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草木》这部动画电影，其实是纪新荣老师作为艺术派动画导演，面向大众市场的一次意义非凡的尝试，对其他动画人具有相当程度的参考意义。仅以一部动画电影的票房来论其成功与否，这显然是有失偏颇的。”
    关骏达一时哑然。
    可让他就这样放弃眼前的大新闻，关骏达自然是不乐意的。
    牧宿星真的对纪新荣毫无怨言吗？关骏达不信。当初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可双方闹得不愉快是事实，牧宿星还因此失去了星宁艺术大学的补助金，甚至至今都与母校关系平平。
    想到这里，关骏达也懒得再掩饰了，他直言不讳的道：“我听说牧先生当初与纪新荣导演之间因为《is》的剧本闹得不太愉快，牧先生如此尊敬纪新荣导演，是否意味着牧先生认同了纪新荣导演当初的看法？”
    对方话中的恶意太过明显，牧宿星想忽略都不行。可他这会儿要真冷着张脸，多半会第二天的报道就会往他方往口是心非的方向胡编乱造。
    思及此，牧宿星到底还是压下了心头的火气，心平气和的道：“理念不合并不会影响到我对纪新荣导演的作品做出公正的判断，正如同当初的埃利诺奖，纪新荣导演也没有因为我们当初的私人矛盾而拒绝将选票投给《麦琪的礼物》。”
    他顿了顿，冷淡的道：“不好意思，我还有事，接下来就不奉陪了。”
    说完这句话，牧宿星也懒得再搭理蓄意找茬的记者，头也不回的上了车。
    这边关骏达闷闷不乐的回了编辑部，对着与自己计划中的戏码完全不同的采访稿，却是越想越不爽。
    没拿到自己想要的采访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牧宿星的态度了。
    能干采访的大多都是个人精，关骏达当然也不例外。在他看来，牧宿星虽然没有明言，然而他言辞间，目光里的冷漠与深沉，却好似在鄙夷他踩地捧高的小人行径一般。
    装什么老好人，他才不相信牧宿星心里没有半点怨恨。
    关骏达越想越气，却又无可奈何。和如今一踩万人应的纪新荣不同，画影和牧宿星就是观众们心中的宝贝，他要真依自己的脾性发表点什么不利言论，光画影的粉丝们都能喷死他，更不必说牧宿星本身就不算简单的背景了。
    等等……
    有了！
    他心中微动，目光再看向桌上的采访稿时，原本阴沉的面孔忽然雨过天晴，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微笑来。白色的灯光映照在他恶意满满的脸上，愈显阴凉冰冷。
    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
    对于采访意外招致的怨恨，牧宿星自然是一无所知的。即使知道，他也多半不会放在心上。
    话虽如此，在那天之后，牧宿星还是找出了杂志，找到了对方的报道。
    牧宿星本以为那位记者的性格，多半会往落井下石的方向解释才对，不想当天的杂志完全没有添油加醋的意思，反而坦诚的将他的回答发了上来，笔者言辞间也没有半点抹黑的意思，反倒是对他的行为大加赞赏：
    “见惯了电影圈导演们的针锋相对、落井下石，为了票房争得头破血流，牧宿星导演无疑是个中清流。联想到前不久《哈利波特》电影登顶全球票房榜首，不得不说，无论是实绩还是气度，牧宿星导演都无愧于其作为蓝星最顶级动画导演的地位！”
    潦草一扫之间，牧宿星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然而待他仔仔细细将整篇文章看完了，也没有在其中找到半点含沙射影，俨然一副真心实意的为他说话的样子。
    牧宿星想起那日采访时的情景，挑了挑眉。
    就那天采访的情况来看，那位记者可不像是什么心胸宽广之辈啊……
    他想了想，将手里的文章又看了一遍，发现里头确实没有暗藏玄机，也就没有再放在心上。
    值得一提的是，在大多文章都旨在批评纪新荣时，这篇明吹画影，暗为纪新荣开脱的文章，仍是成功的转移了一部分人的注意，并将原本一面倒的舆论扭转了些许。
    “我觉得星星说的很有道理啊，说到底，纪新荣也只是商业动画失败了而已，而且这只是第一部 ，现在就无视人家前面的作品唱衰到底，未免也太早了吧？”
    “三流动画导演表示，《草木》真的没有那些人说得那么一无是处，虽然剧本不太行，但是纪新荣导演的分镜、色彩还是没得说，我反正是一辈子都学不来的。[躺平]”
    “说真的，如果不是之前你们吹得那么狠，受骗的路人也不至于反应这么大吧。别说纪新荣配不配得上动画第一人，真要说，第一人也应该是牧宿星才对吧？人家上部作品还在全球票房top.1上躺着呢。”
    “对牧宿星路转粉，这才是第一人的气度！”
    ……
    有了前面的开头，剩下的评论也跟着偏离了重心，转而夸起画影和他起来，作为当事人的纪新荣反而被丢到了一边。
