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板上高考倒计时的数字在悄然之中快速的变化,从一百到五十再到二十好像也不过转瞬之间,满脸疲惫的班长擦去最后一个以二开头的数字,郑重的划下几笔,顾即望着黑板上白色粉末写着的十九,心中已经没什么波动,反倒有种终于要解脱了的轻松感。
中国式教育似乎有一种魔力,能让一开始感到压力如山倒的学生直到如今看到试卷面不改色麻木的摊开来做,顾即自然是这浩浩荡荡的高考大军军之中的一员,触手可及的梦想就要来临,一股紧张夹杂的兴奋的情绪流淌进他的四肢血管,令他从未有过的沸腾。
顾即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安分没有野心的人,如果说唯一一次野心,也就是这一次对高考的势在必得,他甚至期待着那天的快点到来。
林景衡碰碰失神的顾即,压低声音说,“老师来了,认真听课。”
顾即对着林景衡笑笑,他看着面前给自己无限力量来源的脸庞,又仿佛充满的动力,所有的压力和不确定也在林景衡温和的目光之中平定下来。
还有什么能比自己需要的人陪伴在自己身边更幸福的事情呢?
下课天边彩霞绚烂,临近高考,学生的一直吊着的情绪也渐渐放松下来,学校也在最后二十天停了加课考试,因此出校门的时候,离傍晚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
林景衡今天并不急着回家,将自行车停在顾即面前,侧脸在阳光里好看得张扬,“我带你去个地方。”
顾即自然是不会拒绝,他熟练的坐上自行车后座,在头他的印象里,林景衡自行车的后座从来都是属于他一个人,他不知一次在夜里因为这件事开心得睡不着觉。
他算了算,今年是自己与林景衡相识第九年,人生有多少个九年,他何其有幸在自己最青春的年华有林景衡陪伴。
两个人在路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直到自行车在肥哥烧烤前停下来。
顾即讶异的看着林景衡,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带自己来自己,还轻轻扬着尾音嗯了一声。
“我记得小学的时候,你说要请我吃。”林景衡露出个笑容来,又像有点惋惜,“听说这家店就快不做了,我想再不吃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
顾即眨巴下眼睛,“什么时候的事情?”
“前两天听班里有人提起。”林景衡淡淡的说,然后走进了烧烤点。
阳光有些毒辣,落尽烧烤店里,将地面的油渍照得一清二楚,让人怀疑踏上去会不会因此而滑倒,顾即眯着眼看着路边写着肥哥烧烤的牌子,他记得林景衡因为有洁癖,是很少踏足这些小店铺的,但是林景衡竟然却还记得多年前他一句话,他抿了下唇,心里酸酸涩涩的。
其实说到底,他自己也没有来过多少次肥哥烧烤,小时候是因为舍不得花钱,长大了就不怎么爱吃,没想到这家在他的童年里占了一定分量的烧烤店也要伴随着他年少的结束而不见了。
顾即有点恍惚,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不安的预感,什么感觉却说不上来,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抓不住也猜不准。
林景衡在里头催促着,“还不进来?”
他用手挡了下头顶的阳光,应声来了,然后快步走进了这家狭小的烧烤店里,仿佛给他的年少也划上了一个句号。
吃完也是快到饭点的时候,因此顾即也就没有去林家,上楼的时候,听见一阵嘈杂的声响,他心里好一顿乱,快步跑上去,目光穿过黄橙橙的走廊,瞳孔忍不住用力的收缩了下——他家的门口堵着两个大汉,有哀嚎声隐隐从屋内传出来,凄厉的刮得他的耳朵生疼。
顾即的脚步缓缓慢下来,他浑身血液倒流,吸一口气,抑制住从心中衍生出来的恐惧,一步一步往门口走去。
那两个大汉注意到了他,目光凶猛的瞪过来,那是不同于江耀那些小青年装腔作势的凶光,而是真正能令顾即感受到似乎只要他再往前一步,那两个人就会像两只猛兽扑上来把他撕碎一般。
嚯的一声,甘家的门快速打开,甘嫂白着脸从屋内探出个头来,一把抓住机械往前走的顾即,脸上有种掩盖不去的慌张,她骂着,“死小子,放学了怎么不回家,还不快进来?”
