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知道沈庭未并不可能这么快就出来,他上去了也未必立刻看得到人。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面板上比平时跳动缓慢的数字,平静地问身旁的人电梯故障为什么不报修。
前台接待的护士愣了愣,她一边心怀忐忑,一边毫无头绪地在电梯里环顾,甚至有一瞬间对连诀产生怀疑,是否是在故意刁难。
但出于对老板的忌惮,她不太确定地回答:“连总,电梯没有问题啊……”
迟迟等不到连诀的回答,她抬起头,才发现连诀并没有在听她讲话。
电梯在“叮——”的一声后打开门。
手术室门口的红灯持续地亮着,站在门口等待的一位医生迎上来,看到连诀严肃的脸色,很快省略了不必要的客套,对他道:“目前的情况不算十分糟糕,所幸肇事车辆并没有直接冲撞到沈先生的腹部,对胎儿没造成……”
连诀没有耐心听他说完,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他呢?”
医生顿了一下,才说:“沈先生的头部受到重创,暂时处于休克当中,现在正由刘主任亲自主刀为沈先生进行手术,具体情况还要等刘主任出来后才能确定。”
连诀“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好似非常疲惫地闭了闭眼睛,问了一个及不专业甚至有几分刁难的问题:“会有生命危险吗?”
医生沉默片刻,或许是出于对方的身份,他并没有用应对病人家属那套相对委婉的说辞,而是实话实说:“是有可能的,不过几率较小。”又说,“但是刘主任在沈先生的脑部发现部分损伤……因此情况可能并不乐观。暂时我还给不了您结果,一切要以手术结束为准。”
连诀说知道了。
林琛是在五分钟后乘坐电梯上来的。
连诀沉默地坐在手术室门口的长椅上,双手放在口袋里,目光沉沉地望着脚下一尘不染的地砖,脸上没有他想象中的落魄,只是也没好到哪里去罢了。
林琛走到他面前,将手里刚刚从救护人员那里取来的手机送到连诀眼前:“这是沈先生的手机,连总。”
连诀迟迟没有动作,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那样,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呆着。直到林琛提高了声音,再次叫了他一遍,他才慢慢抬起头,蕴含着几分失意的眼睛在对上他的脸厚逐渐恢复了清明,语气平缓地问:“什么事?”
林琛有些不忍看他这幅表情,轻而快地收回眼,重复了刚才的话:“沈先生的手机,他们让我交给您。”
林琛重新将手机送到他面前的时候,破碎的手机屏幕因重力感应亮起来,连诀注视着眼前密布着细小裂纹而有些模糊的手机屏幕,眼睛好像被突然亮起的光线灼烫了一下,他不自然地虚了虚眼。
林琛看着连诀从口袋里拿出的有些潮湿的手,从他手里接过那部手机,然后低着头,用比在车里时更为沙哑和疲惫的嗓音对他说:“你订一张明天去江城的机票,我稍后会和李总沟通,将这个项目交予你对接。”
林琛很快沉声说了:“好的。”
连诀垂着眼睛,目光僵直地凝在锁屏页面的消息提示里。
那里躺着一条还没来得及被沈庭未查看的[生日快乐]。
连诀从模糊的屏幕间将这四个字看得清晰明确,突兀地回想起沈庭未催促他登机时小声说的那句好似抱怨的“不然又该错过了”。
他的心脏仿佛猝然间被一根软刺穿透,令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过的、被一语击中的愧疚和自恼,强烈的负面情绪如丝如缕地将他的心脏裹缠住,挤压得他许久喘不过气来。
沈庭未说的对。他又错过了。
落空的生日、出差的航班、迟到的祝福、还未送出去的戒指……他懊恼地想,甚至连七夕的茉莉也是在迟到了整个晚上才补上的。
连诀盯着手里因长时间无人操作而暗下去的手机屏幕,眸子也跟着黯了下去。
他在不自觉间抓紧了手机,在漫长地痴怔后,质问如潮浪般向自己的心口席卷而来,每一个都砸得他久久无法抽离。他问自己为什么让沈庭未一个人去医院?问自己怎么总是这么自以为是?又问自己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认为他有掌控一切的能力?
