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他看着城东香火鼎盛,但凡从寺庙出出来的人,无不是满心欢喜,面带满足。为什么世上除却他一直痛苦,一直挣扎,所有人都能获得满足和慰藉?他既然过得不好,那就所有人都别想好过,于是他砸了佛像,看那些前来烧香礼佛的人绝望哭泣,好像信仰崩塌。
    他们哭喊着,用惊恐的眼神看着他,“这样做是会遭天谴的。”
    什么是天谴?他活在这世上,对他们来说,不就已经是天谴了吗。
    “话这么说是没错,但你总得考虑百姓心里高不高兴吧。”赵羲姮跟个唐僧一样碎碎念,试图感化卫澧,但他偏过头去不听,明摆着油盐不进。
    “那你喝药吧。”她也不劝了,直接把药碗往他面前一推,“你拆了的那座寺庙,我用你的钱又盖起来了。”
    卫澧瞪她一眼,生病的卫澧软绵绵的,她才不怕,赵羲姮继续说,“还有施粥半个月。”
    卫澧继续瞪她,额头上爆出青筋,看样子是气急了,“败家子儿。”
    他拆了寺庙,又用他的名义将寺庙重建,左右互搏,打的都是他自己的脸。
    “你拆的当然要用你的钱,要败家也是你败家。”
    “你别瞪我,你瞪我也没用,钱我已经花出去了。别生气,喝药喝药。”她把药推过去。
    药里加了黄连,下火用的。
    他连粥都不想喝,别说这苦哈哈的汤药了。
    “快点,有糖,药不会太苦的。”赵羲姮劝了两三遍,他依旧不为所动。
    两个人无声的对峙着,赵羲姮觉得,还是昏迷时候的卫澧好糊弄,随便给块儿糖就打发了。
    药马上凉了,赵羲姮提起裙子往外走,头也没回,卫澧看她一步两步,走的坚决,也不告诉自己她到底要去哪儿,等了半刻,终于耐不住,叫住她,“你去哪儿?”
    “同你待着太无聊了,我去隔壁找谢青郁说话。”
    她又走出两步,卫澧捶了下桌子,在她背后喊道,“滚回来!”
    紧接着一阵陶器划过桌面的响声,喝水的声音,最后是干呕声。
    一回头,卫澧扶着桌子,吐得昏天黑地,刚喝进去的药吐出来将近大半,他吐得脸都青了,眼泪汪汪的,赵羲姮给他塞块儿糖。
    “不要。”他一抹嘴,倔强的扭过头去。
    “真棒!”赵羲姮点点头,夸赞他。
    既然他这么坚强,那就不勉强,于是将糖自己吃掉, “再来一碗,主公刚才吐了大半,喝下去的那些药效不够。”
    卫澧的脸,肉眼可见变得更青了,几乎和汤药一个颜色,身体甚至要控制不住的打摆子。
    “不喝。”
    “主公这么勇敢,受了伤都一声不吭,难不成还会怕喝碗药?”赵羲姮用帕子给他擦擦嘴角,激励道,“我相信主公一定不怕的对不对!”
    高帽子戴上了,卫澧这样要脸的人,他再也说不出来一个“不”字。
    他多看了几眼小几盘子里的糖,口中涩涩的,一想到一会儿还要再来一次,就后悔刚才没有接过那块糖。
    拒绝都拒绝了,他再吃回头草,显得很没有面子。
    “吃块嘛。”赵羲姮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哄着他,捻了块儿糖给他,“主公最勇敢了,但是药特别苦,吃点糖甜一甜。”
    卫澧还是抹不开面子。
    赵羲姮主动给他递台阶,“主公给我个面子嘛,吃一块儿。”
    哄好了,人才微微低下头,张口接了糖块儿,干燥的唇擦过她柔嫩的指尖,带起一阵战栗。
    原本药里不加黄连的时候,他喝两碗吐一碗,加了黄连之后,他喝四碗吐三碗。
    喝药像是打了场仗,他筋疲力尽倒在被子里,瞪着赵羲姮。
    苦药喝着喝着就习惯了,卫澧养一场病,从原来的一喝药就吐,到后来能面不改色当水一样喝下去。
    赵羲姮往自己嘴里塞了块糖,看着他喝药,化着糖含糊不清问,“还苦吗?”
    卫澧端起碗瞥她一眼,她眼中的幸灾乐祸都快藏不住了。
    他灌下一口药,然后扣着赵羲姮的脑袋把药渡给她,顺便将她口中那块儿糖夺过来。
    赵羲姮虽然不怕吃药,但也没有人乐意吃苦,尤其药里还加了黄连,她捂着胸口,五官快皱到一起。
    “你说苦不苦?”卫澧反问她。
    报复心可真强!
    婚礼定在八月,不冷不热的时候。
    卫澧病彻底好的时候已经六月了,距离婚期还有两个月。
    听侍女说府里的池塘中的荷花已经开了,昨夜才下过雨,空气清新,赵羲姮在房里渐渐待不住,尤其面对卫澧那张死人脸,她更觉得不适,于是准备去看荷花,新养育出的人参苗放在厢房好好养育着,已经比上一批高了两三寸。
    “你去哪儿?”卫澧叫住她。
    赵羲姮往身上披了一件薄披风,笑容娇艳,卫澧隐隐却看出了挑衅,“去看荷花,你去吗?”
    她上个月就发誓,要当着卫澧的面儿,正大光明走出去一次。
    卫澧手握紧,心一跳,“和谁去?和那个小白脸?”
