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慢慢游过,它有一条很轻柔,像纱似的尾巴,正如红墨渐渐在水里化成一丝一缕的样子,它的尾巴保存了这一迹象。
它游在空中,游过一根又一根天丝揽起的线,线上挂了一个个如石榴般的红花灯笼,庙会负责人在点灯笼,用一根长长的香从香炉里引来一颗火种,种在红花灯笼的灯芯里。
草花狐狸挤在人群里,羡慕地看着空中巨大的鱼,它从未见过这么圆润的脑袋,它的鳞片保存了城里最纯净的月光,因此闪闪发亮,奇妙的是它的月光从鳞片中泄出,变作一小块一小块的银色光斑,在街上错位镶嵌,即便鱼游到别的地方,这些银色光斑还留在那里,好像是鱼特地留下的。有人曾注意过,这些光斑会随着庙会的结束而渐渐淡去。
还有鱼的眼睛,它看人,盯着许多人看,像静谧的山林。
走书郎的书曾记载过只活一天却知天地万物的鸟,不知道巨大的鱼是不是在走书郎的笔下有另一种叹为观止的身份。
谁都不清楚为什么每年都会出现这条鱼,但是不妨碍人们在观看点灯的仪式时,为这条鱼入迷,有小孩子躺在银色的光斑中,或者扑做一团。
温故知和奉先生一左一右牵住了草花,怕草花被人群夹带走,到那时或许要奉先生去玉兔台的兔子棚里广播寻狐。
草花一定会觉得很丢脸。会任性地迁怒于温故知。
温故知威胁草花不要乱跑,“你要是乱跑,我会把你绑在灯笼上面,让你随着水渠留到恐怖的地方去。”
草花挣脱奉先生的手,去踹温故知的膝盖,它只能尽力地踢到这,叽叽喳喳不依不饶,两个人追着跑出去,冲进人家跳舞转圈的队伍里,又立马冲了出来。草花在旁模仿跳舞的人,摆摆腿,转圈,扭腰,温故知捂着肚子笑,说别跳了。你该跟我学,我妈妈跳得最好,所以我也跳得最好,包你学会。
草花轻蔑地吱了一声,不领情。
奉先生没有去管他们两个的打闹,这时卖棉花糖的老板眼尖,认出了温故知,老板叫住他,向他推销起果果糖。
“您不是卖棉花糖得?”
老板摸了摸胡子,说要趁着庙会,多挣一笔钱。果果糖就比棉花糖在庙会上好卖。它一个一个的晶莹剔透,老板打宣传语说是从月亮上掰下来的,然后和金黄色的蜂蜜浆一起搅拌,要在夜里月光大盛的时候搅拌,一直搅,一直搅……一边搅拌一边向着月亮许愿祈福,知道月亮消失,因为这样,所以老板的果果糖又甜又香,成色好,吃了还会转运。
他年年这样做,这样宣传,又加上果果糖只在庙会有,和开春祈福的酒一样,量少,却不愁无人买。
草花盯着果果糖,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老板笑眯眯地盯着狐狸抖抖的毛耳朵和欲盖弥彰压低了摇的大尾巴。诶呦呦一声,问草花想不想吃得?想不想吃?
草花忙不矢地点头,伸进小布包掏钱,但下一秒晴天霹雳,姐姐梅花狐狸并没有为草花准备玉兔币,因此草花是只穷狐狸,只好看着果果糖干流口水。
温故知想逗逗草花,没说我帮你买,不过奉先生抢先一步,给草花买了果果糖,老板一看就觉得奉先生是个有钞票的,建议他们多买点果果糖,“不然狐狸多可怜啊。”
他一点也不觉得让人给只狐狸买许多果果糖有什么为难或者不对的。可爱的狐狸原本就可以吃到很多果果糖。
奉先生多买了一些,都给了草花狐狸,温故知撇嘴,瞥眼,不是很看得上草花竖着大尾巴浑身被甜炸了毛,路都走不稳了的模样,说草花是个醉糖憨憨。
一只狐狸居然醉糖了!