    牧宿星看着愈发夸张，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吹上天的舆论走向，微微皱起眉。
    “难道这就是传说的中的黑得像个粉？”闻飞航一脸莫名。
    “不，”将杂志随手扔回桌上，慕兴学一针见血的道：“这是捧杀。”
    慕兴学说：“《哈利波特》的成功就摆在那里，如今吹画影，对于网民们来说就等于政治正确，在哪个论坛平台都会引来一大片共鸣，这样一来，他想膈应你，那就只剩下捧杀这么一条路了。”
    他这么一说，方连也反应了过来：“也就是说，一旦阿牧出现了失误，纪新荣就是我们的前车之鉴？卧槽，不就是一个采访吗，这家伙也太小心眼了吧？！”
    “不止，”闻飞航补充道，他的神色同样有些难看：“这家伙吹得太过了，如果只是这一次倒还好，时间长了……”
    如果单纯以票房论，就能决定“动画第一人”的称号，那倒好办，可问题是业界压根就没有这种说法啊！短时间，一两篇这类文章是没什么，时间长了，这些话，让那些动画界真正的大佬们怎么想？
    同一时刻，星宁市郊区，某写字楼其中一层内。
    “许先生，很遗憾，根据我司投资部分析报告，我们认为您的动画电影恐怕很难在现今的电影市场完成盈利，故决定收回原预定的500万投资。”
    甜美却不带任何感情的女声自电话那头响起，落到许安心中，却是一阵冷冰。他想起三年来的努力，和不到一半的制作进度，咬了咬牙，道：“能让我和你们投资部经理谈谈吗？这部电影真的……”
    他还想说点什么，电话那头的人却毫无倾听的兴趣。女人的声音依旧温和，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一般，不由分说的打断了他说到一半的话：“希望我们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然后是“嘟”的一声。
    电话被挂断了。
    许安深吸一口气，转头在自己的资料堆中翻了起来，这样胡乱找了好一会儿后，他对着其中一串电话号码打了过去：“陈经理，我有一个动画电影……”
    “抱歉，天凝集团暂时没有投资动画电影的想法。”
    男人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又拨通了另一个电话：“叶经理……”
    回应他的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老许，你这又是何苦呢？”
    许安只觉嘴里发涩，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是我不想帮你，动画这个行情，你也是知道的。如果是3d动画倒还好一点，趁着《哈利波特》的尾巴，说不定还有盈利的可能。可是2d……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是怎么说的？”
    不等许安回答，叶经理继续道：“我知道，因为一部电影的成败就给2d动画电影判死刑很傻，可问题是有钱投资，能够决定是否投资的，就是这么一帮傻子。动画电影本来什么情况你也知道，更何况是现在这个关口上？”
    许安没吱声。
    他始终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叶经理说话的时候，他便沉默看着窗外的天空，脸上的神情近乎恍惚。
    “房子你给卖了，车也不要了，工作也辞了——我听说你以前还是画影做《is》那会儿的老员工？”叶经理问：“你自己也就算了，总得顾及一下你家人的生活品质吧？为一部电影闹得现在这样，你真的觉得值得吗？”
    许安没有说话。
    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外头的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屋子里没有开灯，男人的脸孔隐在傍晚的阴影里，分不清脸上的神情。
    他垂着头，慢慢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桌上的资料随着他的动作轰然倒塌，大大小小的纸片哗啦啦的散了一地。他呆了好一会儿后，才想起了要收拾屋子。也就在他弯腰的时候，随着他的动作，一张不知什么时候收拾起来的名片从中滑了下来，轻飘飘落在了他的跟前。
    他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夕阳余晖的橘色光线落在他面前的卡片上，在略显稚嫩的黑色笔迹上晕染出一层温暖的柔光，上面写着的是……
    ——牧宿星。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一直到站在画影总部跟前, 许安都有一种如在梦中一般的恍惚感。
