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玉。”她艰难的回答:“你是……”
我摇头打断她的话,干巴巴的说道:“听着!你别管我是什么人,我也不关心你是什么人。更不想知道你是怎么被人丢到后巷垃圾堆的。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想活吗?”
“想!”尽管吐字艰难,若玉的回答却没有丝毫犹豫。
“那好。这里有些银两,你收好了。应该够你用上一段时间。药我会交待伙计每日熬好给你送来。我或许会回来看你,或许不会。所以想活的话,就自己想办法活下去!”
“……是,若玉明白……”
当时听到她的回答,我只觉得心头的包袱一松。却没想到这句话在以后竟成了她的行事准则。最后更是讽刺的将我和她推入了深渊。
受伤对于训练中的我来说是家常便饭,因此我给若玉用的也都是上好的伤药。经过大半年的调养,那些看来严重的伤势并未在她年轻的身体上留下什么痕迹。而我口中虽然说得淡漠,却时常在训练之余跑去看她。即便在她伤好之后也不例外。
在十几岁的我眼中,若玉无疑是个美丽的女子。青春健美的身体、甜美的笑容,再加上她骨子里已经隐约透出的那一丝属于成熟女人的妩媚。伤好后的若玉就像是香甜的蜜汁,在娇嫩花蕊下散发着诱人的气息。但这些并不是我会去看她的原因。让我忍不住贪恋的是她在看到我的一刹那,目光中迸射出的喜悦光芒。
我的存在还是有价值的。不是吗?虽然现在想起来,那样陶醉在虚假信赖中的我,十分可笑而愚蠢。但却不能否认若玉带给我的被认同感,对当时的我来说有多么重要。
渐渐的,我去若玉那里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开始学会倾听她的故事,吃她为我准备的饭菜。除了不肯在她面前摘下遮挡我瞳色的纱笠,我甚至为她买下了一个小院落,让无依无靠的她可以真正的安顿下来。因为不想独自面对冰冷的月色,有时我也会在她那里过夜。我从未要求过她为我做什么,但她却总是将我的一切都打理得妥妥当当的。这让我对若玉那里隐约生出了几分家的感觉。
若玉的存在青衣楼自然是第一个知道的。但凌嗣并没有阻止我。只是语重心长的告诉我,千万不要让她看到灭世之妖的金瞳;千万不要在她身上投入太多的感情。因为就算我能作为凌奴存活下来,也没有权力支配自己的人生。凌奴仅仅是属于青衣楼主的存在。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若玉能留在我身边其实也是凌空力排众议的结果。或许是我这一代的青衣楼主还不知道在哪里的缘故,凌空不愿我过早被禁锢住,这才为我留下了一丝自主生活的空间。
每个人都以为若玉是我的女人,其实不是。起码在我十六岁之前并不完全是。直到那个将一切都改变的夜晚……
那一夜,若玉喝了很多酒,也说了很多话。她说那一天是她的生辰。她说她又见到了那个说要娶她却将她卖到妓院的男人。她问我为什么除了救她的那一次之外,再不肯让她看我的脸?她说她是多么希望我是她第一个男人……最后,在紧紧缠绕着我的绵软馨香中,我只记得她问我愿不愿意娶她……
也许是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身边熟睡着的女人,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起身离开了。走之前我并没有叫醒她,只是决定去做一件我早就想做,却一直下不了决心的事。我要去杀了那个险些将若玉害死的家伙!