奉先生这时才把最后一个留下的果果糖给了温故知,温故知说不要,不要草花挑剩下的。
“您送我也没用。”
奉先生不管他什么反应,既不多说一句话,也不温柔地直接把果果糖塞进了温故知的嘴里。
他瞪着眼睛没立马吐掉,咬碎了糖后将棍子也咬瘪了,他一直咬,在嘴里转来转去,棍子上的小刺不断地刮着口腔。
奉先生注意到他嘴里的不规矩,掐住嘴将棍子抽出来,还是刮破了口腔,有了点血。奉先生不是很爽快温故知,好像给温故知的糖是什么不舒服的东西,让他舍得刮破嘴来向自己抗议。这么一看竟是温故知的错,不想要不喜欢随时可以趁着人不注意扔到哪里的垃圾桶里。老男人不太容易回头,很大几率是看不到温故知这么做的。
“还要逛吗?不想逛你就回去。”
“要逛。”温故知拍开他的手,越过他走到前面去。
草花醉糖醉得厉害,庙会才刚开始就倒下去,更何况谁都不知道庙会结束的时间,这辈子也没有可以逛完的机会。正是因为它没有边界,无论在哪里看过去,望向远方的山、远处的湖、近处的巷、眼前的摊铺,都像以自己本身为中心辐射出去,清晰地让人感觉到所有的盛景都是为了自己一个人存在的,自己在庙会的眼睛里,被红花灯笼的光照着,被鱼尾巴轻抚着,也绝对不用担心只在庙会卖的果果糖会售罄,因为老板总能让看上去已卖出不少的架子重新装满。
如果再试着走远,走到很远,要跨越湖,经过情人荷,也能在对岸看到卖果果糖的老板身影。
谁会怀疑这是不是老板的**术呢?还是别的什么现象?只要能吃到果果糖就好了。
醉糖的草花被安置在玉兔台的休息棚里,得到绝佳的照顾,他们已经通知了梅花狐狸来接草花。草花并不知情,抱着大尾巴翻了个身继续流口水酣睡,小裙子很不淑女地翻了过来,屁股上的草花都被玉兔台的人看光了,哪里是一只有避邪功能的狐狸呢?温故知咂嘴给它拽了拽。
他们两个人还念别扭,奉先生头也不回出了棚子,温故知上瘾似地舔着口腔内的刮伤,慢吞吞缀在他身后。
和鱼相伴的,是冒险部的各位同僚,往日他们拿来极限挑战的单脚车、羽毛车、浮气球……变成载着庙会的人去天上,带他们去俯瞰地面上的光点——那是一个个人被遍野的红花灯笼包裹着,是新的祝愿。
偶尔也有人想要试试惊险刺激的穿行,因此上空尖叫不止,和夜车叮叮当当,夏夜特殊通勤线的车轮声混在一道。
蓝猫的声音也出现了,年轻的蓝猫叫住了他们两个人,“初来乍到的两位客人,要来十方梦境玩玩吗?”
温故知停下脚步,奉先生也跟着停下。
“十方梦境里有什么?”
年轻的蓝猫回答他们:“有三两世界。你们两个的世界。只有你们两个的世界,要去玩玩吗?”
