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有杀猪匠,请杀猪匠来杀猪是要花银子的。除此以外,因为一头猪颇沉,它又不会乖乖被杀,因此还需要找两三位壮小伙子来帮忙抓住猪蹄。杀猪是喜事,自然不能让帮手们白忙一场,于是请了谁来家里帮忙抓猪蹄,等杀猪饭做好以后,就需要送给谁一碗猪肉。这些都是约定成俗的规矩。
赵老太太有四个儿子,哪怕赵成义常年不在家,那也还有三个,因此抓猪蹄时,从来不需要请别人来帮忙。今年,赵成义不在了,却多了一个祁明诚,而且祁二娘已经显怀了,家里依然人丁兴旺。
四个好小伙站成一排,那些来他们院子门口围观杀猪的人看到这一幕后,别提有多羡慕了。
赵老太太拄着拐杖,哪怕半年前经历了丧子之痛,还因此大病一场,在这时,脸上也终于露出了一抹难得的喜色,道:“可见家里男丁多还是占便宜的。”这话说完以后,她立刻觉得不对,便忍不住朝着祁二娘看了一眼。见祁二娘忙着招呼乡亲,并没有听见自己的话,赵老太太才偷偷松了口气。
天知道,赵老太太刚刚说这句话时,真的只是一句感慨而已,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可若是祁二娘听见了,觉得她是在盼孙子,那不是给祁二娘增加负担么?即便老太太真的想要抱孙子了,她也不会当着儿媳妇的面说这样的话。要知道,忧思过重不利于生产,这几个月必须一切以儿媳妇为重。
杀猪人开始磨刀时,祁明诚觉得在寒风中站不住了,便打算去厨房里躲着。祁二娘正巧也回了厨房。她见惯了杀猪的场面,倒是不觉得害怕,但她现在怀着孕呢,还是尽量不要直面血腥气比较好。
“阿弟,你不忍心看了?别怕啊,等会儿姐给你炖肉吃,你保管觉得香!”祁二娘打趣说。
自穿越过来,祁明诚还没怎么吃过肉。一开始是因为他要给赵成义守孝,等守孝结束了,因为原身的身体太差,一直习惯吃些清淡的,祁明诚担心自己改了口味会被人瞧出不对来,于是只能忍了。
说到守孝这个问题,民间虽也看重,但绝对没有达官贵人那么看重。打个比方,就算是死了老爹老娘,但如果正赶上抢收的时候,大家第二天也还是要出门下地干活啊,否则难道任由一家子饿死?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大约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赵成义牺牲后,赵老太太身为长者,不用给儿子守孝,赵家兄妹身为平辈,可守可不守。因此赵家就没有正式守孝,仅仅是出于本心选择了穿麻茹素而已。祁明诚身为赵成义的“夫”,按照梨东镇这边的惯例,他需要守百日孝。但是,祁明诚情况特殊,因为要给赵成义祈福,所以他要守足三年。
不过,毕竟已经过了百日,只要在祈福一事上不分心,守孝时的其他注意事项就都可以放宽了。
也就是说,祁明诚可以吃肉了。
赵家杀了两头猪,其中的一部分肉直接被围观的村民们买走了,这个买上一斤,那个买上半两,如果正好遇到马上家中有喜事要设宴的人家,更是一口气买走了十几二十斤,猪肉很快卖掉了很多。
有一点是祁明诚百思不得其解的,为什么在没有这个电话的年代,附近几个村子里传起消息来总是会特别快呢?比如说赵家要杀猪了,这件事情也没怎么和别人说过啊,但是周围几个村子里想要买肉的人,就是能在第一时间找上门。像这样问邻里乡亲买肉吃要比去镇上的猪肉铺子买肉吃便宜些。
卖不完的肉会直接由杀猪匠处理好,一块一块的穿上孔,用某种植物的茎系好,然后全部吊在了堂屋的天花板下面。对,不用烟熏,不用抹盐,肉就这么直接吊上去了,任由它们自行风干。这时候的房子透风性好,猪肉像这样吊上一两年,不会臭也不会坏。总之,这些猪肉最起码要吃上一整年。
而这些同样是祁明诚这个现代人所想不明白的。
额,反正只要不臭不生虫,肉还是能吃的吧?