那家伙叫郑风。虽然长得一表人才,其实不过是个粗通武学的草包。为人更是卑鄙凉薄、令人齿冷。若不是他有个当官的老子,只怕早就让人给宰了。他老子郑顺德原本是个大盗。武功高强,做事一向心狠手辣。后来为了郑风这个独子才洗手不干。暗中买通官府,在芜城永林府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官。若玉之所以会被抛到后巷,就是这个郑顺德担心她会将郑风的所作所为传扬出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命人花钱将若玉从红裳苑赎出,杀死了事。若玉能幸免遇难唯一的原因,在于负责此事的是个色欲熏心却不太敢直接杀人的杂碎。当然,那个下手不利索的家伙也没能活到我动手的时候。郑顺德处理起他认为该死的人,可比我快多了。
我一直下不了决心动这父子二人,原因之一是郑顺德招募了不少好手替他保护这个只会惹是生非的儿子。他本人也是个道上出了名的高手。以我的武功,未见得能在他手上讨到好处。但最重要的原因却是郑顺德与青衣楼一直有联系。我在调查他的时候发现,楼中相当一部分产业是透过他和官府拉上的关系。对于青衣楼来说,郑顺德是个极为有用的人。若我出手对付他,青衣楼的人一定会反对。可昨夜哭泣的若玉终于让我决定,要把令她伤心的过往连同郑家父子一起埋葬掉。
尽管我是以有心算无心,郑顺德依旧不是那么好宰的。等我甩开追兵,回到若玉那里的时候,一直强压在咽喉的腥甜终于冲口而出。若玉的惊呼隐隐约约的传入耳际。
“……我……没事……”我微笑。眼前一黑,人已颓然倒地。
最严重的伤势其实是郑顺德临死前那一掌。内腑的震荡让我昏迷了不知多久。直到感觉湿凉的布巾轻轻覆上我的额头,这才逐渐清醒过来。
“……我没事了。”勉强捉住若玉在我胸口擦拭的手,我缓缓睁开了眼睛。
“啊!……”若玉的惊呼吓了我一跳。我茫然的看着一脸惊骇的若玉用力将我的手甩开,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怎么了?”我咬牙坐起身,伸手想去扶她。
“你的眼……你的眼……妖……”
伸出的手瞬间僵硬。这才意识到我一直戴在头上的纱笠在昏迷时已经被若玉摘掉了。
“没错,我的眼瞳确实是金色的。但这并不代表什么,我还是我啊。”我柔声说道。声音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带了一丝哀求。
若玉的脸色一连数变,最后终于微笑着起身道:“若玉明白的。小天还是小天。”
“对!若玉还是若玉,小天还是小天!”尽管她的笑容看来十分僵硬,尽管她的双手明显在颤抖。我依旧开心的对着她笑,笑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我去给你拿点吃的……”若玉喃喃低语着转身便向外走去。
“等等……”我叫住她。她的身形猛然顿住,整个人开始剧烈的颤抖。就像一支骤雨中即将碎裂的白色海棠。我的心忍不住一阵闷痛。该死!这痛一定是郑顺德那老家伙打出来的!一定是的……
“你别……”犹豫了一下,我实在不愿说出那个怕字。“……我这就要走了。如果你不愿再见到我,我以后也不会再来了。你……放心!”
咬牙撑起自己残破的身体,我一步步向外走去。我走得很慢,不仅仅是由于身上的伤势未愈,更多的是希望能听到若玉的挽留。哪怕只是一句慢走……
但是我什么也没听到!当我踏出院门的刹那,传入我耳际的叹息听来竟那么如释重负。
我果然是个傻瓜!
自嘲的笑容一点一点的绽开,仰望天空的眼珠干涩的在眼眶内转动。明媚的阳光透过云朵的间隙撒下一片金光,就像我那双被人唾弃的眼瞳。突然想起今天的训练我还没有完成。还是赶快回去吧。也不知道擅自杀死郑顺德之后,我还有没有继续训练的资格?
不过,今天的天气还真好!
随手扯了块布条将双眼缠起,我缓缓走进青衣楼嗣部的驻地。
“喂!扮瞎子那么好玩么?”挡住我的人略带一丝讥嘲的挑衅。
“与你无关!”我冷淡的回答。一错身,靠着听觉绕过他继续向内走去。
跟我说话的家伙叫大鹏,是我最大的竞争对手。尽管他的身手不及我,但筹划谋略方面很出色。在人缘方面与我更是有天渊之别。我至今仍然记得当我们交手时周遭雷鸣般的呐喊助威。当然,所有人都是为他而呼喊。说一点不嫉妒是不可能的。但又能怎样呢?反正我这一生绝对无法得到像他那样的拥戴。
“你给我站住!”我的冷淡似乎让大鹏有些恼怒,他一把扣住了我的肩膀。
“放手!”我脸一沉,低声喝道:“没有嗣主的允许,任何受训者不得私下争斗。你想被惩罚的话,不要拉上我!”
大鹏的手指在我的叱责下一根根松开,他冷笑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嗣主要你回来后立刻去循律堂见他。”
“我知道了。”表面不动声色,暗中却不禁叹息。看来我身边果然有监视的人。这次……我皱了皱眉,转身离开。
“等等……”大鹏犹豫了片刻,压低了声音说道:“嗣主很生气,你……小心点!”
