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说……见死不救才是你这个做儿子的真心?”
第162章
自大理寺公开审理这一桩十数年前的旧案之后,卫家老太君回府就卧了病,一时间整个卫府人仰马翻,好在有太医,不单单是靖王传来的那一位,天子听闻卫家老夫人身体抱病,还特意下旨令太医院的医正来卫府暂住,卫家深得帝宠的传言再一次不胫而走。
然而却终究无人再敢妄言。
那一场杀妻案件的公审,让所有人都知道了卫家当年堂堂侯爵之位,是因为什么才会将掌珠般的女儿屈身下嫁一介商贾。
原本开审之前还私下里流传得沸沸扬扬的种种猜测一夜之间风平浪静。
倒是有言官觉得对纪家发落得不够重——纪家家主纪正则一个七尺男儿,为了活命竟眼睁睁看着自己老母和妻子顶罪,最终到竟真让他挣出了一个活路来?
但审理此案的三司官员包括靖王乃至天子,都没什么太多不满。
毕竟陈年旧案,卫邑萧偕同飞羽卫能找出这许多的人证物证已经不容易,但昔年纪家关起门来密议的事情终究已经时日久远,实在挖不出鲜明的物证来了。
纪正则最终不过是面无人色的一口咬定自己只是事后察觉了母亲的举动,为了不让母亲的罪状落了人眼,才使了银钱打通了官府贿赂了仵作罢了,而纪家老太太包括贾氏则各自认下了谋害儿媳和毒杀侍女的罪名。
虽然这样的举动让所有人都不耻,但纪正则直到最后听到老母和妻子被判了绞监候,他也依然没有改口。
坐镇聆听的靖王殿下对此只是面露讥讽,却什么话都没说。
他没异议,三司也就照章办理。
百姓觉得义愤,但不少官员心中到底都不傻。
徒流漠北,遇赦不赦,傻子才真当这是一条活路呢!
商贾就是商贾,见识短浅,只怕这姓纪的都没想过——当活着还不如死了的时候,才会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得个痛快!
就不说别的,只看看安国公府那从上到下冻死人的目光……难道还真有人觉得卫家会安安生生让这姓纪的活着到达漠北?
卫家老太君的身体抱恙让纪清歌索性足不出户,每日侍奉汤药,两耳不闻窗外事,被痛揍过一顿的纪文栢不敢再上卫家的门,所以他开始变卖纪家产业的事情,纪清歌也就不知情。
纪家原本富贵泼天,而今一朝败落,消息传回江淮,纪家二房三房各自人心惶惶,只恨不得提前分了家才好,然而父母在不分家,纪家老太太身子硬朗没有归西,纪家虽然分了房,却没有分家,如今长房几乎凋零了个干净,只剩了还未成人的小辈未被株连,另外两房也无法独善其身,纪文栢心中恼两房之前他去信求助时的冷眼旁观,如今这个还未满十五岁的少年索性也不知会一声就开始料理那偌大的一笔家业。
纪文栢是长房嫡子,纪正则一朝获罪,他就是纪家家主,纪家并未分家,二房三房除了各自少许的私产之外,其余的,都是纪家公中财物。
而今的纪文栢如同疯魔了一般,大肆收敛变卖,因为纪家惹了这样一场直达天听的官司的缘故,不少人家并不敢兜揽,而且纪家到底豪富,虽然多半产业都在江淮,但帝京之内也不是没置产,而今一朝变卖,还是折价,到让不少人都心痒了起来,虽然因为是卫家的仇人这一身份至今仍是观望居多,却也已经有人动心。
卫家人对此不屑一顾,纪家有钱又如何?他们卫家如今又不稀罕。
纪老太太和贾氏都是绞监候,等待秋后就要绑缚刑场了,一个纪正则不日就要押送漠北,亲生父母出了这样的事,纪家儿孙三代之内算是断了科举这条路,这纪家小子不说好好收拢钱财小心过日子,弄出这等动静来,莫不是以为钱财开路就能救下纪家人的性命不成?
