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非要搬过来和我一起住,他说他一个人没劲,反正我这屋子大,还能少交一半房租。知道他是好意。那天他来找我,发现我正坐在地上看我的账本。我跟他说我们分手了,还说了当时的情形,他听得目瞪口呆。过了半天,他才把我从地上扯起来,说,‘明天我就搬过来’。
后来他跟我说,当时我的样子差点把他吓死,脸色死人白,额头都是汗,身上冰凉。说话的时候连点表情都没有,手指翻笔记的动作跟僵尸似的,简直就是大白天活见鬼了。
我笑着没说什么……他大可不必如此,我知道我状态不好,很不好,可是我不会出事的,我出事了谁养我妈。我只是回不过神儿来,他也许不懂,那种被生生折断却感觉不到痛的诡异。
吴越说,安然,你想哭就哭吧,我不笑话你。
我摇头,我觉得我没资格哭。
小李仍然很照顾我,还会不时的拉我出去吃饭,只是吃饭,说说单位的事儿。她对着我时常会有点点的心虚,也许是觉得我会因为暮雨的事迁怒于她。其实她不知道,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事情走到这个地步我谁都不怪,只怪自己。她跟我说起她爸她妈的恩怨,他们为什么离婚,为什么她会跟她妈姓……我也会有一搭无一搭地回应两句,“你金枝玉叶的跑咱们这小旮旯干什么?总行喝茶看报纸的生活不是更适合你吗?嫌上面黑?”她沉默了一下,点头,随即又苦笑着说,“安然你还真是自己不舒服也不让别人舒服的那种人。”
她为什么要留在这个小旮旯,她不说,我就当不知道。反正,任何原因对我而言,都没什么差别。她虽然说我让她不舒服,却还是不断地约我吃饭。
某次在面馆吃面,说着说着她提起取代我成为会计管理部副经理的人,说照片一准儿是他搞得鬼,然后叽叽咕咕说了一堆似是而非的推断,我边嚼着面条边发呆,那个事儿对我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了,我根本就没去听。忽然我隔着玻璃看见一个很熟悉的身影,整个人一震,他,还在这个城市吗?我撂下筷子不理小李的呼喊几步就冲出了面馆儿。在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步行街,我疯了般朝那个人奔过去,赶上之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那人回过头来,却是一张陌生的脸。我被骂了几句神经病,等那人走没影儿了我还石化般的站着。
比较好的一点是,无论娘亲是在医院,还是她出院在家养病,我几乎每次歇班儿都回家,我必须回去,我要看到我娘亲,摸到她,我要感觉到我存在的意义,否则,心里那种空虚早晚折磨死我,我会像个气泡一样飘飘忽忽直至碎掉。娘亲开始问我暮雨怎么没有一起回来,我就说他忙,后来,她总是问,我没办法了,只好说暮雨不在L市干了,他随着施工队去了别的城市。不算说谎,他大概确实是去了别的城市,分手后,我就再也没在L市见过他。娘亲看着我,半天才说,“他这毛衣我还有一只袖子就织好了……”
我说行,等你织好了,我寄给他。
有时候特别恨,暮雨你怎么这么实在呢?说不联系就不联系,凭空消失了一般。一点缓冲都不给我,一点儿线索都不给我。我每天手里都攥着你给的玉豆角才能睡着,我醒来第一个感觉便是心脏上刀锋划过般的冰冷疼痛。吴越好几次把我从噩梦里叫醒,默默陪着我等天亮。
我每天都要查暮雨那张卡的流水,虽然都是没有变化的。后来我把他那张卡开通的短信通知,留了我的自己的手机号码,一旦他卡里的钱有任何变化我都知道。这很方便,我有他的身份证复印件,有他的账号密码,我能做一切相关的业务。其实,我只要任何一点点线索能来猜测他在干什么就行,我觉得那些账本上记录的甜蜜往事越来越不真实,我想确定他曾经存在过,并且继续存在着。可惜,我在一年的时间里,只接到过四次短信,全部都是季末结息时自动入账的利息。
那种陷在迷雾中出不来的日子,我整整过了一年。回忆起来,唯一清晰的就是某种粘稠的绝望和骇人的空虚,正常的生活对我而言变成一种要提起全副心力去应对的负担,我被推着往前走,停不下来,没有尽头。我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
后来发现,不是的,再大的伤口都有愈合的那天。那天我醒过来,账本还被我抱在怀里,我吃惊地发现,我没有感觉到往常此时该发作的心痛,只是有些累。
那时候我想,时间果然是良药,连失去暮雨的我都可以慢慢好起来。后来,我觉得好转的很鲜明,慢慢地我能正常的一天吃三顿饭了,一直小心翼翼地吴越也敢跟我开玩笑了,同事们偶尔也会出去唱歌什么的,回到家我甚至可以跟娘亲说些俏皮话,我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恢复了,我想我差不过缓过来了。
某日中午值班,曹姐从外边带回中饭给我吃,我接过来一看就给推回去了,曹姐不明白,“怎么了,安然,你不是挺爱吃烧饼夹驴肉吗?”我说,“我不吃芝麻。”曹姐说,“屁,你以前吃烧饼转拣外面那层芝麻吃。”我疑惑,“什么时候?”曹姐看着我,忽然白了脸色,担心地问,“安然,你没病吧?”
