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节

    毕竟,今后不用再那么辛苦的应付这个世界。
    仅仅只是这一点,就足以让她满心轻松。
    重活了一世,并不是她的愿望,但她也并不排斥这个能让她报前世恩仇的机会。
    早在她刚重生的时候,她就已经想过此生的打算。
    如果老天垂怜,她不会如前世那般刚满及笄就撒手人寰的话,她就跟随师父出家修道。
    虽然已经数年过去,但当年她想到今生可以皈依道门的时候,心中那难以言说的放松和由衷的喜悦,她到现在都记得。
    如今她的段大哥眉眼柔和的告诉她他的心意,可她该拿什么去回应?如今埋藏在她皮囊下面的不过是一具残破焦黑的骸骨罢了。
    这对他,太不公平了。
    纪清歌沉默了许久,一室的静谧中,终于她音色极轻极轻的开了口——
    “外祖母,很疼我。”
    这没来由的一句,听得段铭承微微皱起眉头,纪清歌却没有看他,双眼好似望着昏暗中看不清绣纹的床帐,又好似是透过床帐望着不知名的某处。
    “所以我会等到外祖母百年之后,再求师父收我皈依。”
    段铭承蓦然抿紧了双唇。
    良久,他涩声问道:“清歌,为什么?”
    这一次,静静蜷缩在锦被里的少女终于看了过来,昏暗之中显得愈加深邃的黑瞳一瞬不瞬的和他对视了片刻,她轻轻说道:“段大哥,你说过——我不想说的事情,你不会问。”
    “所以……就别问了吧。”
    第156章
    由于宵禁的缘故,夜晚的街道杳无人迹,马蹄嘚嘚之声显得分外清晰,当巡夜的御林军循着蹄声急速赶来准备看看究竟是谁如此胆大妄为竟然夤夜出行的时候,还没开口就齐齐收了声。
    帝京之中有权无视宵禁的人屈指可数,靖王殿下刚好就是其一。
    “见过王爷。”
    面对御林军动作整齐划一的见礼,段铭承却只心不在焉的瞥了一眼,任由□□的骏马自己悠闲缓慢的甩着尾巴从他们身前漫步迈了过去。
    巡夜的这一队御林军们面面相觑,直到目送靖王背影渐行渐远,这才有人小声疑惑道:“这大半夜的,王爷这是上街散心来了?”
    ——连缰绳都只是随意的搭在鞍上,完全是一副信马由缰的样子。
    “慎言!”领队的校尉冷喝了一声:“那不是你我该过问之事。”
    开口的那名军士被一语喝醒,缩了缩脖子……还好靖王已经走远了,没被听见就好……
    实际上,就算没走远,段铭承也半点都不会留意到他们说了什么。
    此时他满心满耳都是适才纪清歌的言语。
    那个他心中惦念、日思夜想的姑娘,安安静静的蜷缩在黑暗里,对他说——她想出家。
    他原本以为,那个小姑娘是害了羞,又恼他轻薄了她,才躲起来不见,可……
    他看得清楚明白,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神情中完全没有勉强的意思,更不是在和他赌气。
    她心里有埋藏很深的事,深到她不愿诉诸于口,只想出家修道。
    所以,她究竟经历过什么?