卫家其他人不想再听闻纪家的事,卫邑萧却有几分留意,以为他是想筹集钱财想着打通关节暗地里弄些手段,便不动声色的悄悄盯了些日子,却不料竟在一日下值之后叫纪文栢主动给寻了过来。
当场卫邑萧就冷凝了眉眼。
卫邑萧在卫家三子之中算是脾气最好的那一个,但并不是说他就圣佛之心,边关沙场上染血无数的人,怎么可能会是个善人?说他脾气好,也不过是他遇事喜欢谋定后动罢了,而在他‘谋定’之前,他向来脾气好。
只是面对一个丧家之犬般的纪文栢,卫邑萧也实在不需要谋定什么,为此,见到这个纪家小子挡在马头前方,他连缰绳都懒得勒,就在纪文栢都以为自己就要被踏成肉泥而哆嗦着闭上了眼的时候,卫邑萧那匹边关带回来的骏马已是四蹄腾空,从纪文栢头上一掠而过的同时,还不知是有意无意的,踢掉了他的发簪。
发簪被骏马一蹄子撩飞的同时扯得他头皮生疼,当披头散发的纪文栢终于从惊吓中回神的时候,目光所及也只剩了一个已经远去的马屁股罢了。
卫邑萧原本以为经过此事,这个从未经过风雨的纪家小子能老实,却不料第二日他又出现在了马前,这一次卫邑萧勒停了马匹。
纪文栢松了口气,他到也并不啰嗦,从身后小厮手中接过一个盒子,双手捧着递到卫邑萧面前:“卫小将军,请将此物带与大姐姐。”
卫邑萧并未下马,眼眸微垂,刀锋般的目光扫过盒子的同时,也扫过纪文栢的脸颊,却并不肯接那盒子。
“是什么?”
“是……大姐姐的东西。”
卫邑萧冷冰冰的呵了一声:“清歌妹妹从你纪家被除族而去的时候,并未落下甚私物。”
一句说完,便欲打马前行,纪文栢心中一慌,忙道:“不是私物,是……是……”
“是纪家一份家产是么?”
纪文栢愣住,来不及去想这个他原本应当唤一声表哥的人为何会知晓,就听卫邑萧已经说了下去:“清歌妹妹不需要,卫家自会给她筹备自己的私产,姑母当初嫁去纪家并未有嫁妆陪嫁,而今也没有要纪家钱财的道理。”
……他的姑母被纪家一手谋害了性命,他的表妹被纪家毫不怜惜的苛待算计,而今捧出银钱又能挽回什么?他们卫家不稀罕。
“等等。”纪文栢急了:“大姐姐终究姓纪……”
“你当她愿意姓这个纪?”卫邑萧嗤了一声:“不论你是尚有人性想要补偿也好,还是想给父母说情也罢,总之你死了这份心,也不用弄出这样一副模样来自我感动,纪家的钱财,即便是我转交给清歌妹妹,她也一样不会要,你若真心中尚有几分愧疚,就从此离她远点。”
这一番话,卫邑萧说得心平气和,但纪文栢却竟从中听出了几分凛冽。
“你最好记得,今后世上再无你纪家嫡长女,清歌妹妹是我卫家表姑娘。若是忘了……”卫邑萧的话音就此顿住,只坐在马上冲他笑了笑。
卫邑萧明明是带笑望着他,纪文栢却陡然之间打了个冷颤,这一刻,他准确无误的从卫邑萧眼中看到了冰冷的杀机,那是边关武将驰骋战场刀下亡魂无数才能有的刻骨的森寒,这一瞬间纪文栢这个文弱少年的脑海中只有恐惧,直到卫邑萧打马远去才终于流下泪来。
完全不知道自己竟然把那姓纪的小子给吓哭了的卫邑萧心里毫无负担,即便知道,也依然不放在心上。
若不是当初清歌妹妹提及这个小子的时候言辞还算温和,前日那一蹄子就不仅仅只是踢掉他束发的发簪了。
而比起纪家,卫邑萧眼下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那个靖王,私底下在搞什么玩意?!
