好,那就去罢。不过,要让云初陪着你……天吴宫那地方,他最熟。南君、南君还在那儿……”
“臣遵旨。”站在一旁的戚云初轻声应诺。
祖孙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赵戎泽便被戚云初牵着手带了下去。死寂的甘露殿里,顿时只站着陆幽一个人。
“父皇……”
他突然有些忐忑,不由得想要说些什么来打破这难熬的沉默。
恰在这个时候,只听惠明帝又慢悠悠地发出了声音。
“朕的戒指……你可有好好保留?”
“有的!”
陆幽连忙点头,说那枚戒指自己一直贴身收藏,一边立刻从脖颈上取下个锦囊要交过去。
“好好收着。”惠明帝将锦囊推回陆幽手上,“这枚戒指……可是你兄长的遗物。”
兄长,遗物?
陆幽愣了愣,默默开始回忆刚入宫时背诵过的那些秘辛——
赵阳虽然排行老四,却是惠明帝的第五个儿子。在太子赵昀之上,还曾经有过一位夭折的悼太子,名为赵旭。
据说赵旭天资聪敏而性格谦逊,深得惠明帝喜爱,十岁便被立为太子。岂料第二年夏秋之交,太子独自一人泛舟御苑东海池上,兰舟忽然起火,众人施救不及,眼睁睁看着太子落入池中……再捞上来的时候,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了。
眼下这枚戒指,看起来就是这位悼太子的遗物了。
陆幽心里头有点发憷,但依旧将锦囊收回了贴身放好。这时只听惠明帝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旭儿是你母后的第一个孩子。即便过去了好些年也依旧无法释怀……后来有个道士,说有办法能让他重新回到朕的身边,再后来……便有了你。”
惠明帝的目光落在陆幽身上,有些迷离,却不失慈爱。
“小得时候,你和旭儿,简直就好像是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似的。这些年朕看着你,也时常会想……如果旭儿还活着,是不是也长成这般容貌了呢……这样想着想着……天长日久,朕和你娘,越来越没有办法把你们两个分开了。”
惠明帝又停下来,发出低低的咳嗽声。
“其实,朕有太多的期待,不知道是给了他还是给你……你每次闯祸的时候,朕总是在想,是不是朕以前对旭儿不够好,所以这辈子你才会如此淘气……可是后来,你越来越懂事,朕……真得很欣慰……”
说到这里,惠明帝陷入了第三次的停顿。而这次,比任何一次都要长久。
陆幽忍不住想要确认床上的人是否依旧清醒,却在这时,他终于又听见了惠明帝低缓、却又郑重的声音。
“朕现在问你——如果朕将这个天下交给你……你可拿得稳妥?”
天下!
陆幽浑身打了一个寒战,只觉得有一千根针戳着自己的脊背。这股凛然的战栗正飞快地席卷他的全身各处。
戚云初没有说错,此时此刻,大宁朝的国祚,就捏在了他陆幽一人的掌心之中。
又该如何作答?
猛然间,陆幽想起了刚才戚云初的嘱咐——无论皇上问什么话,一律都必须点头称是。
这也就是说,戚云初早料到了惠明帝会有如此一问,而他想让自己代替赵阳应承下来。
赵阳登基?那当朝太子将何去何从,而大宁朝的未来又将会是怎样的一幅图景?
陆幽不敢细想。
甘露殿内安静得可怕,他甚至觉得自己听见了戚云初在门外轻轻的踱步声。
不,大宁朝的国祚,从未掌握在他陆幽的手掌心中。
而真正掌握着一切的那个人,真正的心思,却没人能够猜得透。
惠明帝依旧在等待着“赵阳”的回答。几番无奈之中,陆幽忽然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儿臣……定不负父皇重托!”
他低着头,因此看不见惠明帝的表情。但他一直一直地长跪不起,直到感觉到有一只微热的大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头顶。
惠明帝仿佛叹了一口气,再出声时,却仿佛轻松了不少。
“说了这许多话,朕实在有些乏了,你也回去歇着罢。”
陆幽魂不守舍地出了甘露殿,直到秋日的阳光洒落在肩膀上,他这才感觉到手脚冰凉。
一旁的桂花树下,戚云初牵着赵戎泽的手,正在静候。
陆幽快步走到他面前,欲言又止,好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话:“我应承了皇上的话,可我并不希望赵阳成为太子。”
“谁说太子要换人了?”
戚云初难得含笑看着陆幽:“改立储君这种家国大事,一位缠绵病榻的皇帝是做不得主的。再怎么着急,也得召集诸位阁老到这甘露殿来商议商议。”
陆幽若有所思:“可甘露殿里里外外,都安插着太子的眼线。阁老入殿这么大的动静,太子必定会有所警觉……”
剩下还有另一半话,他没有说出口——如今代为应承了惠明帝的人是他,而真正的赵阳还被蒙在鼓里头。岂不是等于蒙住了赵阳的眼睛,让太子过来偷袭?
陆幽虽然讨厌赵阳,但是想到这里,心下依旧有些纠结。
“这些事,你都不用管。”
戚云初却不让他继续深思下去:“从现在起,赵阳已经不足为惧。回含露殿去吧,有人在等你。”
陆幽虽然将信将疑,却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于是依旧领着赵戎泽回到含露殿,果然看见院子里面有个人在等。
“你不是应该去见宣王的吗?!”
陆幽让嬷嬷将赵戎泽带回殿内歇息,自己拉着唐瑞郎到一边大眼瞪小眼儿:“……是已经回来了,还是没有去?”
“我这不是在等着你吗?”唐瑞郎笑嘻嘻地看着他,“走,一起过去,把话讲清楚。”
“什么话?”陆幽蓦地紧张起来,“赵阳要见的人是你,他以为你对他有意,我跟着去做什么?”
“可我真正在意的人,是你啊。”唐瑞郎坚持道,“我会和他说些什么,他会怎么对待我……所有这些难道你真得一点儿都不想知道?”
“想又如何?我跟着过去,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有些事不一样了。”唐瑞郎摇头,“赵阳早就已经不足为惧,你若是信我,就跟着我来。”
一模一样的言语,陆幽刚才也曾听戚云初说起。他皱了皱眉头,心头隐约有一些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