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南一停就是五六年。开始她还想着找几乎去重庆或者去苏南,甚至上海。但渐渐地,那些成了空想,不是说完全没机会,而是怀里的女儿一天天的长大,不知怎地,她就歇了那些折腾的心思。她现在不是温珺艾,也不是周小爱,不是任何谁,而是女儿的妈妈。也想过那个出生就健康欠佳的小毛头,她当然恨唐万清,后来也不太恨,唐万清有家底有条件,比她更适合养育一个带病的孩子。
五华县上总共只有两条主街,冷清又破旧,但是自从北面南迁下大批的学生和老师,这边慢慢热闹起来,街道也在不断的扩建。
珺艾也不住县上,她住在里县城五里地外的梅村。梅村旁边就是正在新建大学。说是大学,其实就是由无数红色土房、棕色的木屋的组成的村落。但是她喜欢这里,从家门口往下望,能看见成片的绿色稻田,写生的学生,穿着长袍或者蓝色中山装的老师。
珺艾以前从未喜欢过学校,但是在这里,她感受到不一样的东西,太多的年轻人,脸上洋溢着青春而富有理想的笑脸。她曾经嗤之以鼻的东西,忽然带来了全新的感受。
不为别的,她起码能做这些学生的生意,来回游走在县城和乡下兜售杂货,同时她还可以用很便宜的价格请上一个佣人,周末的时候用商品换取学生照看曼訫,教她读书写字。
曼訫三岁的时候,已经能够顺畅地背诵唐诗。珺艾觉着不可思议,或者太过神奇,这小孩儿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她真是搞不懂。但是只要有人夸曼訫,珺艾就跟吃了蜜似的甜。
在曼訫四五岁的时候,杂货生意不能做了,因为物资紧缺得可怕,要坐长途车去市里抢,跟无数身强力壮的男人女人抢,有一次遇上防空警报,珺艾在洞了躲了两天后,决定不再做这个行当。曼訫需要母亲,需要一个健康顽强的母亲,所以穷一点也没什么关系。
接下来她只会固定一个月去市里一次,搞点女学生需要的轻便的东西,平常就去学校旁边老师们的住宿区,给太太们干点活。
这天珺艾接了一位教授太太的布料,准备给她做个旗袍。她在里屋踩着缝纫机,忽然听到外面有谁在叫她。
大娘拎着一只扑腾的母鸡,见她出来便笑:“这是我儿子带回来的,说是每天都可以下鸡蛋,你们家曼訫脑子聪明,要好好养的话以后一定能有出息。”
珺艾进屋拿钱给她,大娘一个劲儿地推脱:“不要不要,咱们什么关系,都这么多年了”
珺艾想着这也是人情往来,不好太给人下面子,想着回头给大娘送点布料,或者做个护膝什么地还礼就好。
大娘很高兴,邀她一起去县上集市,珺艾想着扣子快用完,于是回头锁了里屋的门跟大娘一起出来。
在村口等着一辆绿色的吉普车,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在旁边等。
大娘介绍这是她大儿子,刚从重庆回来。
珺艾没仔细看男人,大概知道大娘啥意思,于是到了镇上后找了借口分开走。
集市的路上到处灰尘扑扑,珺艾把脖子上的纱巾掩到脸上,在路边一个杂货摊里挑选纽扣和拉链。
来来去去人群的喧嚣里,珺艾眼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东西穿一件大红色的梅花褂子,头上顶着两个朝天髻,她的手里拿一个藻绿色的网格袋,屁股后面还跟着两个脏兮兮的男孩子。这三个乞丐一样的货色,在人群空挡里穿梭来穿梭去,不一会儿就装了些破烂的零碎。
曼訫的动作非常灵活,眼睛雪亮,当然今日的收货仿佛也很丰盛,叉着腰跟那两个瘦了吧唧男孩子说话。
珺艾远远地站着,纱巾湿了个顶透。
珺艾扯下纱巾,朝那边大骤然咆哮一声,曼訫瞬间僵立,呆若木鸡,不可思议般朝这边看过来。
高大的男人女人穿梭在她眼前,老是遮挡视线,等寻到空挡,曼訫定睛一看,立马嗖的一下子飞蹿着跑了。
珺艾重重地吸了一口气,胸口梗得要昏过去,她要气昏了。知道自己追不上那个狗东西,珺艾鼻腔里喷出浓重的气流,抬手扶着胸,右手挽着包袱,脚步沉重地去到站点搭车。
不一会儿,她从喷着黑色尾气的三轮车里跳下来,沿着一道长坡上去,转个弯进了自家的院子。这时她还是喘不过气,眼前也是昏天黑地的,勉强把布袋里的东西按花样归类到木盒里后,脱力地在椅子里坐下。
快五点钟的时候刘妈进来,问她晚上吃点什么。
珺艾说吃鸡蛋肉丝面。
刘妈看她样子吃了一惊,但也没问啥,转身去厨房里烧火。
曼訫偷偷摸摸地从厨房那边的后门溜进来,手上提着自己的红色皮鞋,闻到肉味后口水不断地分泌。她在这里转了一圈,没找到吃的,可惜得直摇头。从水缸里舀了水冲脚洗脸,将白皙的脚丫子塞进皮鞋里,变成一个干净体面的好孩子出现在院子里。
院子里种着一颗枣树,现在还没长枣子,树枝细细的,叶子也是细细的,但是很绿。
她妈坐在枣树下的木桌旁,正吃着香到让人吞掉舌头的肉丝面条。
那么美味的东西,妈的脸却是板着的。
曼訫犹犹豫豫地过去,乖巧地两条手臂收到背后,贼溜溜地坤着脖子看向印着牡丹的大碗。
“妈我也饿了。”
她妈夹起一根散发着肉类油光色泽的肉丝,慢条斯理地放进嘴里,咀嚼的时候面无表情,令曼訫深觉暴殄天物。
曼訫又是朝前一步,从口袋里抓出皱巴巴的两毛钱:“妈,你看我能干不?”