卫家一家子都是武将,卫邑萧也不例外,回京之后偶然一次带着公务去五城兵马司取批文的时候,无意中听到有负责夜间巡城的校尉感叹靖王殿下事务繁忙废寝忘食,经常夜间能看到殿下单骑出行。
这原本任是谁听在耳中都只会一掠而过的言语,却让卫邑萧心中一动。
不知想到什么的卫邑萧一连几日都有意在府中溜溜达达的闲逛,没几天,这座天子御赐的宅邸所有犄角旮旯包括夜间护卫们巡夜的路线都被他摸了个透。
卫邑萧一声不吭的改动了府中护卫们巡查的路线和时间。
于是,当又一次因为久不见佳人而潜入了国公府的靖王殿下,就差点迎面遇上卫府巡夜的护卫。
卫邑萧原本并没想过这看上去人模狗样的靖王竟真能干出夜探姑娘家闺房的事来,会调整护卫夜巡路线和时间也不过是军营里练出来的习惯罢了——虽然已经是迁居帝京而非是边关,但自家宅邸,怎能发现了疏漏而不去弥补呢?
但他没想到,靖王竟然真是条狼。
大尾巴狼!
极其偶然的一次夜间在自家府邸墙外发现了一匹骏马的时候,卫邑萧要说不生气那纯属骗人。
然而他揣着一肚子杀机,脸上却分毫不露,笑吟吟的牵着那匹‘无主’的马就走了。
等到段铭承悄无声息的看了一会纪清歌的睡颜退出国公府之后,举目望去,夜色之中连根马尾巴毛都没了。
第二日午膳过后,卫邑萧就来了月澜院。
“祖母病情已经减轻许多,清歌妹妹这些日子辛苦,也要留意不可太操劳了。”卫邑萧作为卫家二郎,身上除了沙场中磨出来的英气之外还有着读书人的精致文气,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日前我托人寻了许久,好容易才寻了个可心的礼物,妹妹来看看喜不喜欢。”
说完,就领着纪清歌到了国公府后面的马厩。
卫家武将出身,刨开驾车的驮马不提,府内蓄养来骑乘的马儿也有十来匹,然而那匹神骏非凡的良驹在一众骏马群中仍然极为出众。
纪清歌惊喜之中又有几分疑惑——这马……怎的有些眼熟?
虽然狐疑,但毕竟她也就只骑过这马一次,卫邑萧十分狡猾的给这马染了一下马鬃和马尾,再另换了一副更适合女子骑乘的鞍韂之后,看起来也就只是‘相似’二字罢了。
纪清歌一个江南出身的姑娘家,虽然会些骑术,但到底对马儿并不算很懂行,又有一旁卫邑萧面不改色的说着瞎话:“这是日前塞外商队带来的良驹,已经驯熟了的,回头寻个天气好的日子,我带妹妹去城外跑跑可好?毕竟好马也是要与骑手相互熟悉了才更通人性。”
于是隔天就和休沐的卫辰修二人一左一右的护着纪清歌骑马出城,临行前还十分坏心的绕着靖王府转了一圈,靖王殿下彼时并不在府中,等他从宫中回府,听着曹青磕磕巴巴的说完此事,也是半晌无语。
……堂堂亲王叫未来二舅子抓了贼赃,嗯……他还不能生气。
自己噎了半晌反而气笑了,索性命令曹青:“去配一副全新的马鞍马镫,要女式的,弄好看点,送去国公府给纪姑娘。”
不就是送匹马么,既然是给她的,也没什么舍不得的。
第163章
天气很快就入了盛夏,纪清歌虽然有跟着表哥们几次出城骑马,却始终也没认出那匹马的来历,随着天气愈加炎热,跑马之事倒也暂停了,段铭承终究不是个禽兽,自她初癸之后,虽然也有过几次夜探国公府,却都始终收敛气机静静看她一时便就离去,谁都没惊动,包括纪清歌自己。
而这一行径,在被卫家二郎偷了马之后也只得停止。
纪清歌对此一无所知,原本她心中还有些不安,但段铭承人前人后到都并未再度有过甚逾矩的举动,到让她原本忐忑的一颗心渐渐放了下来。
其实到也不是放心,而是……她也察觉自己怎么说似乎都无用,她的段大哥听到她说想出家便会生气,但生气过后,却仍当没听过的一样,纪清歌摸不透他到底怎么想的,索性听天由命。