祁明诚抬头看向赵家堂屋里挂上的那几排猪肉,觉得这一切十分壮观。
☆、第十八章
小年之后的第一天,赵家来了客人。
客人姓纪,叫纪良。他是三郎、四郎的同窗。更重要的是,他是赵小妹的未婚夫。
说来大家以前都在梨东镇上念书,祁明诚和三郎、四郎也是同窗。但原身这个人吧,即使面上装得很好,骨子里却是有些瞧不起泥腿子们的,因此很少和三郎、四郎有什么交流。碰巧那时原身在甲班,三郎、四郎在丙班,碰面的机会少,原身就以一副“我时刻都要念书”的勤学模样糊弄过去了。
不过,那时的三郎、四郎就隐隐有些不太喜欢祁明诚此人,只是碍于大嫂的面子,又见祁明诚果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他们便觉得也许大家只是气场不合而已,因此只顺着原身的意思减少了往来。
后来赵家要结冥亲,真的都是看在祁二娘的面子上,才选中了祁明诚。等到祁明诚成为赵家人以后,三郎、四郎见他的品性与他们当初想象中的全然不同,这才觉得自己狭隘了,心里都愧疚不已。
说这么多只是想要表明一点,其实原身对于三郎、四郎的交友情况所知不多,连带着现在的祁明诚也没有得到多少有用的信息,并不知道这位姓纪明良的学生到底有何本事,竟然叫赵家人看中了。
按照梨东镇这边的规矩,两户人家定了亲事后,就已经是亲戚了,但在没有正式成亲前,两家人在年后拜年时是互不走动的。如果男方想要表明对女方的重视,就需要在年前上女方家里送些年货。
纪良十五六的模样,样子有些清瘦,是一副会让人想起“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的书生模样。不过,其实他很有力气,至少比祁明诚有力气多了。年货装了两箩筐,他用肩膀担着进了赵家院子。
祁明诚扫了一眼,发现纪良送来的东西都是好东西,米是新米,糖也是买了好糖。
原本坐在火炉前烤火的赵小妹立刻起身躲去她自己的房间了。其实,她今个儿早早就梳妆好了,还特意在脸上抹了胭脂,祁明诚本以为她会好好和未婚夫说说话呢,没想到两人只是打个照面而已。
纪良从怀中摸出一根细细的银簪子,红着脸,却又不敢追上去。年货是家里人准备的,簪子却是他自己攒钱买的。闲暇时他常常替,私底下还偷偷写过话本,积少成多就有了一些私房钱。
祁二娘赶紧说:“纪家兄弟你坐,这是送给妹妹的吧?嫂子帮你转交了。”已婚的女性总是很乐意开新人的玩笑,好在祁二娘说的话都还得体,才没有让刚刚进门的纪良羞得想直接从门口退出去。
祁明诚看着觉得有趣。
比起后世总把爱啊恨啊挂在嘴上的年轻男女,像纪良和赵小妹这样的,还真是单纯啊。
赵家的兄弟们显然对于纪良这个未来妹夫很满意,祁二娘去厨房里弄了一碗糖水鸡蛋,足足放了九个鸡蛋!在这个物资并不是很丰富的时代,大家只知道鸡蛋是个好东西,可不管胆固醇高不高的。
虽说纪良的年纪瞧着并不算大,不过他在为人处事方面很是进退得体。知道自己吃不了九个鸡蛋,他也不死要面子,唤了几位舅兄,一碗鸡蛋分作几碗,大家分着吃掉了。祁明诚也分到了一个。
纪良估计是凌晨时就从他自己家里出发了,到达赵家时还是上午。
因为已经料到了纪良要来,为了招待纪良,赵家早上的那顿饭故意吃得有点晚,等着纪良来了以后才一起吃。而且,祁二娘做得非常丰盛。他们现在对着纪良好,就指着他日后能对赵家小妹好啊!
赵小妹始终没有从房间里走出来。
即使纪良的眼神总是忍不住朝小妹房间所在的方向瞄,舅兄们却都装作没有看到这一幕,也没有谁想去把小妹叫出来。祁二娘指挥着三郎去给小妹点了个炉子,早饭也是送到小妹房里去给她吃的。
因着纪良家远,吃过饭没多久,他又该回去了。再多留一留,他就得走夜路了。
当纪良要走时,三郎又去了趟赵小妹的屋子,很快就拿了一个包袱出来。
这都是赵小妹不久前刚刚做好的新衣服,纪良一套,纪良的奶奶一套,纪良的母亲一套。除此以外,她还绣了一个书袋和两个荷包,那是给纪良弟弟妹妹们的。这算是一份相当不错的回礼了。不说这些布料上就花了一些钱,也不说赵小妹的手艺又极好,最重要的是这一针一线里面都带着心意啊!
