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他的身体。
确切的说,这不是郢王梁峤的身体。
郢王梁峤从小被母妃当作弃子,摸爬滚打受尽苦难,他的双手是修长有力,老茧横生的。
即使长了一样的眉眼,可是,这是另一个人的身体。
一位名叫简扬的,22岁的青年。
那我的身体呢?梁峤无力地闭上眼睛,在彻底清醒之后,了解到自身处境,并知道了这是八百多年以后的未来时,他就急匆匆地找到了所以关于大梁的历史。
然后……确认了,他精心伪装苦心筹谋二十余载,一朝疏忽大意,便把唾手可得的天下拱手让给了那个处处比不过他的废物!
姜氏……姜氏?!
哈?姜太妃?!
那个蠢货!
“哗——”又是一声巨响,玻璃茶几上桌布连带着上面的杯子又被掀了下去。
处心积虑害死了亲生儿子,自诩聪明的您又得到什么呢?
还不是,还不是就这么不甘地死了!
“……无尘……无尘……”梁峤忽然痛苦地弯下腰,双手死死蒙住了猩红的双眼,“车裂之刑,车裂之刑?!你们……怎么敢?!”
他终于低低地呜咽出声,带着难堪的喑哑,那是他唯一的朋友,那是他那辈子最珍惜的人啊……
那个……明明高洁出尘,淡漠寡情的和尚,明明从不理世俗纷争的,明明最讨厌他啰哩巴嗦不正经的,明明…明明连朋友都是他一头热的……无尘啊……
死了,因为自己,所以以那样痛苦凄惨的方式死了。
那又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活着?
梁峤慢慢撤开双手,抬起头,他坐着的位置恰好正对着穿衣镜。
穿衣镜里还弯着腰身的青年正目不转睛,一双桃花眼生得便是风流多情,摄人心魂,仿佛随时都要去挑逗勾引,鼻梁峭直如峰,薄唇微微抿着没有弧度,却是不笑也带出三分旖旎情愫来。
这是梁峤一直习惯了的模样。
自己在一个八百多年后的时代活过来了,在一个有着与自己一模一样容颜的年轻人身上苏醒过来。
可是为什么?一心皈依佛门心地纯善的无尘被车裂而死,只信奉权利皇位的他,身为失败者的他,却以这样诡异的方式,活着。
梁峤并不高兴。
成王败寇。
哪怕再不甘这功败垂成,可是所有他想要的一切,想守护的一切,都已经成为那轻飘飘的史册上的字迹了。
他愿赌服输。
只是,人啊……呵,假如能活着,谁又会非想不开去死呢?
是吧?
他还记得刚刚在这个身体里醒来的时候,眼里铺天盖地的惨白色,空气里充斥着刺鼻古怪的味道,他被汹涌而来的原主人的记忆炸得头疼欲裂,身边穿着丧服一样雪白又奇怪衣服的女人尖叫了一声,“病人醒了!”。
梁峤从不信鬼神之说,但那一刻,向来镇定,手腕了得的他迷茫到不知所措。
望着陌生的一切,梁峤在病床上安安静静,不露声色地躺了整整三天,旁敲侧击着身边来看望的人,确定了自己不是在做梦,才仔细地一点不落地理清原主留下的所有记忆。
原主的记忆不长,毕竟只活了二十多年,但那记忆中走马观花的现代世界,与大梁有着天翻地覆的差别,即使只是像个围观者静静看着这些记忆,他的心中仍然有无法平息的惊涛骇浪。
原主名为简扬,是一个有名的导演的儿子,梁峤翻查记忆,模模糊糊地理解了一下,导演大概就相当于,他那时那些戏班子里的师傅……当时他还很是嫌弃了一番,原主出身倒是委实太过低贱了些。
即使现在这个时代好像戏班子很能赚钱了,地位也似乎变高了,但以取悦他人为生,在梁峤眼里,便始终不是什么高贵的行当。
大概就是出身低贱吧,而父亲也终日混迹在戏班子里,母亲又早逝,这个可怜人便自暴自弃。
最后自然也没落到好结果,原主在隐秘的风月场上浪荡,一时嘴贱得罪了有权势的小人,先是被狠揍一顿,最后又被下手没轻重的手下注射了过量的毒品,原主本来身体就被他自己弄得虚弱不堪,这下直接死在了外面。
而经医院抢救,昏迷了一个多月之后睁开眼睛的,便是梁峤了。
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同病相怜吧,都在毫无关爱的环境下成长。
当年……若不是得遇无尘,自己差不多也就是这样了。其实说起来,真是很玄妙的事,简扬,简直就像活在另一个时空的梁峤。
假如能除却成长轨迹,他们便该是一个人了。
或许……这便是他为什么会来到这个身体的原因?
梁峤适应得很快,虽然嫌弃原主活得像渣滓一样,但他不得不说,那张几乎和从前一模一样的脸,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归属感。
要说原主这一生窝囊得像泥沟里的渣滓,但他又能好到哪里去了,野史里风流成性,窝囊无为的郢王梁峤,最后夺位被轻描淡写说成他鲁莽冲动,众叛亲离,而他所有的蛰伏谋划,所有的野心抱负,都还未来得及施展便在那场“凛川之变”中被历史长河所沉沉掩盖。
呵……他已经没有什么想要的了,他想守护的大梁国祚,他想守护的至交无尘,都已经,不存在了。
他直起身,怔怔地看向镜子里的那张熟悉的脸。
梁峤已经死在了元佑二十三年的凛川边。
而简扬,
是简单的简,飞扬的扬,不是吗?
“那么,我便成为你吧,简扬,再不活得像渣滓一样……我和你,一起。”
(此处之后都称作简扬)
恢复了行动力,简扬向护工确定了自己的身体状况没有太大问题后,就干脆利落地离开了医院,这个地方太让人难受了,浓郁消毒水的味道和空荡荡的单调病房逼得他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