    段铭承再一次回忆着她的履历,从他初见她开始,他就已经先后几次查探过她的底细。
    作为一个还没有及笄的小姑娘,她从出生之后统共也不过十来年,经历更是简单,薄薄的一张纸也就写完了……
    那薄薄的一页纸,他已经反复看过无数次,现如今说是倒背如流都不为过。
    甫一降生就是失怙,在纪家长到六岁,而后被继母设计送去道观,成了道家的寄名弟子……
    沁凉的夜风让段铭承的头脑格外清醒,他一丝一点的慢慢捋着纪清歌那并不复杂的过往经历。
    ……在灵犀观中的八年岁月他查到的东西倒是不算多,毕竟她初寄住的时候才只六岁,幼年一直乖乖的待在观里跟随观主严慧君学文,又磨通了她的小师叔沐青霖教她武艺。
    段铭承反复思量了一刻,便又一次将灵犀观中的岁月排除了过去。
    虽然是八年光阴,但却真的很简单,简单到让人找不到任何可能会让她从此视嫁人为畏途的原因。
    就连他曾经一度猜测过的——见过姻缘不幸的女子这样的情况都不太可能。
    当初在海上偶然察觉了她有这种想法之后,他就已经暗中派人查证过。
    然而得到的结果却出乎他的意料——灵犀观不是普通道观,更不同于那些会随意收留落魄之人的庵堂寺庙,或许会接济一二,却不会收为弟子。
    作为中原首屈一指的道观,观中修行的人都是有天赋有灵性的徒弟,其实有一大半都是五湖四海各家道门中慕名送来的子弟,如果不是当初观主严慧君恰巧撞见了原本要被送去淫观的纪清歌,又见她只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小幼童,也不会动了恻隐之心将她带回灵犀观。
    所以……灵犀观中的那八年岁月,她应该是安稳无忧的。
    自从他认识她之后,她也曾不止一次的提及过灵犀观,提过她的师父和小师叔,言语之间满满的都只有孺慕和安然,并不曾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乐。
    不是灵犀观,那便是离观之后的日子了。
    段铭承沉思之中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敲着挂在马鞍旁边的唐刀的刀鞘。
    她是被纪家打着纪老太太过寿的名义接出灵犀观的,那时……是去年的五月。
    也就是正好一年前。
    而他初次在普济寺后山遇到她的时候,是六月盛夏时分。
    段铭承皱着眉,满打满算,她在偶遇他之前,在纪家待了不过是一个来月罢了,而后他们在七夕节市上再度相遇和分别,再之后不久,就是白海之行的惊心动魄。
    从白海相遇直到如今,她都在他视线之内,虽说他押送粮草去了边关,两人分别了数月,但就算在那时,她的一举一动他也是提前吩咐人暗中关照了的,所以到底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事情?
    段铭承又一次将思绪放回到了她独自在纪家时的那一段时光。
    纪家那样重利轻情义的人家,会苛待她,刁难她,给她委屈受,倒是并不奇怪,可……
    从五月离开灵犀观到七夕,她统共也就只在纪家待了两个月罢了,纪家那点子手段他早就查的一清二楚,她那继母贾氏换了她的亲事,又曾暗中布置过歹毒的计策,想对她下手。
    可……这些事他已是查得一清二楚,贾氏的毒计并没有得手。
    仅仅这些落空了的手段,竟然会让那姑娘就此心若死灰,连提都不肯再提,只想出家修道?
    还是说……她是在意那场原本应该是她与淮安知府家公子的婚事?
    在意到没了这场婚事就决绝到再不嫁人的地步?
    段铭承原本轻叩着刀鞘的指尖顿住一瞬,半晌才又落了下去。
    应该不是,否则她不会在后来偶然谈论到宁佑安的时候那般心思坦荡。
    段铭承心中反复思量仍然难以确定,竟是有生以来头一遇到这样任他百般推敲都仍找不出问题所在的事情,直到他那匹良驹自己熟门熟路的漫步回到了靖王府,守门的侍卫上前行礼问安,他才猛然惊醒了过来。
    “王爷?”侍卫刚想去牵马儿的辔头,段铭承却猛然一拉缰绳,调转了马头,不等侍卫再开口,已是一夹马腹,一人一骑向着大理寺的方向绝尘而去。
    他也真是关心则乱,如今纪家人不就在大理寺里关着呢么,当初纪家究竟还做过什么隐秘不为人知的事,审就完了。
    就那一窝子细皮嫩肉的商户,他还真不信他们能有多大的骨气,在他面前还能咬死不吐口的,普天之下统共也没几个。
    靖王殿下想的一点错都没有,纪正则贾秋月和纪老太太三个锦绣堆里娇养出来的人,从提审到招供,根本都没费什么事,就竹筒倒豆子一样哭着什么都招了。
    幼时如何苛待的纪清歌,如何借着家宅不宁的说辞串通了野道士来家指称纪清歌是不祥之人,如何打点了人脉要送她去清心观,如何被严慧君半路截了胡,跟他自己查到的东西一一对比,一般无二。
    而后八年过去,她亲生女儿到了议亲的年龄,便将心思动到了知府的婚事上,接了纪清歌回府,然后直到七夕之夜将她除族而去,这期间她和纪正则动过的每一丝歪念头,都交代了个一清二楚。
    这些龌龊的手段,纵然已经段铭承已经提前了然于胸,真正亲耳听到的时候,也依然撩动了他的怒火。
    然而等他喝令狱卒给这恶毒的妇人上一遍刑罚之后,听着那鬼嚎一样的哭叫,段铭承却仍然找不到他想知道的答案。
    ——贾氏说的事,和他查到的并没什么出入。
    那么,不论纪清歌究竟遇到过什么,都不是在纪家的那两个月里发生的。
    理由很简单——贾氏的毒计,一次都没得手。
    此时一夜过去,天边已有晨曦,自家主子彻夜未归,曹青带着王府的车驾寻来大理寺,都不用开口,只看他们家王爷的脸色就知道这是一夜未眠,曹青小心翼翼的劝道:“王爷,甭管多大的事,您得注意保养才是啊。”
    ……他家王爷自从边关回来身上就是带了暗伤的,这件事虽然是机密,京中没几个人知道,但他是靖王府总管,又怎会不知?