手心里越来越多的潮湿打断了他愈发低靡的思绪,他分出眼去看自己的手,虎口因收紧而无意间被屏幕上的裂纹划出的几道细小的伤痕,渗出的血珠很快融入进掌心的薄汗里,晕染出不那么刺眼的红色。
连诀是对疼痛相对敏感的体质,但现在好像并没有感到疼,只觉得掌心附着的粘腻感让他有些不舒服。
康童来过来的时候他正因为找不到纸巾而随手拽出领带来擦拭手机上的血渍。
康童来得匆忙,身上的校服扣子没按照沈庭未的要求规规矩矩地系好,挂在脖子上那条宽大得有些夸张的白色围巾松松地缠了一圈,坠着苏穗的两端垂得很长。
“爸爸……”康童离得很远,小声叫他。
连诀很轻地扫了他一眼,“嗯”了一声以作回应,收回眼便没再说话了。
康童双眼通红,明显刚刚哭过,或许是眼泪在来得路上流光了,现在没有继续哭了。
这点让连诀感到少许的轻松,原因无他,他认为自己此刻不具备安抚康童的心情与能力。
康童的眼睛里噙着泪光,在慢慢走近连诀的时候用袖子擦干了。
连诀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康童在心里想,他要表现得比连诀坚强才行。至少在应对这样的情况上,他比连诀要有经验得多。
在没有被连诀收养前,他的爸爸做过很多次手术。
每次爸爸进手术室,他一个人坐在门口的时候,都在想,要是妈妈在就好了,要是妈妈可以抱抱他就好了。
但是妈妈一次都没有回来过。
康童看着独自坐在等候椅上的连诀。
他曾经一直认为连诀是他见过的最厉害的人,他很高大,有很大的公司和很大的房子,会赚很多钱,很多人都害怕他。
其中也包括康童。
但沈庭未说过,连爸爸很可怜,他从来没有被人疼爱过。
连爸爸和他一样没有妈妈,所以也没有人能抱抱他。
于是他站到连诀的面前,伸出细瘦的胳膊,轻轻地抱住了面前的连诀。
连诀的身体明显地一僵,短暂地从情绪中抽离,他听到康童稚气未脱的声音里佯装出来的、不伦不类的成熟,说:“爸爸,你别害怕。”
康童脖子里垂下来的围巾贴着连诀的脸,柔软的毛线间沾染着不太明显的甜酒香,连诀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这股熟悉的气息挟裹在温暖的热度覆上他干涩的眼睛,让他无处释放的沉闷有了瞬间的松懈。
康童不宽阔的手掌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后背,轻得如羽毛抚过不具实感,生涩地模仿沈庭未显示出的温柔,让连诀绷直的背逐渐放松下来。
他抬手搂住康童,手臂不易察觉的颤抖传递上康童的脊背,撑起的肩膀也缓慢地耷了下来。
连诀听到自己同样不平稳的声音,说:“不怕。”
康童的眼泪在泛红的眼眶里打转,感受到连诀的不安后,被他硬生生地克制住悬着没掉。
他想要安慰连诀,但说话语无伦次:“未未说过的,宝宝出生以后他要去学校帮我开家长会……他从来不骗人的……”似乎是怕语言太单薄,他忍着眼泪,极力地想要找出事实来论证自己所说的话,“他给我织了围巾,还有上个礼拜我的背诵作业,他说我背好了就给我签名字……”
“昨天早上、我吃得太饱了,那个面包我放在书包里……未未说,我不吃的话就要考两个鹌鹑蛋,我今天两门都没有考……”康童绞尽脑汁找了很多很多事情来讲,最终哭得抽噎,身体抖动得厉害,用一种从没有再连诀面前表现过的闹脾气的语气重复,“他不骗人的……”
连诀过了许久后才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意欲安抚,实则却在他压抑的哭声里有些出神地想,康童怎么会觉得沈庭未不骗人呢?
