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统领大人面色不善地走过来,看到阿桂,眉头紧紧皱起,“就是她?”
他身后一位和阿桂还算相熟的中年部将小声道:“大人,您别看她是难民,但她做的饭菜可香了,而且——”
阿桂看出来这位部将大人是想为她说些好话,可惜被统领大人抬手无情打断。
他冷声道:“难民就是难民!如今瘟病横行,你们是饿死鬼投了胎?竟敢让难民来烧水煮饭!”
统领大人的声音极其严厉,眼神如淬了寒冰,从身后的官兵们身上扫过,大家都吓得噤了声。
他重新看向阿桂,拧眉道:“脏死了,把她带回大营!以后没我的命令,所有难民一律不得离开大营半步!吃喝拉撒都在大营帐篷内,不许乱走!”
阿桂心中一滞,神色淡淡道:“不必劳烦各位大人,我自己回营内便是。”
她走过去,拉起方喻同的手腕往大营走。
方喻同回头盯着那位统领大人,较真道:“我们虽是难民,但我们不脏!”
他的眼神里,还有着桀骜不驯的不甘。
统领大人面无表情地睥睨着才到他腰间的方喻同,冷冷嗤笑一声。
这小孩是什么玩意儿?
不过是今日生明日死的蝼蚁,连和他说话都不配。
方喻同被阿桂拉着走了好远,仍忍不住鼓起腮帮子说道:“阿桂,我们不脏。”
“我知道。”阿桂轻蹙着眉尖,淡声应了。
“那你为何还皱眉?”方喻同歪着头,认真看她,“是他说的话让你伤心了?以后,我会让他跟你道歉。”
他煞有其事的样子,逗笑了阿桂。
小孩就是小孩,随口许出来的承诺都那么幼稚。
可明明幼稚,却还是驱散了阿桂心中不少阴霾。
至少,有人在关心她的喜怒哀乐,在乎她是哭是笑,这对于阿桂来说,却已是久违的温暖。
她拉着方喻同的手指用力紧了紧,原本该松开的。
可是此刻,她却想牵着他,和他一直这样走下去。
能不回那个令人窒息的大营,该多好。
其实,她不是因为那统领大人说他们脏而伤心,只是觉得今日他说的那番话,有些奇怪。
他似乎很讨厌难民,也很瞧不起难民。
可难民营全在他的掌控之下,前几日是他忙着处理城外难民,所以这儿的日子还不算太难熬。
现在他回来了。
只怕大家的日子都会变得艰难起来。
……
路终究有尽头。
即便再不想回大营,却还是走到了跟前。
一夕之间,大营仿佛悄悄改变了许多。
门口戍守的官兵们多了起来,面色凝重,又死气沉沉。
而营帐内,似乎也吵闹许多。
厚重的帘子都盖不住里头传来的熙攘人声。
阿桂轻蹙起眉尖,掀起帘子,看清里头的景象,却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终于明白,那位统领大人是如何安置城外那群不肯走的难民。
竟全都放到这难民营来了。
可营帐没有变大,难民多了,就变得越发拥挤。
大家头挨着脚,挤在一块,艰难地呼吸着营内越发浑浊的空气。
甚至,她还看见有不少眼生的难民在咳嗽,一波连着一波,撕心裂肺地咳着。
有些脸色苍白,有些吐着血,还有些脸上肌肤已经溃烂一小片,看起来都是染了瘟病的前兆。
阿桂呼吸凝滞,原本打算踏进营帐内的脚像是被什么卡住。
她转头快步走到营帐不远处,值守的官兵处。
垂眸掩住恼意,礼貌颔首问道:“各位大人,我们营内有些似是得了瘟病的人,为何没有送到那边大营去?”
见她乖巧温顺,又做得一手好汤水,官兵们都不讨厌她,七嘴八舌地回道:“城外得瘟病的难民太多,那边大营已经安置不下,只好放来这边。”
“大人说,难民们迟早都要染上瘟病的,放在一块也无所谓,只是早死晚死的区别罢了。”
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冷漠,语气随意。
阿桂瞳眸晃动,仿佛一桶冰凉的水从头顶浇下。
冻得脚趾都麻木。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着眼,“可若是早早能将染病的难民彻底隔开,再多熏些驱邪辟毒的香料,加上大夫诊治,本是不会死这么多难民的!”