温故知答非所问:“你们蓝猫也出来摆摊吗?”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假真”的牌子,随后越过像是占卜师的年轻的蓝猫,看到兜售各种纪念品和展览品的铺子。
年轻的蓝猫也答非所问:“一个人只需要100个玉兔币。”
温故知盯着揣着前爪的蓝猫,不是很相信在这之前,年轻的蓝猫还像是毛头小子严肃刻板。
“那就试试吧。”他不管奉先生,但是蓝猫却说一定要他们两个人,猫眼睛盯着两个人,温故知刚想说算了,奉先生却说好。
蓝猫满意地笑了起来,接过递来的200个玉兔币,在肉垫中垫了垫,十足的守财猫。
“那么十方梦境只会让你们遇到对方,玩得愉快。”
蓝猫闭上眼,同时两个人也像是突然困顿了般,闭上了眼。
“喂——!喂!这里!我在这里。”
突然有这样一句话,奉先生猛地张开眼,四处打量了一番,他意识到自己站在一条陌生的巷子里,低矮的墙只需要他垫脚就能看清院子里的景象。
“嘿!”声音又叫他。
奉先生循声望过去,在背光的墙头上有个人。
“终于看到我了。”
奉先生问他是谁。
“你过来看看不就能看清了?”奉先生挑眉,很像一个人,他走近看发现是一名长得很像温故知的猫少年。它长着人类的脸,却有猫胡子,瞳孔在日照下发着幽蓝的光。除此外它还有黑色的耳朵和黑色的尾巴。
很像温故知,又不是温故知。
“去找他吧。”心底冒出个陌生的声音,猫少年也在这会开口说话:“你看院子里有什么。”
猫少年轻巧地跳下来,又轻巧地拉着奉先生一起蹲在墙头,看向里面的院子。院子是普通的院子,却奇怪地开败了许多花,屋子里传来欢快的跳舞声,奉先生辨认出是年轻的女人加两个小孩。
他们三个人跳着欢快的舞,使劲地踢踏着地板,猫少年眼睛放光地盯着开败的花和一扇窗户,随着踢踏声越来越响,奉先生看见院子里飘来了一朵乌云,它越来越黑,也越来越浓,几乎笼罩了全部的院子和屋子,跳舞声越来越低,低沉的似乎是人细碎的哭声,也就是这时猫少年跳了进去,张大了嘴将乌云和跳舞的声音吃进了肚子里。
声音消失了。
奉先生知道那三个人也消失了。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有人在看他们两个,猫少年拍了拍脑袋,笑着说:“嘿!被发现了!”
它一把拽住奉先生跃下墙头逃走,越跑越快。
巷子——巷子——街道——最后猛地变成葱郁的森林,脚下的青石板变成落满松软苔泥的湿土,一头扎了进去。
猫少年还在带着奉先生跑,两侧的树木很快地消失在视线,接下来又是同样的树木,渐渐撕扯成一片沉闷阴郁的绿色,不透一点阳光。
奉先生眯着眼被猫少年带入了水里,静止的水,高饱和度的深蓝镇定了人体的血液流动和细胞活动,也就是说机能的迟钝让两个人不断地往水深处落去。
猫少年闭着眼,神色安详,松开了奉先生的手比他更快地往下沉,奉先生抓了几下也没有抓住猫少年,只能看见水深处有一道黑色影子在等着猫少年。
就在猫少年要消失在水里时,水面上送来一艘小木舟,奉先生奋力一抓,好像机能猛地恢复般,他抓住了猫少年,两个人翻身爬到了小木舟上。
黑影子就在水下,张着巨翼预备时机,吞下他们的小船。
但是醒来的猫少年和奉先生皆被瑰丽的天空吸引了目光,它有无数条星星划出的银线,有无数盏红花灯笼搭成了空中鹊桥,浩浩荡荡地将光火银点从一头送到另一头。
另一头是春黛山。
猫少年说这是很浪漫的故事。
“浪漫?”