沈庭未分明常常说慌,甚至用那种很容易被揭穿的谎话骗过他很多次。
“没有,不小心睡着了。”
“我也不记得做的什么梦了。”
“没事的,你不说我都忘记了,我本来也不太过生日的……”
但到最后,连诀还是什么都没说,只低低地回了一声“嗯”。
这天他在医院等待手术结束的时间里打了两通电话。
一通回拨给了清早的收款人,没头没尾地冷声撂下一句:“让他留在海上。”
另一通拨打给康童的班主任,在对方认为没有必要的情况下,礼貌却固执地让康童参加补考。
十月十六号,沈庭未说了两个心愿。
一个是康童月考满分。
一个是让他早点回来。
连诀想,总要实现一个。
第79章
陈氏集团二公子坠海溺亡的消息一出,在短时间内迅速占据了各大媒体的重要版面。
起初新闻爆出陈旭溺海身亡的消息时,网友与媒体对于这场突然和带着几分离奇的事件的看法与推测里不乏各式各样的阴谋论。
在他确认死亡后的第二天,网络上爆出一件有关陈旭的丑闻。
那名学生模样的女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现出了无措与恐惧,在面对媒体对于她“为何现在才站出来指认陈旭曾对你做出过不轨行为”的质疑时,她泫然欲泣地说:“……我当天晚上就报警了,但当时游艇还没抵达海港,警方无法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进行取证,我、我一个学生,我也没办法的啊……”
随后警方提供了当日的视频监控,画面里清晰地拍到了陈旭在游艇派对后从甲板上将她强行拖抱入房中,又拍摄到女孩于当晚凌晨近两点衣衫不整地哭着从他房间里跑出来。
紧接着爆出的第二桩丑闻是警方在调查死因的过程中,在陈旭所住的房间里搜出少量的、此前因为被查出具有极强成瘾性和致幻性而被封处的违禁药物,后经检测,陈旭尸体中也出现了同样的药物成分。
第三次则是一桩不相关的新闻报道,沂市某银行的执行行长落马,通报的受贿明细里出现了陈旭的名字。
死因的反转与更多丑闻的揭露让这个事件在一周的时间里发酵成为了全国上下茶余饭后的谈资,真真假假在几次报道中已经无人再去关心。
陈褚连的弟弟——也就是陈旭的父亲将电话打到连诀这里时,沈庭未身边正围了一周医护人员为他进行检查。
连诀被手机不断发出的震动吵扰,烦躁地挂断,顺手将电话拖进黑名单,然后心急如焚地询问刘主任沈庭未的身体情况:“怎么样?”
刘主任愁眉莫展地看着仪器上的波动,问他:“您确定看到沈先生有苏醒迹象吗?”
连诀在他的疑问中短暂地迟疑了一下,认为自己并不能够完全确定刚才看到的细微动作究竟是真实发生的,还是仅仅只是他的幻觉。
事情发生在两个小时前。
沈庭未手背上因近期频繁输液而泛起的皮下淤青终于消退下去,连诀注视着他搭在身侧的光洁漂亮的手,突然心中生出一股难以压制住的冲动——于是,他在这个非常平凡且不浪漫的清晨,在穿透纱帘的薄光笼罩下与清冽刺鼻的消毒水味中,为沈庭未佩戴上了那枚准备好了的、原本想等沈庭未醒来再送出的钻戒。
沈庭未的实际指围与他的预估相差不大,连诀很难用某种词汇来形容自己为沈庭未佩戴戒指的心情,只知道他现在与在c国那个更有仪式感也更有氛围的注册大厅交换戒指的心情截然不同。没有后者那么敷衍,又好像比那时还要急切。
他几近虔诚地将戒指推上沈庭未的指根,看着嵌着钻石的铂金细环与他苍白纤细的手衬在一起,产生出一种相得益彰的美感,然后不由自主地握住了沈庭未微凉的手,亲吻他手背上凑近了才能看清的细小的针孔,又回忆着注册时的流程,俯身亲吻沈庭未干燥的嘴唇。
他认真地看着沈庭未轻阖的双眼,仿佛想要把失去的仪式感重新补回来那样,用一种仅用于在两人之间传递对话的气音,对他说:“i do。”
沈庭未的头上缠绕着厚厚的纱布,漆黑稠长的睫毛乖顺地垂着,如同平日每一个连诀早些醒来的清晨那样,躺在床上安稳地沉睡着。
连诀抬手抚摸沈庭未不具血色的面颊与嘴唇,指腹停在他唇角旁边的肌肤轻轻按压,自我蒙蔽式地在他嘴角压出浅陷的酒窝,又问沈庭未做了什么好梦,还不愿意醒过来。
他偶尔会揣测沈庭未的梦境,问沈庭未一些哪怕是他醒着恐怕也很难回答的问题,他有时问沈庭未是不是梦到他了,有时问沈庭未是不是很喜欢他,或是问沈庭未记不记恨他。
但沈庭未是没有酒窝的,他平时笑起来都很腼腆,眼睛轻轻弯着,抿着嘴笑得很浅。
连诀的手离开他的脸,沈庭未的唇角就慢慢地恢复回没有弧度的样子。
连诀眼中的笑意也随之淡了,平静地看着他被晨曦嵌上柔边的脸,与沈庭未开始昏迷的每一天一样陷入漫长的思维空白。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的余光被钻石折射出的细碎的光闪了一下,他的呼吸先是一滞,很快回过神来低头去寻沈庭未的手。
连诀好像看到沈庭未的手指细不可见地蜷了一下,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连诀的心跳在这一刻骤然加速,他再度握住沈庭未的手时,感觉到自己的手在控制不住地颤抖,他很快也很用力地按了几次呼叫铃,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病床上的人,一遍一遍地叫沈庭未的名字。
但最后却没有如他所愿。
沈庭未细微的小动作仿佛只是在他绷紧的神经上不轻不重地拨动了一下,并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