    倒不是牧宿星一口就答应了他的投资——但凡是家正规公司, 在投资决策上都是有具体流程的，也正因如此, 当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鼓起勇气拨通了那个连他自己都快要遗忘的电话时，牧宿星的反应既不是一口回绝, 也不是满口答应，而是邀请他带着动画电影相关资料，来画影总部详谈。
    不得不说，这种回应反倒令他松了口气。
    没有一口拒绝，说明画影并不像其他公司一样，对2d动画电影抱有怀疑与偏见；而没有一口答应……这简直再正常不过了。倘若牧宿星想也不想, 就同意了投资，许安反而要怀疑这位年轻的画影实际拥有者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了。
    不仅如此……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新”画影。
    无论有意无意，同为动画制作人，许安很难不知道画影耗费重资建设新总部的事情, 就连大概的图纸都能在网上看到，然而此刻当他真正站在这个全新又陌生的画影面前时，心中却仍是一片震撼。
    错落有致的银杏林, 落叶纷飞的林荫道，阳光下波光粼粼的露天泳池, 独立规范的足球绿茵场……不同于大多龟缩于办公大楼某一层甚至某一角的动画公司, 眼前的画影总部, 说是公司驻地，看起来却更像是大学校园。
    考虑到这会儿他刚刚经过的画影独属的内部餐厅，以及餐厅招牌上“幸平”的字样，联想起星宁市不久前，乃至现在依然一饭难求的幸平饭店，恐怕光是画影员工的日常餐饮水平，就够令人羡慕了。
    思及此，许安难免也有些心情复杂起来。
    他并不后悔自己当初离开画影的决定——哪怕这个决定令他穷困潦倒，最后弯弯绕绕，还是回到了这个貌似熟悉，实际上却已截然不同的地方来寻求投资和希望。
    一定要说的话，或许是有一些遗憾吧。
    此刻被他紧紧抓在手中的文件袋，里面装着的，是他作为动画制作人半生的梦想。但如果自己当初没有离开画影，而是作为一个普通员工，与这样一家公司风雨相伴，从微末走到今天，又何尝不是另一种骄傲呢？
    “哇，你们看这个！”
    不远处忽然传来低低的惊呼声，许安微微一愣，下意识往声音的来源望去。
    他的目光起先是看到了数十个年轻人，随后很快便转移到了他们的身后——也就是那片摆满了种种角色模型手办，挂满画影过往动画作品的部分原画的走廊上，从最初的《is》，到最近的《哈利波特》系列，画影的脉络似乎也在这条小小的走廊上清晰的展现出来。
    手办周边虽说远远的看不出所以然来，但既然会被画影整齐有序的摆在这里，想来绝不是外面能够买到的普通水平。
    似乎被许安的视线误解了，一边陪同带路的画影员工笑着解释道：“这是我们画影的粉丝，画影总部是不对外开放，粉丝们第一次来，难免有些兴奋……”她说着，一边带着许安走向另一个方向：“许先生，这边。”
    许安应了声，目光却没忍住往走廊所在的地方投去一瞥。
    同为动画制作人，他私下里也没少研究画影的作品，说是画影粉丝也不为过，如果不是时机不对，自己又有要事在身，他还真想像这些普通粉丝一样的，看看这个庞大的动画王国过往的踪迹。
    带路的画影员工并不知道他内心的想法，只是笑眯眯的向他介绍着画影的各个建筑。显然，对于画影如今的工作环境，尤其是在大多动画公司萎靡不振的背景下，要说他们身为画影员工不骄傲，那当然是假的。
    “这是荆棘互娱，是画影的游戏部……”
    “这边是画影漫画的编辑部，员工宿舍在那边，除了编辑们，也有部分签约漫画家选择住在员工宿舍……”说到这里，这位接待人员眨了眨眼睛，玩笑道：“本来漫画社的老师们没想住在公司内部的，毕竟谁想被编辑们追到床头催稿呢？耐不住咱们公司食堂伙食水平太好，天天被住在隔壁的编辑花式催稿也认了。”
    许安也跟着笑了笑。
    他自己也算是办过公司的人，当然明白一个舒适的工作环境对于员工来说有多么大的加成，对方虽是玩笑的语气，但以画影如今的环境水平，还真不是夸张。
    两人一个介绍，一个倾听，很快就离开了林荫道。眼前的视野骤然宽阔，许安的内心却是涌上了些许疑惑。
    按常理说，大多谈话的场地都应该是室内才对，可瞧着对方的方向，怎么像是要把他往操场带的节奏？
    他心底正困惑着，随着两人慢慢往前走，有节奏的敲击声与人们的欢声笑语自不远处隐隐约约的传来，仿佛看出了他的疑惑，负责引路的画影员工笑道：“慕总常说，大家一天到晚窝在办公室里工作也不是个事，平时有事没事都要尽量抽出点时间运动运动，这不，就连咱们牧导也没少被他强行拉过来活动呢。”
    她话音落下的同时，许安也看见了声音的来源——那是一片设计标准的网球场，他方才听到的撞击声，正是网球撞击地面发出的声音。
    “麻烦您稍等一下，我这就去通知牧导。”
    ……
    阳光穿过茂密的枝叶，在地面上留下铜币大小的剪影，一阵风过，连带着地面上的树影，也一同摇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