她妈慢吞吞的放下筷子,抓了碗把里面的东西泼到树根上,危险地盯着她。
空气里散发着让人心肌梗塞的恐怖气息。
曼訫敏捷地往后跳,以为今天必然要遭到暴打,谁料她妈久久地看着她,看出了水汪汪的眼泪,眼泪毫不迟疑地决堤而下,涛涛不息。
珺艾本来想把人拎过来抽上一顿,可是她的手臂提不起来,眼泪也不受控制地狂流,她觉得十分的没面子,更是百分的心痛。心痛到极点后,珺艾哽咽着嚎啕起来。
曼訫震惊了。
她从没见过妈这样哭,然后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地,跟着哭起来。
两个人,一大一小,不要命地放开嗓子哭嚎,此起彼伏,仿佛是在比划谁的嗓子更尖锐,谁哭得更凄惨。
不一会儿有人过来敲门,是附近的张大叔,平常很照顾她们家,经常会介绍零碎的活计给珺艾。
珺艾抽噎着,打了个咯,叫曼訫闭嘴,朝外面道:“没事儿,就是孩子不听话,您回去吧!”
张大叔在外哎呀哎呀地劝了两声,终于走了。
珺艾抽泣一声,哀伤绝望地痛拍桌面:“我我我女儿去捡垃圾”
“捡垃圾?”
“捡垃圾!”
珺艾哀嚎着大叫:“天啊还要不要人活啊”
原本还有装模作样的成分,可是旧日的时光忽然飞了过来,她温珺爱再怎么样,儿时也是个大小姐,吃香的喝辣的穿好的,手里从来不缺钱。在学堂里,只有别人羡慕她的份,没有她去羡慕别的份。可是现在呢,她的女儿,装着一颗鸡贼而聪明的心,跑去大街上捡垃圾来给家里减轻负担?
珺艾把曼訫拽了过来,使劲儿地揪她的脸:“老娘平常亏待你了吗?要你这样装体贴?装懂事?”
曼訫原本是想攒点钱给妈买生日礼物,可是现在也说不出口了,她知道自己做错了。
她把妈的心狠狠的伤透了。
曼訫过去抱她,珺艾顺势搂住她,把孩子的小脸压进自己的怀里。
珺艾这次哭得够够的,哭完一身轻松,起身去厨房的灶台里拨开灰烬,加了柴火进去,重新给曼訫下面条。
热乎乎地面条添进碗里,厨房里亮起一只黄灯泡,珺艾拿了筷子分给曼訫:“吃吧。”
曼訫巴拉一下面条,发现下面藏着鸡蛋,还不止一个。
“妈”
珺艾笑眯眯地看着她:“嗯?”
曼訫嗷的咬上鸡蛋,里头的蛋黄暖暖稠稠地流进嘴里:“好吃!”
珺艾点头:“是吧,我下面条的手艺还是不错的。”
曼訫用力点头:“特别好吃。”
饭后不免要从孩子嘴里挖出捡垃圾是谁的注意,曼心支支吾吾地,珺艾打发她去洗澡睡觉,转头就跳了起来,满屋子转圈着那抽一根鸡毛掸子,愤愤地低骂,肯定是张大叔家里那个死变态,光会给孩子出馊主意!
死变态就住在斜对面,看着近,真过去要绕来绕去好一会儿,这家伙三年前搬来的,跟叔叔一起。他叔倒是个憨厚的老好人,死变态却是个整天把自己闷在二楼的鬼祟,从来不见他的人影。有一回珺艾有急事出门,孩子没人带,他叔正好在隔壁家唠嗑,说可以帮她带带。一来二去地,也熟了,解释说他侄子人其实很好,以前也风光过,现在落魄所以现在不愿意见人。她还同情了一阵,后来曼心大点能自己乱跑了,竟然跑去那个二楼,咯咯咯地笑个没完。珺艾担心那人心理有问题,或者是对小孩有企图,冲过去叫曼心,曼心还挡她:大叔很可怜的,妈你不要找人家麻烦。
反正是三年过来,她是死活也没见到二楼的怪胎长啥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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