几位官兵瞬时变了脸,左右张望一眼,压低声道:“莫要胡说!你这话的意思是统领大人处事不当么?若是被大人听到,你这小命不想要了?!”
方喻同忽然冷不丁哼一声,“本就是他的错!”
官兵们严肃起脸色,也不想多说,只道:“谁让你们命不好成了难民……行了都快进去,别在外头逗留!”
阿桂和方喻同被训斥一番,无奈地进了大营。
他们找到自己那一小寸地方,如今已经连脚都不知往何处放了。
更别提躺下睡觉,只能抱膝屈坐着。
旁边新来的难民不停咳嗽,肉眼可见唾沫星子横飞。
不远处,更有疼得在地上翻滚的难民,一边捂着肚子一边叫唤,“统领大人说好要替我们请大夫的!大夫怎么还不来?”
已在这待了几日的难民脸上都是麻木的神情。
都是被骗的,谁也甭安慰谁。
统领大人曾将难民营如何如何好说得天花乱坠,可现在呢?
他们都像牛羊猪,被骗过来一起杀罢了。
大家都在等死。
可阿桂不愿意。
她不想死。
她咬了咬唇,对方喻同小声说道:“你在这儿守着,将竹筐里值钱的,能带在身上的小物什都整理带上,找机会换上从家里带来的那套干净衣裳,等我回来。”
怕方喻同又想起他娘抛弃他的事,她忙补充道:“我会回来,不会扔下你不管。”
方喻同漆黑瞳仁里映着她漂亮的琥珀色眼眸,他一脸认真地看着她,“我知道,阿桂。”
这世上,他只剩下她一个,可以再次相信的人。
也只有她,不会不管他。
第24章 同生 ……
许是他的目光太认真,仿佛带着灼灼的温度,烫得阿桂脸上一热。
她心头微跳,伸手掐了掐他的脸,故意不满道:“你叫我什么?”
“……”方喻同不情不愿地耷拉下眉眼,轻声唤道,“阿姐。”
比起平日里他倔着不肯听话的模样,当然是此刻他又软又乖地唤她阿姐更让阿桂心动。
她弯起唇角,将他额前细碎的发挽到发揪上,轻声道:“我很快回来,你莫急。忙完了就捂住口鼻,想法子通通风。”
说罢,她掸了掸裙角的灰,起身匆匆朝后头走去。
营帐的后方,划了一小片地方出来,简单用木栅栏和帘子隔开,便成了难民们拉撒的地方。
这是统领大人的意思,将难民们都关在营帐内,吃喝拉撒全在里头,好管控。
隔着老远,便能闻到一股子腥臊的味道。
和着营内糙米粥的味道,驳杂地掺和在一块,越发难闻。
阿桂蹙了蹙眉尖,屏着呼吸走进去。
她记得这后方有个小洞,可以偷偷溜到营帐外去。
果真,绕过木栅栏,阿桂找到了记忆中的地方,她也是因为时常偷偷摸摸出入营帐才发现的。
幸好官兵们也嫌这地方的味儿冲,并未细查。
阿桂掀起帘子钻出去,终于松了气,大口吸着外头带着泥土味道的空气
裹挟着绵湿的水雾吸入胸腔里,也不好受,但总比那憋得窒息的营帐内要好得多。
这几日,阿桂已经摸清了官兵们值守和巡逻的路线。
她小心翼翼蹲在角落里,额前的碎发被雨珠渐渐润湿,却浑不在意。
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转角,生怕错过。
阿桂蹲得腿麻,终于等到要等之人。
赵力看到阿桂,吓了一跳,皱眉道:“你怎的跑出来了?”
赵力的小队都是他的过命兄弟,自然不会出卖他,反倒还去不远处替他遮掩一二,让他好同阿桂说话。
阿桂咬着唇,眸底水光盈盈,无奈道:“赵大人,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来求你……这难民营,若再待下去,我和阿弟都会没命……”
赵力垂下眼,没吭声。
他不知该说什么,心头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