我身形一顿,有些意外于他的态度。我若死了,他就是最有可能当上凌奴的人。即使这样也要劝告我么?还是说他已经认定我这次在劫难逃?略点了点头,我没有再给出更多的回应。
知道凌嗣在等,没有一个受训者胆敢耽搁。我当然也不例外。回到住所将新的纱笠戴好,我迅速赶到循律堂。刚一进门便看见凌嗣背着手站在堂前。
“昊天自知有错,请嗣主责罚。”我规规矩矩的在门口跪倒。
凌嗣旋风般转身,一掌重重的抽在我的脸上。巨大的力量将我扫倒在地。周身是伤的身体撞上墙壁带来剧痛。尽管我迅速调整姿势将伤害降低,却还是忍不住闷哼出声。
“说!你错在哪儿?”凌嗣冷冷的喝问。
等到胸腹间的闷痛略缓,火辣的刺痛感才自颊边燎烧开来。伸手擦去唇边的血渍,我咬牙爬回原地跪好。
“我不该杀了郑顺德。”我垂首道。
“郑顺德?” 凌嗣不屑的哼道:“郑顺德算个什么东西?!不错,他对青衣楼来说确实有一定作用,可还没重要到我会过问的程度。令我失望的不是因为你杀了他,而是你因为什么而杀了他!”
“我早就警告过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你不再是个孩子了。凌空认为一个可以排解男人需要的女人,对你来说是有必要的。因此我们只是让玄部查清那女人的背景,并没有阻止你将她留下。可你不该让那女人影响到你原本还有些理智的脑袋!昊天,你记住!你现在还不是凌奴,你的主人也并没有确定。所以我不在乎你用什么人、用多少人来满足自己。但将一个女人的情绪置于青衣楼的利益之上,绝对不是一个凌奴受训者应有的行为。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很可能会因此而失去成为凌奴的资格,而那意味着你的存在将会被抹杀掉!你当真是不想活了么?”
我惨然一笑,道:“嗣主,昊天知道错了。无论嗣主怎么责罚昊天都甘愿承受。”
“我若是要你亲手杀了那个女人,你也愿意么?” 凌嗣沉了脸,冷厉的问道。
“什么?”我只觉得周身的血液在语声入耳的瞬间被冻结成冰,难以抑制的颤抖自心房荡开。
“嗣主,昊天发誓从今往后再不与若玉见面。以后也会将全部心思放在青衣楼上。想那若玉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杀不杀实在无关紧要。”我尽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一颗心却渐渐冰冷。
“无关紧要么?”凌嗣的双眼迸射出凌厉的光芒,如山岳般的压力顷刻笼罩在我身上。“一个知道你是灭世之妖的女人?昊天,我没那么好糊弄!当她看到你眼睛的时候,死亡就已经注定了。”
“可是……”我急忙开口却被凌嗣一指点倒。
“够了!从现在开始,你给我在循律堂跪足七日。身上的伤好之后,当众受杖二十。至于你没做完的事,我会要其他人替你完成。”
“不要!嗣主不要啊……”我大声的嘶叫恳求,凌嗣却理也不理的转身离去。
循律堂的门在我眼前重重的关上,四周登时一片阴暗。难以抑制的焦灼和战栗自我心头泛起。凌嗣严厉的声音透过木门传入我的耳朵。
“所有受训者听令!你们的任务是守住循律堂。若是让昊天走脱,你们的凌奴试炼就算失败。所有人从哪来给我滚回哪去!”
“是!”坚定而响亮的回答就像是敲在我心头的重锤,震得我几欲吐血。
其实我很清楚若玉并不爱我。我想对她来说,我只不过是个对她好、可以让她生活下去的男人罢了。但我还是不想她死。我这双被诅咒的眼睛已经害死了养活我的乞丐爷爷,我不想她是下一个!
不行,我一定要出去!否则若玉就死定了。咬了咬牙,我不顾气血逆行的痛苦,开始强行冲穴。
凌嗣最多用了两成力道。显然是看出我身负内伤,长时间封闭血脉会加重伤势。所以我仅仅吐了几口血便恢复了自由。我不敢耽搁,稍加调整便冲了出去。因为越来越多的受训者接到凌嗣的命令正从各处赶来这里。时间拖得越久,我突围的机会越渺茫。
失去成为凌奴的资格对我来说意味着死亡,对其他人来说意味着所有的期待落空。我无法说哪一种更让人在意一些,因为那些拦截我的受训者明显比以往拼命的多!幸好凌嗣已经离开,幸好我没有服芡基草,幸好我只是想逃跑而已……所以尽管比丧家狗还要狼狈,但当我赶到若玉那里的时候,死死缀在我身后的也只剩大鹏一个人。
“若玉快出来!我们必须马上走!”我大叫着冲进院子。全然不顾若玉的惊叫,一把拉了她便要离开。
“放开我!”若玉目光中的恐惧让我心中一痛。手指一僵,竟让她甩脱开来。
“你……你说了不再来的!”
