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云琛咳得更厉害了, 但是他这次却一边咳一边偏执的开口道:“为何?”
闻玉都给他问傻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于是带入自己推己及人,自以为穆云琛也和他一样自恋, 看他还在咳嗽只得好言劝道:“云琛啊, 你情绪别起伏太大, 现在还病着呢, 不是证明自己长得俊有魅力受大姑娘小媳妇欢迎的时候。当然啊,你是好, 特别好,哪哪都好,可天下那么多女人你总得允许有那么一两个不喜欢你的吧。再怎么说你不顾别人也得给我留一个吧?”
把清欢留给他?
“不行!”
穆云琛想都没想, 一瞬间因急咳微红的眼睛泛出一抹阴鸷的光,“谁都不行。”
闻玉没瞧见他执拗到入魔的眼神, 他只是没法接话了, 他服了穆云琛, 聊个天能让他这个话唠都没话说。
穆云琛咳了一会自己缓过来了,确如闻玉所说,这口积血堵在胸中还不如吐出来更彻底,这会儿他是真的舒服多了。
闻玉揽着他的肩给他顺顺后背,顺便看看日头道:“呀, 这个点了, 估么着过早是没戏了, 要不咱黄雁楼吃午膳吧, 鱼皮干贝粥和冰糖蹄花都是我喜欢的呢,还有玉带鸡,扎冰壶,酒糟桂花鱼,简直太想念宫外的吃食了。”
闻玉凭空回味了一阵才把话说到了重点上:“吃完饭你要是还不舒服我带你去胡御医家,今儿冬节朝廷上下都休沐,他医术好还不当班,肯定在家,叫他好好给你瞧瞧。”
穆云琛自己的身体心里有数,若说之前还有些隐约的胸闷,眼下也都好了,只是他可能还得再缓一会才能恢复往常的样子。
他自知因穆云珏作弊落榜一事回去还要与正房嫡系来一场交锋,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养好精神,他要像清欢一样,在外面不露任何破绽和弱点,绝不再让那些欺辱他的人沾到半分便宜。
穆云琛应了闻玉的午膳邀请,请闻玉好好吃了顿黄雁楼的菜。闻玉在诗书画印美食偏方上头都有研究,一顿饭吃出一个品鉴大会的派头。穆云琛是不敢再吃肉了,只用了些白粥小菜,倒是恢复了不少精神。
闻玉中秋节的时候因为写话本子国宴迟到,被圣上禁足不许他出宫,自那以后这还是他头回出来,对宫外的美食垂涎已久赞不绝口。
眼下用过膳的闻玉满脸欣慰餍足,坐在二楼的雅间竹帘后头听大堂上的姑娘唱评弹,错眼看到整理衣裳的穆云琛颈间彩光一闪,竟然恍了他一下。
“那是何物?”
闻玉好奇的看向穆云琛领口,他一双丹凤眼里都是求知的新奇:“云琛,方才你身上那饰物,竟有好强的彩光,是稀罕物?”
穆云琛轻轻按了一下胸口的钻石,若是别人要问要观他当然不会搭理,可是闻玉要看他却不好回绝,况且闻玉那兴致,满脸都写着“不看不让走”。
“殿下……”
“叫我闻玉。”闻玉纠正完十分虔诚的点点自己的领口示意道,“那个,我能看看吗?就只是看看。”
穆云琛犹豫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将鹌鹑蛋大小的钻石从领中取了出来。
此时正值当午,极好的冬阳透过天窗照进来,落在那澄明剔透的钻石上,满室顿时光华闪耀,五彩灼眼,映得雅间的白墙房梁之上都是华丽的火彩。
饶是见惯了珍宝的闻玉一时都看呆了。
“这是……金刚钻石?”
闻玉毕竟见多识广,对这大魏轻易难得一见的宝石肯快就认了出来,只是他也感到惊讶,看向穆云琛道:“竟有这么大这么净的?”
穆云琛也不知道该回什么,只能点点头便要收回衣中。
“等等等等,让我再看一眼。我可以碰一下吗?”
闻玉不是觉得那宝石有多贵重不敢去碰,而是他看得出穆云琛对此物的珍爱之意,人之所好即便是一捧秋草,那也是不允他人染指的。
“嗯。”穆云琛没有将宝石解下来,只是稍稍倾身将钻石靠近闻玉让他一观。
闻玉拿在手上看了又看笑道:“好东西好动西,海外相传这金刚钻石虽是身外之物却号称是‘情比金坚,挚爱不渝’的象征,云琛你这价值连城的宝贝哪里得来,便是我也从未见过如此之大的金刚钻石。”
穆云琛肯定不能告诉他是清欢送的,他只是听闻玉提到那句“情比金坚,挚爱不渝”,心神就有些飘忽,想到这样缠绵的寓意竟与绝情的清欢那般不同。
确实,她或许并不喜欢二皇子,可她对他就……就真的留情了吗?若是真有半分感情,她又怎会翻脸而去,甚至连他走时都不闻不问?