纪良搂着包袱,站在赵家的院子里局促半天,最后只憋出一句话来:“叫新妹儿照顾好自己。”
“行啦,我的亲妹子,我能不照顾好了?”赵三郎拍着纪良的肩膀说。
待纪良红着脸离开后,祁明诚才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怎么纪家就他一人来了?”
祁二娘脸上原本还有些笑模样,听到这话却神色一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可不就只有他一人来?这么冷的天,纪良奶奶那个身子……肯定是出不了门的。他一人来,我反而觉得放心些。”
奶奶出不了门,那不还是还有父母吗?
却原来,纪家的情况有些复杂。纪良的母亲后来改嫁了。
景朝的民风还算开放,所以民间女子改嫁是常有的事情。打个比方,祁渣爹在原配去世以后,不就立马把同村的一个寡妇娶进门来了吗?下河村里有些人瞧不上祁渣爹为人,也只是因为有流言说祁渣爹早几年就和这个寡妇无媒苟合了,倒是从未以“寡妇再嫁”这个理由来抨击祁渣爹和他的继妻。
纪良的父亲是个秀才,还是个病秧子。纪秀才病逝时,纪良刚刚一岁,和父亲一样体弱多病,瞧着就是个不易养活的。纪良还有一个奶奶,她的身体也是一般,儿子去了以后,她跟着去了半条命。
生活的重担就这样全部压在了纪良母亲身上。
因着婆婆和儿子都是药罐子,家底很快就被掏空了。纪良的母亲既要侍奉老人,又要照顾幼子,哪怕家里还有几亩地,她也照应不过来啊!她强撑了两年,最后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只能改嫁。
纪良母亲的人品、样貌都不错,即使是二嫁,还是有人上门求娶。
纪良母亲却直接放了话:“虽说阿良父亲是个没良心的,抛下我们孤儿寡母就这么走了,可我不能和他一样狠心。所以,哪怕我要改嫁了,我也要带上阿良和阿良奶奶。阿良此生姓纪,不改姓。”
这条件一出,立马让不少人退却了,但有一位姓何的木匠师傅还是坚持求娶,并且他诚意十足。何师傅家里的条件不错,有田有地有手艺,不嫖不赌不铺张,这样的人哪能把日子过差了?他前头也娶过一个妻子,回了趟娘家,好端端地在娘家落水死了,家里已经有了一儿两女。三个孩子都还小。
纪良母亲就这样带着儿子和婆婆改嫁了。
婆媳相依为命几年,纪良的奶奶其实舍不得儿媳妇改嫁。但是,舍不得也得嫁啊,她老婆子活着就是儿媳妇的拖累,要不是因着纪良还小,老人实在不舍得闭眼,她有时都想一根绳子吊死自己了。
按说,前头的婆婆都同意了,而且纪良母亲改嫁后还继续奉养婆婆,她根本就没有做错什么,改嫁是应该受到祝福的,可是,在她二嫁的那天,纪家的宗亲忽然站出来堵住了何木匠来接她的牛车。
宗亲们说了很多看似有道理的混账话,总结一下他们的意思,就是不让纪良母亲改嫁。
因为纪良的父亲是个秀才,是附近几十个村子里唯一的秀才,姓纪的人走出去都仿佛叫人高看了一眼,在这样的情况下,任何给纪秀才抹黑的行为都必须是要被阻止的,秀才娘子怎么能够改嫁呢?
纪良的母亲把盖头一掀,指着宗亲们破口大骂:“阿良父亲成为秀才时,你们一个个把良田挂在他的名下避了田税,不知道占了多大的便宜!阿良父亲一走,你们要重新交田税了,就觉得他死得太不是时候,因此一个个都转过来恨上了一个死人!我家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你们怎么不站出来?现在眼看着我家的日子要变好了,你们又出来说些不着四六的混账话?老天爷怎么不把你们收了呢?”
族长把脖子一梗,道:“你今天要是敢走,我就开祠堂,把你的名字从纪秀才的名字后划掉。”
纪良母亲冷笑一声:“把我的名字划了,叫阿良做野种去?他可是跟你们一样姓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