顾即在无比的恐惧之中让甘嫂一把拉进来屋里,门哐当一声,把他从兢惧拉出来,他才惊觉自己已经忘记了呼吸,突然灌进来的空气令他浑身仿佛重生了一般。
他在做什么,他的父亲在自己家里被人毒打,而他做了逃避的胆小鬼?
顾即的脸色刷的一下惨白,甘嫂长吁一口气,依旧抓着顾即的手,“顾即,你听阿姨说,那些人都是不要命的,你一个小孩子,就,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顾即咬下唇,疼痛令他清醒,他感激的看着在危险来临之前还肯伸手拉他一把的妇人,多年过去,妇人还是那副和蔼的样子,只是这些年来,似乎因为甘小雨操碎了心,两鬓都起了白斑,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顾即无助的喊了一声,“甘嫂......”
耳边却还是隐隐约约的嚎叫,听起来痛苦不堪。
“好孩子,好孩子,”甘嫂看着顾即惨白的一张脸,蛮是怜惜,“甘嫂在呢。”
顾即为在这种时刻还有一个可以依赖的人而感动,但他的心却依旧是飞向门外去,男人欠了钱,欠了多少他不知道,但是那些人不会放过他。
一股无力感将顾即侵袭,无论怎么说,那个男人再坏,都是他的父亲,他怎么能够做一个胆小鬼自己躲起来呢?
顾即惨淡一笑,“甘嫂,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是我得出去。”
甘嫂一听,脸色一下子变得很凄哀,她紧紧拉着顾即的手,用一个最无助的母亲最后的哀求,“阿姨答应过小雨,要好好看住你,你就当满足阿姨一点私心,不要出去。”
甘小雨,一段时间没有听见这个人的名字,顾即微微愣了下,甘小雨元宵后就去参军了,此后再也没有听见头他的消息,说不感动是假的,但是顾即还是摇摇头,一点点把甘嫂抓着自己的手拉开,安抚着,“阿姨,我已经长大了,你不要担心。”
甘嫂痛心而怜惜的看着眼前已然有了成人轮廓的少年,她看着顾即长大,也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因为顾即才能改邪归正,要她如何看着这个孩子入虎口。
可她只是一个柔软妇人,她能做的仅仅这么多,她只得顺从顾即的意思,眼眶一红,“那,那阿姨不拦着你,你小心,不要惹恼他们。”
顾即给她一个安心的笑容——他真是极其无能之人了,以前要靠林景衡的保护,而今还要让别人为他担心。
他确实是长大了,哪里能总是躲在别人的臂弯之下,那些不该面对的,无法面对的,他迟早有一天要去面对。
可是在打开门的那一刻,他分明听见自己因为害怕而剧烈跳动的心跳,一下一下的,似乎就要破体而出。
他怕是安稳日子过多了,忘记了他以前是生活下水道的小老鼠。
外头的落日有点刺眼,他眯了眯眼,两个大汉看他走出来,面面相觑,他喉咙吞咽一下,视死如归的走过去,里头的声音已经小了,能听见类似于呜咽的声音,他太清楚那种声音,每次男人打过他,他疼得不行就只能发出呜咽。
其中一个大汉推了他一把,“你小子谁啊?”
顾即的心脏砰砰跳,“我住,这里。”
大汉对望一眼,二话不说直接将他推进了屋里,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屋里开着灯,弥漫淡淡的血腥味令他喘不过气。
他面前站着三个男人,两个手中提着铁棍,还有一个满身狠戾的男人站在一旁冷眼看着,目光仿佛一条毒舌爬上顾即的身体,让顾即从头到脚起了一层寒意。
而最让他挪不开视线的,是躺在地上一奄奄一息的男人,那个小时候凶神恶煞二话不说就打他给他留下无限阴影的男人,如今正向一条狗一样趴在地上,满脸是血,露出来的身体被重物砸击而青红一片,顾即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胃里骤然翻滚起来,令他几欲作呕。
他听见自己无力而颤抖的声音,“你们,你们这样是犯法的?”
看起来像是头头的男人冷声一笑,凌厉的目光刮着顾即的肉,“小弟弟,没听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句话吧,这家伙是你爸吧,你知道他欠了多少钱吗?”
他给旁边的大汉使个眼色,大汉瞬间一铁棍下去,男人低低叫唤一声,已经出气多进气少,顾即一颗心像被抓了一下,他想扑上去,但是腿软得厉害,只能颤抖着站在原地,上下牙不断碰撞,“多少?”
“不多,”男人举起两根手指,“二十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