那便是,她取乐够了,真的厌了他。
穆云琛想着心神便钻了牛角尖,在死胡同里出不来了。
“嗯?”闻玉见他失了焦距的水杏眸怔怔的望着一处出神,眼眶都莫名的红了起来,不禁唤他道:“云琛?云琛?”
穆云琛忽然回过神来,怔怔的看着周遭,一时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错愕。
“魔怔了?”
闻玉蹙眉道:“怎么一提这宝石的来历你就忽然离魂了?不过这宝石本身也是世所罕见,怪哉怪哉,难道说它竟不是我大魏之物,是辗转传奇才来到这里,莫非——”
穆云琛心中本就想着宝石与清欢的关系,而且宝石自闻玉兄长二皇子那里过手,听闻玉条分缕析的说出来,感觉他好像立刻就要猜出宝石的来路,不禁屏息凝神全身紧绷起来,不知下一刻该如何面对猜透了他与清欢关系的闻玉。
“莫非这宝石是你降生之时口中所含,一起来到这个世上的!”闻玉满脸期待的拿着折扇,那兴奋劲仿佛就是在等穆云琛点头。
穆云琛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卸了,果然不能高估闻玉的分析,更不能低估他的脑洞。
他掩饰的端起茶盏,大有喝口茶压压惊的意思。
闻玉还在为自己的想法啧啧称奇:“难怪你那么宝贝它要时时随身带着,这宝石是不是还有个名叫‘通灵宝钻’?”
穆云琛被茶水呛了下,感觉闻玉下面就该问他是不是家里有个神仙似的妹妹了,最好还是带着金带着玉的那种。
“云琛,你是不是有个表妹身上带着玉,跟你情投意合?诶你这心上人是不是她?是不是你家里的长辈偏让你娶带着金的另一个表妹?”
穆云琛听不下去了,站起身诚意对闻玉一礼道:“闻玉,今日多谢你,你出宫一趟我本该陪你四处走走,但如今国子监中榜我需回去跟姨娘报喜免得她担心,恐怕不能相陪,实在抱歉。”
闻玉听他叫了自己名字很高兴,摆摆手道:“你可别跟我客气,现下感觉如何,要不要我们再找胡太医瞧瞧?”
穆云琛微微一笑道:“不是大病,并无大碍。”
闻玉想了想道:“不瞒你说,我遣人给你家送过两回话本就打听出你家里主母那些不大正的心思,今早上国子监放榜你家五哥带头闹事的传闻我也一早就听说了,如今你拿了第一回 去难保不被刁难。你我真心相交,我不能看别人为难你,我虽无意皇位又然浪荡了些,但好歹是个皇子,要不然我陪你回去吧。”
抛却不着调的话本子脑洞,闻玉对穆云琛是真的很够意思。不过穆云琛还是婉言谢过了闻玉,他已经有了足够的对策保护孟姨娘,不会再被正房随意拿拧。
但闻玉还是不太放心,怕穆云琛看不清形势,认真给他分析道:“云琛啊,这一次不同往日家宅间的小打小闹,其实就算你不说我听了那事的来龙去脉也知道这是你有意为之。经过今日你可算是把你那位五哥的仕途全部堵死,这是他的一辈子啊,你家那主母必然因此狠毒了你,不要你半条命恐怕不会解气。”
闻玉的折扇点着桌子道:“再者你父亲穆侍郎极爱脸面名声,怕是对你的所作所为也会大为不满,你这处境恐怕是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一次,连我都没把握能帮你解决到何种地步,你自己真的行吗?”
“闻玉放心,我心中有数。”
穆云琛又怎会不知事情的严重性,但他既然能做就是找准了父亲的痛脚,想好了所有的应对。
“好吧,既然你有想法我就不强求了。”
闻玉笑了笑道:“那你快回去吧,咱们改日我请你来白梨大观看我新排的剧。”
穆云琛这会身体确实不再难受了,黄雁楼距离穆家的宅子不远,他走了一刻钟便到了西角门外。西角门是穆家比较偏的一处角门,下人都不常走,但孟姨娘和穆云琛的院子就在这附近,所以西角门是他的常走之处。
但往日冷落的西角门外今日却停了一辆低调宽敞的马车,穆云琛远远就看到了,心中甚敢诧异,这么近的距离明显就是来穆府的,可是西角门又怎么会招待客人?
穆云琛怀着一问走过去,还未近前竟然看到兮姌站在车旁。
穆云琛怔住了。
“九公子!”赶车的四饼眼见看到穆云琛一脸的惊喜,“兮姌姐姐,九公子回来了,在那,在那!”