    如今虽说表面看不出有异,但王府里至今还住着太医呢。
    曹青心里直叹气,那个纪姑娘……也不知道给他家王爷吃了什么迷魂药,如今他连劝都不敢劝。
    在有关纪清歌的事情上面,纪家那几个富贵主子已经审不出什么新鲜的,眼见自家管家面团似得脸上明晃晃写了担心俩字,段铭承也没再难为他,然而即便是已经彻夜未眠有几分疲惫,回了王府之后也依然是一点安寝的意思都没有。
    他的小姑娘究竟是遭遇过什么?为何已经这般数次彻查竟都查不出端倪?
    段铭承按着额角,觉得自己竟是无论如何都解不开这个谜团。
    偏偏他还亲口应过她不问……难道真的要任由她去出家修道?
    只要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性,他胸口就闷闷的发疼。
    曹青见他面色不佳,吓得一溜烟跑去砸了太医的门,也不顾那两鬓斑白的太医还睡眼惺忪,一路拽着来给他家王爷诊脉。
    “殿下这是思虑过重,有些操劳了。”老太医外袍都没系好,只摇着头说道:“殿下原本身体强健的时候倒是无惧,但如今旧疾还未曾根除,殿下还是要多留意才是。”
    段铭承听得心不在焉,直到这太医开了方子躬身告退,才突然又醒了神,一语唤住:“本王问你,女子月信时若是疼痛难忍,会是因何而起?又该如何医治?”
    不光一把年纪的老太医听愣了,就连曹青都听愣了,悄咪咪的缩着脖子退到了门外。
    ……他家王爷真是……哎……
    “这……”太医思索片刻,小心的答道:“女子月信若至,多少都会有几分不适,但疼痛到难以忍耐的还并不多见……”
    一句没说完就被靖王冷冰冰的望住,太医一个激灵,原本还残留的那一丝睡意登时没了,赶忙说道:“通常来说都是吃了甚寒凉之物,或是本身体质偏寒,只要服用暖宫的药物,便会缓解。”
    “若是服用也无效呢?”
    太医呆了呆,犹豫一瞬,小心翼翼的问道:“敢问殿下,该名女子是否身子受过大亏损?”
    段铭承愣住。
    太医见状,心中猜到几分,仔细斟酌着词汇:“若是受过大亏损,那确实不是单单几副暖宫药剂能顶用的,需得从根子上好生调养……疼痛到忍不得的地步,就是大症候,若不能慢慢养护得好转的话,日后只怕在子嗣方面有些……艰难,若更严重几分的话,或许还会有碍寿数。”
    一句说完,太医闭了口,瞟见靖王神色骤然冷凝,赶忙低了头。
    片刻的寂静之后,段铭承深吸口气:“过度劳累过,大量失血,还曾连续泡过数日的冷水,你据此拟个方子来。”
    目送太医退下去拟药方,段铭承半晌才低叹了一声——他原本以为数个月过去,她身子已经无碍了的,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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