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节

    姜糖是南平省芙蓉市那边的人, 父母背景清清白白, 出身普通工人家庭, 所在工厂也跟机械汽修类无关, 下乡前还在念高中。不论从年龄,还是从家庭关系网看, 她都不可能有机会接触到拖拉机。
    要知道,拖拉机这种农用机械属于硬性指标。
    农场或者各个农村公社必须买几台,又能买下几台, 都是有数可查的。
    南平省属于丘陵地带,少有大型农场, 红星镇靠近省会芙蓉市, 能用到拖拉机的地方就更少。小知青到底在哪儿学的这一手不逊于老司机的技术?
    符横云对江糖确实挺有好感, 这种好感玄之又玄, 来得挺突然的, 但他一点儿也不排斥。
    他性子果决, 做事极少拖泥带水。
    瞧上了眼的姑娘, 那就得想法子搂到自己怀里才行。
    但若小知青真是敌特——
    横云皱眉,多情的桃花眼底迅速闪过一抹决绝。
    不知道自己被怀疑成敌特的江糖此刻已经回到知青点了。
    她身上出了汗,又摔了一跤, 不洗澡的话今晚指定睡不着。
    江糖思索片刻,发现自己还是忍不了身上脏,轻手轻脚跑到灶房里打了盆冷水,就着毛巾擦了擦身体。
    四五月的夜晚,沁人心脾的凉,风轻轻从门缝吹进屋,江糖冷得直打哆嗦。
    这是什么人间疾苦啊。
    她想念空调,想念热水器,想念她的按摩浴缸……
    嘤嘤嘤。
    第二天天没亮,公鸡还没开始打鸣呢,大队的大喇叭先响了。
    最近几天不错,见天的太阳。地里的油菜已经熟透了,若不赶紧收割完,等过两天,菜籽再老一点豆荚便会自动裂开,油菜籽会像豌豆射手那样溅射到地里,那损失就大发了。
    除了收割油菜,村里还有猪厂,牛棚。每天都要割草喂任务猪、放牛,还得沤肥……果园的大片柑橘树也得上粪水,粪水需要从自家粪坑里挑过去。
    关乎收成,大伙一天都不敢歇。
    越是接近夏天,越是要趁着天没亮还凉快的时候多干点活。
    喇叭放完国歌,诵读完为人语录后,便是大队长开始安排这一天上工的内容。
    江糖在喇叭刚开始响时,就已经起床了。她打水洗了把脸,随意将头发扎在脑后,便开始执行昨天做好的计划。
    先是在院子里做了热身运动,打完一套军体拳,再绕着村里的窄马路来回慢跑。
    慢跑将近四十分钟,其他知青也起床了。
    吴芳在灶房忙着,宋虎和许庚到井边挑水去了。
    早饭是黑面馒头,不足拳头大小,吃到嘴里还拉得嗓子疼,江糖啃一口馒头就喝一口热水,吞咽得异常艰难。
    吴芳看她那副勉强的样子,脸色不太好看。
    敢情她啥也不做,就等着吃还不乐意呢?啃一口馒头得嚼两分钟,嫌她做的不好吃,有本事她自己来啊。
    做作给谁看呢。
    不过,她只是腹诽了两句,不敢当着江糖的面吐槽。
    吃完早饭,老知青们得去上工。
    新知青们今天没分派工作,大队长允许他们抽一天时间到县里补齐生活必需品。
    江糖现在除了铺盖卷、搪瓷杯,别的什么都没有。脸盆、暖水瓶、做饭的家伙事……尤其是牙刷,都得准备一套。
    出发前尹秀眉递给她几张票证,让她帮着买点儿红糖。郑红梅这回吃了大亏,得趁坐月子时好好养一养。
    江糖找大队长请示得到允许后,便开拖拉机载着苏叶丹他们到县里置办东西。
    拖拉机开出大队部,两个挎着军绿色布包的姑娘站在路口,放下的裤腿上还沾着泥,看样子刚从地里回来。
    两人长得有点像,看起来年纪跟她差不多,脸型偏圆,苹果肌处晒成橘红色,没有江糖高,但身板比她壮不少。见拖拉机出来,其中一个姑娘快活地朝江糖挥手:“是姜知青吗?陈叔说你们今天要去县里,能捎我们一段不?”
    都喊大队长“陈叔”了,江糖哪能不应?