只是……到底还是有些不自在。
而段铭承的隐忍,一直持续到他收到了南疆官员的回复信函。
“死了?”夜半时分才从刑部回到王府的段铭承原本正在闭目养神,却在听到曹青朗读那封信笺的时候猛然睁了眼。
“是。”曹青逐字逐句看着信笺内容:“南疆湿热多蚊虫,又多毒障,那个寡妇婆子路上就没挺住,染了疟疾,她那个儿子倒是一路撑到了地方,却没服过多久劳役就误食了毒果,王爷信函发到的时候,坟头都长草了。”
……一个发配过去的苦役囚徒,哪来的什么坟头?死了乱葬岗一扔罢了。只是当地官员不知道远在皇城的靖王殿下为什么会问这么一个犯人,人又已经死了,提心吊胆的不知道怎么回复,干脆写了一封花团簇锦的折子,里边不仅仅写了死亡原因,还特意写了自己作为地方父母官听闻人犯染疾还给请过大夫云云……曹青看完一遍直接掐头去尾,该省略的都省略了,这才显得言简意赅。
段铭承皱眉不语,半晌刚起身想向外走,想起如今已是半夜,到底停了步——如今再夜探国公府已经不是明智之举了。
何况这样的举动也确实说不过去。
那个卫家二郎只扣了他的马,没提刀打上门来已经是给他这个靖王面子了。
段铭承叹口气,第二日中规中矩的打着探望老夫人的名义上门拜访。
嗯……是挑卫邑萧没下值的时候。
卫家老太君这一病足足卧床了个把月,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病是旁听了那一场官司,心中过于悲恸,这才引发的,这样的毛病,一方面要仰仗药石针砭,另一方面,还是得靠心药。
纪清歌就是这最好的一味心药。
卫老太君对于靖王的心思是早就知情的,毕竟段铭承曾为此特意求到过她的面前,只是老人家一辈子经风历雨,虽然准了靖王的觊觎,为的也不过是一家有女百家求罢了,自家娇娇的外孙女儿得人喜欢,并没什么不对的。但她却并不肯主动干涉纪清歌的喜好,更不用说替靖王做说客了,如今听闻靖王来探病,老人家心里明镜儿似得,先瞥一眼一旁的纪清歌,心中便就有了数。
——她的小外孙女儿听闻靖王来了,脸上有迟疑有纠结,却并没有要见到情郎的容光焕发和迫不及待。
由于掩饰得太好的缘故,卫老夫人并不知道如今纪清歌听见靖王俩字,就耳朵尖儿发痒。
在座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靖王殿下为什么而来,这一场探病也就在宾主友好中十分圆满的落了幕,最后毫不意外的听到说想与表姑娘一叙的时候,老太君、杨凝芳,各自都是一副了然的神色,看得纪清歌连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这一次是大大方方上门拜访,又是大大方方提出要求,又是在自家府里,并非私会,就连陪客的卫远山都挑不出毛病来,没奈何,也只能端出一脸慈祥笑眯眯的嘱咐随侍的人不可怠慢。
国公府的花园中有一处建在水上的凉亭,白玉九曲拱桥相连到岸边,盛夏时分极是凉爽,又通透开阔,即便是没有侍从跟着,也绝不会有私会的误会。
纪清歌虽是表姑娘,但比起一个纯粹外人的靖王来说,也依然是主人家,然而刚刚在亭中安排好茶水,段铭承已是反客为主,吩咐双方各自的仆从退下,靖王府的护卫令行禁止,只有纪清歌的丫鬟有些不放心的看着自家主子姑娘。
“让她们退下,我有话要说。”
纪清歌略一犹豫,这才点了头,段铭承挑挑眉:“还怕我吃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