我难过的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道:“这是最后一次!你必须跟我走。”
若玉颤抖着摇头,道:“小天,若玉求你,放过我好不好?你不是人,你是妖啊!我们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跟着你我会死的。我今年还不到二十岁,我不想死!”
“我不是……”我不是妖!我想告诉她,我也是人。我也会因她的排斥和恐惧而心痛。但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说了又能如何?
“不管怎么说,你现在必须跟我走。不然你立刻就会死!”我认真的开口。再不顾她惊惧的泪水,一把扣了她的手腕便拖出门来。
“昊天!你还要逃么?”大鹏手持钢刀,气喘吁吁的堵在了院内。
“该死!”我低咒,一把将若玉揽到身后。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追来了。
“大鹏,你不是我的对手。我不想杀你,所以你最好让我们走,我不会……”正说着,突然看到大鹏望向我身后的目光变得惊诧之极。紧接着我的后背一凉,一柄短刀透背而入。
我艰难的回身,便看到若玉正惊慌的看着手上的血色。是我送她防身的短刀么?原来那柄因为小巧才买下送她的刀竟然这么锋利。但是……
“为……什么……?”我只是想救她啊。
“我……我只是……我……所有人都会想杀你,我不想陪你死。所以……谁让你不是人,你是灭……啊!”若玉的话并没有说完,凌嗣高大的身影便出现在她身边,一掌便将她击了出去。
“嗣主……”大鹏远远的跪倒。
尽管凌嗣立刻封住我的穴道止血,可我仍然有些头晕。插入身体的刀锋并没有让我感觉疼痛。只是觉得冷,从骨髓弥漫至全身的冷。一手扶住院墙,我缓缓跪倒,如同失了魂一般的低声道:“嗣主,把若玉关起来好不好?别杀她……她只是想……活……”
“顾好你自己吧!你以为我掌下会有活口吗?”凌嗣冷冷的回答。“每个人都想活下去,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活的资格。如果不是凌空刻意耽误我的时间,我早就解决她了。”
“……还是死了……若玉她没资格吗?我这样的妖孽反而有么?”我喃喃自语,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下一刻,我已落到凌嗣的手上。
“好在没伤到要害!小子,给我坚持下去。好歹教了你这么久,死了可惜了。” 凌嗣的声音朦朦胧胧的,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直直的瞪着天空,轻声开口:“不是说是个好天气么?怎么下起雨了?我最讨厌下雨天……”
“天气本来就很好……” 大鹏的声音立刻让凌嗣打断了。
“是啊,我也讨厌下雨天!” 凌嗣抬手将袍袖盖在我脸上,挡住了那些不停落到我眼中,然后再滚落尘埃的金色雨滴。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嗣部的驻地。身边坐着凌空和凌嗣。怎么,我竟没有被关起来或是被处死?我不但违抗了凌嗣的命令而且还试图逃离青衣楼。这样大的罪,凌嗣不打算追究么?
“昊天,你醒了。”凌空松开了按在我腕脉上的手。
“……空主、嗣主……”凌嗣摆了摆手,阻止了我勉强起身行礼的打算。
“两个消息,一个好一个坏。你想先听哪一个?”
张了张嘴,我苦笑道:“坏的。”
其实很想问若玉的事,但说什么也问不出口。那名字只是自心头轻轻划过便带来难言的痛楚,如同那柄刺入我体内的冰冷刀锋。所以我不再想了。既然是妖,那么人的情绪对我来说就该是被摒弃的部分。已经认清自己的命运就不用再象白痴一样的有所期待。这难道不是件好事么?
“还是大哥来说吧,以后他就属于你管了。”凌嗣看了凌空一眼,一贯严肃的神情中似乎带着一丝柔和的笑意。
凌空点了点头道:“昊天,你这次犯了很严重的错误。凌法坚持等你伤好之后将你交给法部进行处罚。虽然不会令你死亡或残疾,但凌法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你。关于这一点我也无能为力。”
“法部?”我略有些诧异。并非诧异即将受到的严厉处罚,毕竟我所犯下的错误足以令凌嗣处死我。只是说难听些,我不过是嗣部负责训练的凌奴备选之一。以我的身份还不配让法部处置吧?
“是啊。”凌空点头道:“我知道不该这么说,不过你能突破所有受训者顺利出逃的表现代表你已经有了成为凌奴的资格。当然,最重要的是凌嗣认定其余所有人因为没拦住你而失去了资格。凌奴的受训者只剩你一人,我们几个也没有其他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