“是啊。”猫少年笑成一副猫的模样,打了个哈欠说:“如意君爱上了春黛,春黛也爱上了如意君,两人真幸福啊。可是好景不长,如意君娶了他人,抛弃了春黛,春黛伤心之下化成了山,也就是春黛山,而如意君得知后后悔极了,却化作了孔雀,朝东南而去了。他们的爱情故事感动了许多人,现在每年都会有人到春黛山的春黛如意馆去保佑爱情完美。”
“你不赞成吗?”猫少年笑着问。
奉先生没有回答它的话。
水面重新变得不平静,一半随着落雨起伏不定,一半陷在瑰丽的天泛着透明的绛紫。
猫少年笑着叹口气说你真是不了解。它说完这一句猛地扎进了水里消失不见了。
小木舟只剩下奉先生一个人,他不确定猫少年是不是淹死了或者被那道黑影吃到了,但过了一会奉先生起身,手臂陷进水里在找什么,水粘稠而沉重,并且如同石块挤压着他的皮肉和骨骼。
最后奉先生摸到一个人的手指尖,手臂使劲将人拖了出来。
“好了,谢谢惠顾。”
眼前一黑一亮,面前变成了年轻的蓝猫,庙会的果果糖、红花灯笼、尖叫声、跳舞的踢踏声。
梦境结束,年轻的蓝猫开始赶人,接待下一对顾客。
奉先生若有所思,一旁的温故知更是安静,走着一路,温故知却阴着脸说我要回去了。他像猫少年一下子就钻进人群里,丢下了奉先生一个人。
温故知一路跑,穿过了很多欢声笑语的人,但最终他一个人逃回了自己家,安静的,如同死水一般,很少有声音的家。
他没有碰到奉先生,也没有奉先生的存在,他在黑影的指尖上学着温妈妈跳得一支舞,一开始他一个人跳,后来温妈妈出现了,像小时候那般教他,两个人一起转圈。
多好啊,跳累了,他们就回家,家里有温尔新很没坐姿看餐巾纸大盗,她指着吵架崩溃的一家笑得肚子疼。问温故知不好笑吗?
他们三个人一起做了饭,一起看电视,每一天,每一天都是如此,两个孩子吵吵闹闹的,而温妈妈满院子的花终于都复活了,开的第一朵花他们还邀请邻居一起观赏。
就这样一直过了很久,温尔新都出嫁了,温故知在婚礼上拍红了手,却猛地想看清新郎的脸。
姐姐大了,妈妈老了。
最后十方梦境的旅程结束了。
温故知趴在阳台上抽烟,渐渐感到不满足,将一盒子的烟倒出来,咬掉它们的滤嘴,看甘甜的烟草散出来,他吃下几个滤头,却感觉不到胃部的辛辣灼烧。
他发了会呆,听到有东西架在栏杆的磕碰声,奉先生站在宝兰梯上,敲了敲让温故知看过来。
温故知缓慢地眨眼,靠着落地窗,问:“您要干什么。”
他突然有些焦躁起来,尚未拉离美妙的十方梦境,又有别的声音问他你还记得自己说过什么吗?
他当然记得。
温故知碾碎手里的烟,走到奉先生面前,低头说您该回去。
他不是很想听。
但是奉先生问:“你小时候经常和你妈妈跳舞吗?”
温故知烧了根烟,又撵灭在奉先生手边,“这个怎么了?”
奉先生说没什么。确认一些事。
“您确认什么事?”
奉先生盯着温故知,温故知皱眉,又一次强调:“您该回去了。”他打算退回房间,但是奉先生抓了一下他的手,钩住了小指头。
“这个不重要。”奉先生拉下温故知惊讶的脸,让他倾身。
您将来总有一天要用梯子到我家。
温故知信誓旦旦地说,奉先生也实现了这个约定,他吻了温故知,就像真真正正的吻。温故知急切地抓住奉先生,磕磕巴巴问他您是什么意思?
您到底来做什么?
奉先生抬手,绕了绕温故知肩上的头发,“没事,你放心。”
他让温故知放手,缠乎了一会两个人才分开。
奉先生最终只问了温故知一个问题,他拼凑出和孩子们跳舞的温妈妈最终被温勇抛弃,婚姻的破裂正如春黛如意爱情的破裂。传说和民间并无距离上的差别。
但是这些都没问题,它们是经年的陈旧事,可以拿来和死亡类比,连死亡都没有复活新生的特权,更何况是它们的轻重。
所以奉先生毫不在意,他只是需要弄清楚,并且用十分遗憾的想法想——这些尘土中的事没有未来可言,他今晚的举动是死去的旧事物无法触碰的未来。
温故知从家里冲出来,受不住没有声音的家,所以他跳上了奉先生的背,好像被等着跳上来,奉先生精准地背住了他。
他安心极了,小声说:“您忘带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