    “我赏荷花叫他做什么?我自己逛不好吗?”赵羲姮怼他。
    “那你自己逛好,还叫我做什么?”
    “你不去算了。”跟他讲道理也讲不清楚,赵羲姮干脆放弃,带着人就要走。
    身后的侍女们手里拎着几个小篮子,篮子中装着点心,扇子、香炉等等零碎的小东西,还有遮雨防晒的伞,她们低着头,不敢参与到这场吵架中来。
    “站住。”卫澧挡在她面前,“我让你出门了吗?”
    “你不让我出门,刚才问那么多做什么?”赵羲姮也不管他,径直往前走。
    两个人磨叽着磨叽着就蹭到了院子门口。
    卫澧扶住门框,“回去,你敢踏出去一步,我就打断你的腿。”
    赵羲姮毫不犹豫的往前迈了一步,正正好好踩在门槛上,然后吧嗒一下跳出去,然后回头看着卫澧,然后用眼神询问,打啊!
    他刚才说的,自己要是敢走出这个院子一步,就将她的腿打断。
    “你真以为我不敢打你是不是?”卫澧瞪圆了眼睛,手敲在她的胳膊上,“回去,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主公舍不得的对不对?”赵羲姮抱着卫澧的胳膊摇晃,撒娇道,“我已经好久好久没出门了,再憋下去就憋坏了。”
    卫澧,“……”
    他抿着唇,将赵羲姮的腰一把提起来,然后对身后那群怔住的侍女道,“滚回去!别跟着。”
    赵羲姮扒住他的肩膀,“我的点心还有伞都没带。”
    卫澧拍了一下她的背,继续往荷花池方向走,“不去就滚回去。”
    第57章 二更
    谢青郁从始至终目睹了全过程,他看着卫澧抱着赵羲姮远去,嗓子痒痒的,咳嗽了两声。不知是不是气候的原因,他在平州住的这一个月消瘦了许多,甚至神色显得有些枯槁。
    两个侍女一惊一乍的跑过来,“谢郎君是着凉了吧。”
    “平州六月只是暖和,还不热,郎君早晚不要贪凉少穿衣裳。”
    谢青郁默默回去,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不是外来的风寒,是心疾。
    卫澧抱着赵羲姮的腰,她的胸口压在卫澧的肩膀上,硌得有点儿疼。她动了动,柔软的胸脯蹭在卫澧肩膀上,让他骨头发酥。
    他拍了一下赵羲姮的后背,“别动,再动扔你下去喂鱼。”
    赵羲姮低着头,看着自己远离地面的裙摆,还有裙摆中若隐若现的脚尖,忽然悟了。
    这就是卫澧所说的,不能踏出院子一步。
    的确,既然要踏出院子,自然是要用腿用脚,但她现在双脚离地,是被抱出来的,这就不叫踏。
    ……
    嗯,卫澧偷换概念真是有一手。
    她圈住卫澧的脖子,让自己稳定住,然后把脸埋在他颈窝处,“你抱得稳一点,不要把我摔下去。”
    吐息间温热的气流吹拂在卫澧的颈部皮肤,酥酥麻麻的,同样酥酥麻麻的,还有他跳动的心脏。
    “你把脸抬起来,这么喜欢蹭人,属狗的?”他嗓音喑哑,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赵羲姮没动,甚至甩了甩手,将袖子尽量垂下,把手全都包裹起来,“不要,今天太阳太好了,我怕晒黑。”
    刚才她让侍女带上了遮阳的伞,但侍女没跟上来。
    “你们晋阳的小姑娘,都跟你一样废物娇气?”卫澧出言嘲讽道。
    “才没有,我是最不娇气的。”她摇摇头,发丝又蹭在卫澧的颈窝,越来越痒了,“小娘子娇气一点不行吗?你要有个女儿,舍得对她不好吗?”
    赵羲姮没说假话,她家里女孩少,一个个都当宝贝一样捧着,比起她那位养了成堆成堆面首的堂姑母,还有堂姐赵明心,她已经是很收敛了,只是怕晒黑而已,哪个小娘子又不爱美?
    “谁说我舍不得的?我要是有个闺女,早上天不亮就把她薅起来练功,零食糖块都不许吃,一年只做四件衣服。”
    “那她要是哭了怎么办?”
    “哭了我也不心软。”卫澧说得信誓旦旦,一点儿没有犹豫。
    “那她生你气,不爱你这个爹爹了怎么办?”赵羲姮继续问,她真替卫澧今后的女儿感到难过,也不知道谁那么倒霉会投胎成他的女儿。
    卫澧身体一僵,“谁在乎?”
    赵羲姮又抱紧了他的脖子,“这话是你自己说的,到时候我就看着,你要是说话不算话,我肯定拿这件事情笑话你。”
    卫澧好像非常自信,“你拿个本记下来,到时候天天早上给我念都行。”
    赵羲姮埋在他怀里,笑出了声。
    说了一路的话,好像到地方了,卫澧将她往船上一放,小船晃晃悠悠的。
    赵羲姮莫名的想笑,卫澧对她脚不能沾地有执念,大概是为了维持“囚禁”这两个字的最后体面。
    她撒开手,去打量四周。
    第一次看到这片荷塘的时候还是冬季,那时候衰败凋敝,一点儿生机都没有,但荷塘很大,可以预想出生机勃勃的时候该是怎样的景象。
    的确不出所料,层层叠叠的翠绿荷叶,以及粉的白的荷花莲蓬,连接成了无穷无尽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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