我笑着骂回去,“你才有病呢!”
换季的时候,我一般喜欢出去逛逛服装店,买两件适季的衣服。那天吴越跟我一起,他比较胖,看我随便穿哪件儿都合适,对我表示极度的羡慕。我边挑边笑他,“跟我一块买衣服你不是自取其辱吗?”我找好了一件衬衫拿去结账,收银台前,吴越伸手拦住我,“安然,这样的衬衫你前天买了一件儿了。”
“啊?不一样吧?”
“一样,基本一模一样。”吴越肯定地说,“而且跟你穿在身上的这件也没什么区别啊?都是棉布白兰格子……”
“我就是最喜欢这个风格,不懂了吧,这叫英伦格调。”我拿出卡递给收银员。
“什么英伦格调,跟弟妹……”吴越嘀咕了半句忽然住嘴,眼睛瞪着我,拉紧我的胳膊,紧张地问:“安然……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啊!”我也不能有什么事儿了吧,我想。
小李从家里偷来据说天价普洱,小气吧啦的分了我一小袋,我还真是没喝过这么好的普洱茶呢,细品之下,却觉得好像缺什么,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找曹姐要了一小撮红糖放茶水里,小李一看之下大怒,“安然,你这是糟蹋东西你知道吗?谁家喝茶还加红糖的,你坐月子呢你?”我本能回答,“这样不是对胃好吗?”
“你胃有什么毛病?有毛病去吃胃药,我这里有。”小李说着,真的拉开抽屉拿出一盒药来。
看着药盒,一阵恍惚。我只知道曾经有类似的甜蜜温暖的普洱茶香让我沉迷不已,那时候这茶香还带着幸福安宁的余味。
……
终于有一天,吴越把我手里的书抽出来扔在地上,使劲儿摇着我的肩膀,红着眼睛叫我,“安然,你醒醒?醒醒好吗?”
“怎么啦?吴越你发什么疯?”我不满的抬头,他眼里的水光将我定住。
“我疯?我能有你疯吗?你没事儿看本建工识图干嘛?一看一晚上,你看得懂吗?”
我拽开他的手,下床把书捡起来,“看得懂看不懂,有什么关系吗?”
吴越蹲下来,怕吓着我似的,用很小的声音说,“你是安然,你记得吗?你是安然。那个喜欢蓝白格子衬衫的,吃饭不爱说话的,看这本建工识图的人,不是你……”
“那是谁?”我望着吴越,感觉疼痛从每寸皮肤下面醒过来,身体开始碎裂。
吴越盯着我,半天都没说话,他忽然捂住眼睛,拉着我的衣服,哀求道:“别这样,安然,你别这样。”
我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某种透骨的冰凉瞬间包围了我,我只能颤抖着从桌子边拿起药瓶,倒出药片,扔进嘴里。
“我知道,吴越,我没事。”我安慰着坐在地板上的人,“我没有神经病,我很清楚,那个不吃绿豆、不会用键盘快捷键、不打车的人,不是我,那个喝茶加糖、炒粉条要切碎成段儿、衬衣洗完还要自己熨的人,不是我……我都知道……可是吴越,我真的熬不住了……”
一年多,没有一点儿消息。
哪怕是一丁点儿消息,让我知道你还活着也好啊!就这么音讯全无,所有发出去的消息都石沉大海,电话永远关机,qq永远灰暗……
当太过沉重的思念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会想,忘了吧,就忘一小会儿。然后慢慢地,我习惯性地把刚刚开头的想念压下去,用各种其他的事情,后来我发现我真的不再去想了,可是,没有了想念,自己却变得更空虚,我下意识地假设他没有离开,他就在我身边,这件事他会怎么样,那件事他会怎么样,甚至不自觉的将自己跟他重合起来,那些表情习惯,不知道是自己还是他的,然而最终,我还是我,我没有精神分裂,我只是我,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刻,都无比清醒的忍耐着蚀骨的孤单,在虚空中一遍遍描绘他的样子,无铸的容颜,柔情万般……
“吴越,你不懂,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他…每时每刻……”
吴越抹了把脸,从地上站起来坐到我旁边,他想了半天,说到:“你去找他吧!我看再这样下去,你真的要疯了……”
“不行啊,现在还不行。”我摇头。去找他,从分手的第一天起,我就这么想,可是,我去找他,我妈怎么办。
只有一个办法,我找到另外挣钱的路子,挣得钱足以养活她。
过去的一年里我的钱基本都用在娘亲的医药费上,如今手头刚刚有点结余。
我问吴越,又没有什么可以投资的项目,或者一起做个什么生意也行,我不要再留在这里,我要靠自己的力量离开。
吴越挠着头,“这投资的项目我得给你打听打听,做生意更得从长计议,你从现在起振作点儿,别神经兮兮的,本分地干你手里的活,有了消息我马上通知你。”
我点头答应。
暮雨说过,我好好的,他就一直爱我。这话支撑着我,让我不敢不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