兮姌立刻上前微微欠身向穆云琛行了一礼,她不是一般的婢女,说话向来直奔主题:“请九公子上车。”
穆云琛见到兮姌就想起清欢,可是想起清欢又想起他们的争执,心情无端晦暗起来,启唇道:“兮姌姑娘,我有要事要回去见姨娘,恕不能从命。”
他说完经过马车就要入角门,可身后却传来兮姌温凉的声音:“那就得罪九公子了。”
穆云琛忽然觉得肩膀一阵生疼,不知被按住了那个穴位酸麻的厉害,竟被面无表情的“柔弱”兮姌强按着登上了车凳。
车帘撩开兮姌才放了手,穆云琛皱眉活动了一下肩抬头竟然看到了清欢。
清欢坐在车里,一双桃花眼定定的看着他。
穆云琛怔了片刻下意识就要退出去。
“做什么,连跟我说一句话都不肯?”清欢一把拉住他的腕子。
穆云琛低头看着那只白皙的左手,一时间感慨良多——那是曾经为她他过伤的手啊。
他顺着那漂亮的手看上去,望见清欢一身绯红的祭祀礼服,一看就是结束冬节祭祖仪式直接过来的。她眼睛发红,却不是想哭的那种红,而是因为硬撑着不休息而布满了血丝。
穆云琛方想起昨夜西南传来军报,今早她又要尊礼祭祖,那她应当是一夜没有睡。
这一刻他心中有多少混乱的想法,有多少不愉的心思都顷刻烟消云散,余下的只有心疼,痛彻心扉的那种心疼。
“为什么不回去好好休息?”他忍不住坐进了马车,按着清欢的肩膀细细看着她,“神色这么差,又是怎么了?”
见他那么认真的关心自己清欢反倒甩开他是手,样子又倔强又委屈,偏过头去:“怎么了,你问我怎么了?我给人不置一词的抛下了。”
穆云琛略一思索便苦笑道:“郡主不是厌了我赶我走吗,怎么反倒……”
“我赶你走你就走吗?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就算没有,你们男人没脸没皮贴上去哄人的种族天赋还是有的吧,你就,就……你走归走,我送你的玉枕笔砚为什么都不要了,是我对你不好还是你觉得我赶你走了你终于得偿所愿?”
穆云琛昨晚被清欢一个“滚”字赶出宇文家,清早他等了又等,别说是见一面便是她的一句话都没等来,如今见面却被她一通编排,确实有点莫名其妙,
不过他随即想起闻玉话本中的一句话:这世上女子,没有一个是讲道理的。
不过,他确实是有错的,大错特错。
闻玉让他知道了清欢作为家主的身不由己,他却因为自己的好恶和一时的心绪逼她拒绝二皇子,他甚至真的生了清欢的气,除了随身带着的宝石故意将她送的所有东西全部抛却。
他到底当时哪根筋搭错了,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抛弃那些东西的用意难道不是要抛却与她的联系吗?
或者说的更直白一些,他那时有一瞬间不是真的怨恨了吗,不是真的想要抛下她吗。
穆云琛惊觉于自己当时的想法,他竟然想要跟清欢再无瓜葛,可他做到得到吗?
这个疑问从今日平明他离开宇文家到现在一直在问,一直没有回答。可是穆云琛现在坐在清欢身边,他看到红着眼睛的清欢,他疼惜的心都要裂开了,他可以清楚的回答自己,他做不到。
穆云琛忽然毫无预兆的将清欢抱在了怀中,他白皙的侧脸贴着清欢乌黑的长发,轻声道:“郡主说的种族天赋,是这样吗。”
清欢靠在他怀中愣住了,听着他劲搏有力的心跳,有种常在水边走终于湿了鞋的感觉。
但清欢的注意力很快就被一丝极淡的血腥味吸引了,她靠在穆云琛的胸口,垂眸便看到了青衣上极小的几个暗红血点。
“这是,血吗?”清欢纤尖的手指抚上那暗红的小印。
“嗯。”穆云琛抱着她,有生以来竟第一次生出不想被打扰的贪恋。
“你的血?”清欢忽然起身,诧异的看着他,“你吐血了?”
她竟然紧张了。
穆云琛却平和道:“上火了,没事。”
清欢不相信,追问道:“没事?多大的火要吐血?”
穆云琛方才情不自禁的抱了她,越过了第一步,便觉得从前与清欢亲密相处的那种窘迫化作了难以言说的愉悦。
他笑了笑,随口自嘲道:“喝了郡主的乳鸽参汤却惹郡主不快,算是,‘天谴’?”
清欢皱起眉,想起昨天贺宴自己让不太食肉的穆云琛吃了大补阳气的鸽肉和参汤,可不是补过了嘛。
这会清欢便有些心虚,语气都弱了几分,讪讪道:“天谴这词,你不要乱说啊。”
穆云琛笑了。
天谴吗?他不怕,他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