    两个姑娘,一个是蔡主任的女儿陈秀,一个是侄女陈娇。
    “姜知青,你真厉害。”陈娇眼珠转了转,一脸敬佩地打量江糖。村里隔两三年就来一批知青,这还是第一个会开拖拉机的。她笑嘻嘻地,又扫过谢小兰两人的脸上,心说这知青跟知青的差距还是挺大的呢。
    那两个就跟以前的女知青刚来时差不多,穿着城里时兴的布拉吉,绑着漂亮的头绳。
    见她们上车后,两人不动声色往里挤了挤。
    虽然没明着说嫌弃,但细微之处就是让人瞧了不痛快。
    呵,牛气啥啊?这么瞧不起乡下人,不也灰溜溜地被赶到乡下来了。
    陈娇眼神挑剔,第一印象就觉得不太好。
    万一跟前头的知青一样,那还得给队里惹不少麻烦哩。
    两姐妹觉得女知青事儿特别多,又矫情又胆小,去隔壁大队赶个集都得喊好几个人一起,如果是到县里,那就更不得了了,脱口就是一串串的大道理,非得让队里的拖拉机手送,如果不答应呢,她们就哭哭啼啼。
    搞得好像被人欺负了似的。
    真烦。
    江糖笑了笑,没假意谦虚,而是认真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做的事,你们会的,或许我就不行。”
    像缝缝补补什么的,江糖就做不了,她连最简单的平针围巾都做不好,打上几排,一不留神就漏针了,左一个窟窿又一个窟窿,没少被妈妈笑话。
    陈娇摇头,“那不一样,插秧割草不需要学,小孩们都会做。但开拖拉机就不一样了,特别稀罕。”
    江糖被她夸张的语气逗笑了,“你们如果想学,等不农忙后,我可以教你们。”
    “真的吗?”陈秀很兴奋。
    江糖点头。
    她不怕有人学出来后跟她抢活儿。
    两年多后她就会离开这儿,有人能接替这份工作的话对村里是件好事。
    反正,教了徒弟饿死师傅这样的事,在她身上不太可能发生。江糖会的东西不少,虽然谈不上精通,但在特殊年代混口饭吃,绝对没问题。
    再者,以大队长的公正,肯定会给她安排别的。
    陈娇看不见江糖脸上的表情,但听她说话的语气没有一丝不耐烦,反而挺真诚,问的话也越来越大胆。
    三人聊得起劲,江糖说了城里的生活,陈娇两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原来城里的日子也不好过,住的地方没乡下大,吃啥全得看市场供应,如果没有正儿八经的工作就没有粮本,城里人虽然有工资,但也时不时经常加班赶工。在她们眼中多得不得了的工资买完粮食根本剩不下什么。
    而且,街上随时有闹事的红小兵,特别不安稳。
    陈娇姐妹以前也问过别的知青,他们谈到大城市是满满的骄傲,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飞到那个闪烁着光环的地方。
    生产队里的姑娘们也爱听他们讲话,透过他们的话去想象自己心目中的城市,期盼有一天能摆脱泥腿子的身份,成为吃供应粮住公家房,顿顿都能吃肉的城里人。
    陈娇对城里也是向往的,她想,没有哪个农村姑娘不想成为城里人。
    即便知道城里并不是她们以为的那么美好,她们也渴望着。
    不到一会儿,陈娇姐妹就将生产队的八卦透了个七七八八。
    江糖安静听着,偶尔回应一下,引导她们继续说下去。
    大脑快速转动着,将两人无意间透露的细枝末节捋顺,渐渐形成一张树状关系图。
    苏叶丹听到陈娇的名字后,心思微微一动。
    工农兵大学生名额有两个,陈家不能两个都占了吧,不如现在跟她们打好关系,也方便探听最新的消息。
    江糖专心开拖拉机。
    光明村到县里不算远,她们出发得早,太阳刚从地平线上爬起来,气温还没升高。
    到县里时不超过九点。
    大家要买的东西不一样,便约定好了三小时后集合。
    江糖先去供销社把尹秀眉要的红糖买了,然后按照自己列的清单,把需要的东西依次买齐。看起来杂七杂八全是些小物件,却花了江糖将近四十来块,光是鸭嘴暖水瓶就花了六块,这还是她专挑着便宜的买。
    摸着不到一小时就缩水五分之一的存款,江糖无奈地叹了口气。
    本来还想买一个专门用来洗澡的木盆,一看价格得八块,江糖只能打退堂鼓。
    哎,怎么就这么穷呢。
    江糖拎着大包小包,依依不舍地看了眼供销社的招牌,心说攒钱,必须攒钱,下回再来这儿,她一定要爽快地买买买。
    江糖在拖拉机上等了半天,苏叶丹几人姗姗来迟。
    她们本想着去国营饭店吃饭,正好趁请客的机会跟陈娇姐妹俩拉近距离。
    只不过想到跟江糖约定的时间快到了,苏叶丹担心江糖迟迟等不到人的话,直接把她们扔在县里边,自己开着拖拉机回去。
    别看光明村离县里近,那是对坐车而言。
    如果靠双腿走路,少说得两三个小时。
    不过,苏叶丹也不是全无收获。
    她忍着心痛花了整整一块钱,买了蝴蝶发夹送给陈娇姐妹俩,顺利从她们嘴里套出了大学推荐名额初步选拔的标准。
    这会儿整个人都是飘在天上的,脸上的笑更是停不下来。
    她已经盘算好,要怎样在大家面前好好表现,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大队所有人都认识她的名字。
    回到知青点,江糖先把红糖交给尹秀眉,又到大队长家以每个鸡蛋七分的价格换了十个鸡蛋回来。
    “姜糖,准备鸡蛋就够了,棉布你收回去自己用吧。”
    尹秀眉帮她一块收拾好东西,看她准备的东西太多,便偷偷压低了声音提醒:“红梅婆婆刻薄,爱翻她的房间。你这棉布送过去,她一时半会又没功夫裁衣服,不一定保得住。还是留着吧,等粮食不够吃了,就拿它跟别人换粮去。”
    “你别不当回事,往年经常不够吃,就算这两年庄稼收成状况好了点,分到咱们手里的粮食也多不了多少。”
    听见可以跟人换粮食,江糖眼睛一亮。
    她不是打肿脸充胖子的人,听尹秀眉说她准备的东西多了,便乖觉地把棉布收了回来。
    毕竟,她跟郑红梅连认识都谈不上。
    昨天那么跑前跑后,纯粹是看在人命贵重的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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